在千河口,沒娶過的男人還有兩個,中院的九弟,西院的貴生。他們沒娶過,卻沾過女人。那些年,山里女人總是跑來跑去,她們被婆家虐待,感覺自己有了非殘即死的危險,就跑。這樣的女人被稱為“跑跑女”!芭芘芘痹谏钌矫芰掷锖J亂撞,撞到天黑,就隨便找個干燥無蛇的洞子,往里面一縮。山里的夜,黑得連黑色本身也能閃耀光芒,白天的聲音停了,夜晚的聲音起來了,白天的聲音是化過妝的,夜晚的聲音才是真實的聲音,詭魅、戾氣、深沉、哀婉,陣陣怪風過后,留下東一聲西一聲莫名的嘆息。分明那么黑,卻能瞧見遠遠近近的影子,影子雙腳離地,輕飄飄的,蕩一下,又蕩一下。這時候,各類鬼怪故事紛至沓來。縮在洞里的女人,越縮越小。對自己的逃跑,她有了一些后悔,殘也罷死也罷,都比在山洞里過一夜強。她想哭,又不敢哭,一心只盼著天亮。天亮后不后悔了,又跑。終于在萬山老林里發(fā)現(xiàn)一個村莊。她剛在村口出現(xiàn),就被圍住,包著骯臟頭帕的婦人偎過去,簡單地交談幾句,就把她領進一個光棍屋里。幾乎沒有一個村莊沒有光棍。千河口的九弟和貴生,都得到過這樣的女人。他們跟這樣的女人過上幾天,最長的是過了一個月,女人的夫家浩浩蕩蕩找來了。其實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女人是別人的,別人找來,再不舍也得給,這是規(guī)矩。女人一般也愿意低首下心地回到夫家去,哪怕新找的男人待她再好。夫家有太多她們丟不下的東西:做熟了的田地,養(yǎng)順了的豬牛,跟前跟后的兒女,甚至,夫家的棍棒和煙頭……
楊浪從沒得到過這樣的女人。
沒人給他帶去。
他太懶了。
跛腳還是其次,主要是懶。
盡管女人來路不明——問她們是哪里人,為什么跑,又是怎樣跑到了千河口,她們一概不答——可也要對人家負責。不往懶男人家里帶,是最大的負責。當年,鞍子寺小學的李兵老師說,人有兩宗罪,一是急,二是懶,因為急,人被逐出天堂,因為懶,人再也回不了天堂。李老師大概覺得自己正是個急躁人,因此又說,人其實就一宗罪:懶。因為懶被逐出天堂,又因為懶回不去。李老師說,這話是一個姓卡的人講的。不管是誰講的,它一點也不深奧,因為山里人都是這樣看的。山里人從不說勤勞這個詞,說吃苦,人不吃苦,就沒得飯吃,沒得衣穿,當然,也沒得女人。
楊浪從小就懶。
懶到連個子都不想長!
母親在時,他還掞著腰桿去地里鋤鋤草,天旱時節(jié)往地里澆澆水,母親走后,把地翻了,種子撒下了,就再不經管,讓它們自生自滅。好在種子爭氣,在堅硬黑暗的泥土里,大口呼吸,頑強地爭取日光、空氣和雨水,然后將自己毀滅,化為嫩芽,破土出苗;苗子在與野草的搏斗中,拔節(jié)生長,并順應季候揚花結實,讓他多多少少打幾顆糧食。他就憑那幾顆糧食,悠閑自在地混著日月。
這樣的男人養(yǎng)不起女人,也不配有女人。
每當有人把跑來的女人帶到九弟或貴生家,全村人都去看,楊浪也去。人們擁擠在窄小的屋子里,從白天待到晚上,從晚上待到深夜,嘰嘰喳喳的,問女人很多話。只要不暴露身份,也不觸及隱痛,女人會選擇性的答幾句。她回答,不是想回答,而是證明自己不是啞巴。她說的每句話仿佛都很重要,也都很有趣,因而都能引出一陣笑聲。山村里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唯楊浪是個局外人。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對那女人也不多瞧一眼。夜實在太深了,九弟或貴生,該跟那女人洗洗睡了,仁慈的村民便打著電筒,或舞著火把,或摸黑,回自己的屋。
只要一個人走,楊浪就跟著走。
他來得像個鬼影子,去得也像個鬼影子。
他走過后,剩下來的會議論他,但沒有人同情他。李成算是跟他關系最好的,他愛去李成家坐,空了,李成也愿意跟他閑聊,特別是三兒子李奎在蘇州盜電纜坐監(jiān)后,李成見人就說兒子是冤枉的,別人默默地聽著,可那臉上的幸災樂禍,卻像野慣了的狗,再粗的棒子都打不進屋;楊浪從不這樣。楊浪也是默默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表情就好,沒有表情他就是塊石頭,又比石頭能聽懂他的意思。所以李成在楊浪那里,得到了不少沒有表情的安慰。即便如此,李成也不同情他。
“那東西!”提到他的時候,人們大都這樣開頭,包括李成。
他儼然就是個傻子。
“那東西,硬是他媽個傻子!”有一天,李成對他老婆邱菊花說。
“我早就說過,你還不信。”邱菊花剛做好了飯,正摳臉上的癢癢,摳出一道一道的鍋灰,也不知那鍋灰本就在臉上,還是從手上摳到了臉上。
“我哪里是不信,”李成一掌拍在大腿上,“我是沒想到他傻成這球樣!”
……
這天,村里又跑來一個女人,這女人在比黃昏稍早的時候,從朱氏板的青岡林里上來,茫然無措地坐在林子上頭的石盆上。她不是村里誰家的親戚,看樣子也不是趕路的,她就是個“跑跑女”。石盆上方十數(shù)米,是李成家的旱地,兩口子正給即將出穗的麥地理溝,李成首先看到了下面的女人,指給邱菊花看。那女人二十八九的樣子,頭發(fā)跟個亂雞窩似的,臉像玉米葉子那么窄,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邱菊花很興奮,正要說什么,李成突然心頭一軟,念起楊浪的好處,覺得今天這個女人既然沒別的人看見,他就應該帶給楊浪,也算是對楊浪不厭其煩聽他訴說的報答。他朝山野望了一眼,幾十丈高的渠堰上,只有干女兒夏青背著豬草無聲地走過,他便悄悄對邱菊花說:“你下去,把她帶到背陰處,我去找那東西,叫他把屋子掃干凈。”
邱菊花臉一浸:“未必給那懶漢?”
誰發(fā)現(xiàn)了“跑跑女”,把“跑跑女”帶給誰,雖得不到任何實際的好處,卻能滿足施恩于人的心。邱菊花覺得給楊浪施恩,不值得。
李成恨了她一眼,丟下家伙走了。
楊浪很少干農活,母親去世后也不養(yǎng)豬牛,可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他那么懶,卻從不睡懶覺,他比村里的狗都起得早,去三層院落轉過了,去村里人洗衣服喂牲口的堰塘轉過了,甚至去村后的山林里轉過了,還去二里地外的學校和跟學校不遠的古寨梁子轉過了,狗才踏著熹微的晨光,奔向野地拉屎拉尿或尋找愛情,而人依然賴在被窩里,因為天還沒亮明白。整個白天也是,他的腰一塌一塌的,窸窸窣窣地踩著落葉,在人基本不去,連鳥獸也很少去的地方,攀藤爬巖,豎著耳朵慢慢走過。他是在搜集各種聲音。更確切地說,不是他在搜集,而是聲音把他叫過去的。叫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在別人看來,這個世界不是聲音太少,而是太多,太吵,太喧嘩,可在楊浪那里不是,他太清楚聲音不是在增加,而是在湮滅。每一種聲音的湮滅,都讓他的耳朵荒涼一分。對他來說,每一個傍晚,都是一個被遺忘的人;每一個深夜,都是一個被遺忘的村莊。如果真有人生下來就是帶著使命的,楊浪的使命,就是在自己腦子里建起數(shù)不清的倉庫,把村里村外散失的聲音撿拾起來,再分門別類存放進去。但他并沒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干些什么,如同所有癡迷于某件事情的人,他那樣做,很難講出什么目的;要說有,需要就是目的。聲音跟空氣和食物一樣,早就成了他的需要……
這天,李成裝出沒事人的樣子,從麥地出來,走過十數(shù)根彎弓似的田埂,走過半畝見方的堰塘,再穿過幾座無主的墳塋和一段長滿茼蒿的狹窄臺地,進入一小片毛竹林,踩著滿地飄落的筍籜,來到一坡石梯前。他在石梯前停下了,先抬頭望了一眼,又仔細聽了片刻,才反剪著雙手,爬上梯坎,進了東院。
東院住著七戶人家,楊姓兩家,張、梁、魯、符、茍姓各一家。其中兩戶已經沒人:茍家和楊峰。也可以說是三戶,因為魯家好些年不跟人來往了。并沒有什么過節(jié),就是不跟人來往。聽說是不想送禮,把女兒魯細珍嫁出去后,那家里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連孫女小鳳的滿月酒也辦了,多少年都不會有開酒設席的大事情,怕禮送出去收不回來,干脆不送;請幫忙的時候還是幫,但絕不送禮。而在鄉(xiāng)村,禮就是情,人到情不到,等于不到,久而久之,連幫忙的事也沒人請他們,就像他們不住在千河口。
但真正沒人的就是那兩戶。茍家本來剩了個孤老婆婆丁桂芝,前年死了,楊峰又早就搬走了。楊峰的房子跟楊浪的連著榫頭,楊峰一家離開沒幾年,房子塌了,捎帶著把楊浪的房子也扯塌了半邊。在先就有人提醒楊浪,叫他去把哥哥的房子收拾一下,比如翻蓋一下屋瓦,再進去燒些柴煙,熏熏蚊蟲,他沒有做,叫的人也知道他不會做;但他還是說了不做的道理:“哥哥又沒把鑰匙給我。”這分明是歪理——就像別人罵他懶的時候,他會咕噥:“我這是懶么?我是要不了恁多。”——因為有沒有鑰匙并不礙事,那門板早就脫了軸,呲出半尺寬的黑洞,只門扣勉強連著,門扣也快銹成干黃的鐵灰了,F(xiàn)在好了,骨頭斷了,筋也斷了。不過楊浪無所謂,有半邊房,就夠他住,反正有根粗大的梁柱撐著,剩下的半邊一時半會兒塌不了。他把臥室和廚房都并到了這半邊屋里。因為燒柴禾的緣故,床上常有柴枝草梗和煙灰,被子從沒疊過,也很少洗,看上去比狗窩都不如。
再是個“跑跑女”,見到那景象恐怕也要搖頭。女人搖頭,就不能成事。這樣的情況是出現(xiàn)過的。五年前有個女人,先被帶到貴生家,見階沿下草梗迤邐,雞屎連片,換下的衣服褲子扔在墻角,跟破鞋爛襪混在一起,她馬上就搖頭了,于是又被帶到九弟家,臟是沒那么臟了,可簡陋得只有張歪歪扭扭的細桌兒,灶臺就是一個包包壘壘的土堆,罐蓋豁著缺口,因此還是搖頭,且搖得更快。帶她來的人見她一個“跑跑女”還這么挑三揀四,很不樂意了,說:“那就只有把你帶給那東西了。”女人一聽,單稱呼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去處,細聲說:“我還是去開頭那家!辟F生先是天上,再是地下,接著又到了天上,所以那天他熬了一大鍋紅糖開水,請所有人喝。
東院多數(shù)人未回,只有剛進屋的夏青,撅著屁股在掃她屋前的石壩子,是想掃出一塊干凈地方砍豬草。這太好了,李成就是不想人多。他朝夏青快步走去。
腳步聲把夏青的頭扭過來。
“爸爸!
見了李成,她親熱地叫。
她是嫁進來的媳婦,長得不好看,額頭凹,個子小小的,因嫁進來不久得過一場大病,拜了李成做保爹;李成會些石匠活,還會些泥瓦匠活,算是匠人,匠人才能保平安。
李成沒應,只把嘴往楊浪屋里一努:“那東西回來沒有?”
夏青說沒看見回來。
李成將事情三下五除二說了,叫夏青幫忙,趕緊去把楊浪的屋子打整一下。
家無長物,楊浪從不鎖門。
收拾完床鋪、地板和灶臺,李成又仔細察看塌掉的半邊。燈泡只有五瓦,電壓又弱,光暈使屋子呈一口渾濁的水潭,手放進去,就看不見手,腳放進去,就看不見腳。第一次晚間進來的外地人,不可能看出那地方是塌的。那里低矮了大半,還以為旁邊是個養(yǎng)豬養(yǎng)牛的偏廈。
一切就緒,李成又到院壩里等。院壩邊緊靠青石坎的地方,橫著一個用了幾輩人的石磙,李成蹲到石磙上去,摸出旱煙來裹,順便跟砍豬草的干女兒拉些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