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六十三年七月,十七歲生日那天,放學(xué)后絳垣遠馬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會田干種家。比遠馬大一歲的千種在另一所高中就讀,不過他們兩家都住在被稱作“河邊”的地區(qū),步行不超過三分鐘。巴士在國道邊停穩(wěn)后,絳垣遠馬下了車。穿過老房子與雜居樓房之間的小路,迎面是一條約十米寬的河道。他沿著河邊往前走,潮水已經(jīng)消退,透過淺淺的河水可以看見河底黃土的顏色。河里散布著雜七雜八的物件: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頭、騎上去永遠向右拐彎的破舊自行車、桅桿狀直愣愣伸出水面斷了傘骨的黑傘、銹得形狀模糊提手卻依然鮮紅的鐵皮水桶、預(yù)制板的碎片、灌滿泥沙鼓脹的塑料袋……鯔魚在水中成群地游弋,岸邊的泥地上,水鳥的足跡連成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地上黑色的凹洞估計是烏嘴覓食留下的痕跡。河底的垃圾與河岸邊長滿的綠色海藻,說明河道有海潮漲落,不只是淡水。漲潮時海水淹沒河道里的一切,海潮消退后沒被沖走的東西占據(jù)了河道,等待下一次海潮。
田中慎彌,日本小說家。二十歲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二〇〇五年以小說《冰水之羊》獲得第三十七屆新潮新人獎,登上文壇。二〇〇八年憑借小說《蛹》成為歷史上*年輕的川端康成文學(xué)獎獲獎?wù)。同年小說《斷鎖》獲第二十一屆三島由紀(jì)夫獎。二〇一二年《相食》獲得146屆芥川龍之介獎。
《相食》:
遠馬走在橋上,欄桿上仿佛系著一只白色的氣球,忽然上面伸出一條細長的脖子,變成白鷺飛走了。不知誰家的洗衣機在運轉(zhuǎn),排水管里冒著白色泡沫的污水流進河里。
遠馬的生母是仁子,現(xiàn)在和父親篠垣圓、遠馬住在一起的是一個叫琴子的女人。
年近六十的仁子經(jīng)營一家魚鋪,她的右手手腕以下空無一物。戰(zhàn)爭中,房屋遭遇空襲時著了火,她被壓在倒塌的房子下面。遠馬聽仁子講起,那時候河邊在空襲中變成了一片火海,她的一只手換來一條命。仁子失去右手的經(jīng)過遠馬只聽她講過一次,但一次已經(jīng)足夠。她的手臂到肘部周圍,留有燒毀河邊的火焰的痕跡,傷痕泛著艷麗的波紋。
仁子有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相識三年的男人,本已打算和他結(jié)婚成家。某天男人的母親說了一句,以后不會生個沒手的娃吧。沒等男人打圓場,仁子已經(jīng)伸出熟練得與左撇子別無二致的左手,迅速地捏開女人的嘴巴,右手腕直塞進她的嘴里,冷靜地問道:“要不要把你的舌頭捅進胃里?”雖然事后男人道歉,求仁子嫁給他,仁子還是和他一刀兩斷了。仁子的父母在戰(zhàn)爭中雙雙亡故,她靠親戚扶持過了一段時日,投靠了魚鋪。河邊和海岸、車站附近的地區(qū)不同,戰(zhàn)后的開發(fā)速度相當(dāng)緩慢,許多暫居在這里渡過難關(guān)的人最終定居下來,形成了這片居民區(qū)。在這些居民中,仁子認識了比她年輕十歲的篠垣圓。俯瞰河邊的小山丘上的神社舉辦夏祭時他們相識,之后結(jié)了婚。仁子沒有想到,自己不再年輕又沒了右手,居然有男人肯娶自己。仁子住進篠垣家,每天過橋到河對面的魚鋪上班。那時她才了解篠垣圓和其他女人糾纏不清,做愛的時候還喜歡打人。仁子懷孕期間,篠垣圓收斂了一段時間,輾轉(zhuǎn)于其他女人之間。生下遠馬之后過了一年,篠垣圓又開始打她,仁子沒有辦離婚手續(xù),直接搬出了篠垣家。老板已經(jīng)把魚鋪轉(zhuǎn)讓給仁子,她一個人住到魚鋪照看生意。她沒帶走遠馬,理由很簡單:他是篠垣圓的種。那時候仁子懷上了遠馬的弟弟或妹妹,但是沒有生下來。仁子說,雖然過了四十歲,以后也不會再有孩子,但是有你一個男孩已經(jīng)夠了,于是去醫(yī)院墮了胎。遠馬慢慢長大,看到親生母親不和自己一起住,和學(xué)校的同學(xué)家相比非常古怪。但是母親就住在河對岸的魚鋪,想見面隨時能見,所以沒想過要和母親一起住。
琴子大約一年前住進篠垣家,她在海邊的酒吧上班,人不算漂亮,但乳房和臀部都很豐滿。她三十五歲的年紀(jì),皮膚卻很顯年輕。遠馬的父親不會喝酒卻喜歡泡酒吧,天天去勾引琴子。琴子的臉頰和眼睛周圍常常有青紫的痕跡,她和父親同居之前似乎沒有挨過打.遠馬問她為什么不逃走,你怕我爸嗎?琴子笑著說,你爸說我的身體美得很,打了之后更好看。遠馬覺得她腦子有問題。
和琴子同居之后父親還經(jīng)常出去鬼混,和蹲坐在公寓樓拐角的女人來往的時間特別長。公寓樓的人口在背對河邊的一側(cè),就算他去公寓樓,從魚鋪這邊也看不見。但是只要那個女人不在樓下,就說明遠馬的父親或是其他男人釆丁。
從小時候開始,父親就干些遠馬看不懂的買賣。家里各種電話不斷,常有怎么都不像正經(jīng)上班的人來找他。他經(jīng)常不在家。車庫里停了一輛也不知是誰的小貨車,貨廂里堆了些大概是什么機器配件的金屬塊、銹跡斑斑立馬要倒下來的十八立升鐵皮罐、仿佛剛從山上切割下來的布滿灰塵的石塊、貌似無法正常使用的電視機和縫紉機,還有些煤氣熱水器、原箱沒拆封的文學(xué)全集。搞不清楚這些東西是打算買下來還是待售,是暫時寄存還是要處理掉。有時候貨廂里有人伸手撩開車篷,濃妝艷抹的女人向外張望,又躲進車篷里。遠馬偷偷走近貨車,里面的聲音不是日語也不是英語,遠馬猜不出那是什么語言,但肯定不是中文或朝鮮語,那聲音好像猜不出材質(zhì)與形狀的樂器的音色,缺少抑揚起伏卻甜美溫和。
千種的父母最早不到六點就會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