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個詩人。
更可怕的是,我的爸爸是個憤怒的詩人,他的詩是由憤怒構成的。
詩,怎么會是憤怒的呢,認識他的人都對此表示反對,即使沒讀過他一首詩。
我爸爸總是隨時隨處在寫詩,狠狠地寫,用力寫。
他寫詩的時候,好像用的不是筆,而是斧頭。
他身體扭曲,頭發(fā)蓬松,胳膊時而揮起,時而落下,人們迷惑地看著他,竊竊私語謹慎小心地從他身邊走過。
那些崇拜我爸爸的人則贊不絕口,說我爸爸寫詩的樣子,兼具力量與美感,像一名交響樂指揮家。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寫了什么,沒有人讀過我爸爸一首詩,我爸爸沒有發(fā)表過一首詩,更糟糕的是,事實上我爸爸一首詩也沒有寫出來。
雖然如此,他還在努力寫。
當他寫詩的時候,他就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或者靠在某棵樹上,掏出鉛筆用力地在紙上寫,寫完后又不停地擦去,有時候寫一首詩要廢掉好幾只鉛筆。
最后他不耐煩地站起來,把寫過的紙揉成團扔進垃圾桶里。
因此,我爸爸寫詩的時候,離他最近的垃圾桶很快就塞滿了紙團,這是清潔工人對他表示反感的根本原因。
因為我爸爸是個憤怒的詩人,所以他總是滿臉生氣的樣子,然而,這并不能表明他真的生氣。
有什么可生氣的呢?
世界從來都沒有變過,天空就是天空該有的樣子,它自從存在著就沒變過。
如果是晴天,它會藍得像是被誰用油漆噴過一樣,沒有一點雜色。面對這樣的天空,我爸爸憤怒不起來。
而云朵潔白,無話可說,挑不出一點毛病。
風,溫和得像是家里飼養(yǎng)的寵物,如果是冬天,寒冷的天氣剛好凍住那刺骨的寒風,你伸手一碰,那些寒冷的風就如同冰茬一樣碎滿一地。我爸爸,每次在寒冷中站著,等待寒風能像刀子一樣吹在他臉上,可是每次都很失望。
當溫暖的夏季來臨,天氣更是風和日麗。
如果要下雨,燕子就會從他面前飛過,提醒他準備好雨傘,或躲到屋檐下。那時候的房子家家戶戶都有屋檐,路上的行人全都站在屋檐下躲雨,只有自行車在雨中淋著。
那可真是個美好的年代。
哦,這美好的時代,做一個美好的詩人該是多么恰如其分。
可我爸爸卻要做一個憤怒的詩人。
顯然,當一個詩人,這是他一輩子下定決心要做的一件事情,而他選擇做一個憤怒的詩人,似乎也是他一生最想做的事情。
他說,這個世界上抒情詩人已經(jīng)太多了,他又說這個世界上表達贊美的詩已經(jīng)寫盡了。
不管如何,似乎這成了他宿命一般的決定。
這樣選擇的結果就是他總是不快樂,否則又怎能成為一個憤怒的詩人呢?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無數(shù)次地在創(chuàng)作中失敗了。
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為他感到難過,所有不認識但聽說過他的人同樣為他感到難過。
他們私下里搖著頭說,這家伙一定瘋了,不只是說詩人是一種什么怪身份,既不是種地的農(nóng)夫,又不是鋪路架橋的工人,整天在街上或者田野中閑逛,不過是躲避勞動的懶漢而已,而憤怒的詩人,簡直是對美好生活的反動了。
然而,當人們遇見他的時候,還是想去看看他到底在寫些什么。
人們還去垃圾桶里撿他扔進去的紙團,可是紙團上每一個寫過的字,都被他嚴嚴實實地涂掉了。所以,至今沒有一個人讀過他的一句詩,更別說去體會他詩句里的憤怒之情。
這讓他的那些讀者們尤為憤怒。
憤怒難道有那么難么?
萬物茂盛,四季豐美,卻不能說生活是一成不變的。生活那么艱難,有太多讓你難以下咽的東西,像吞下一枚枚鐵釘,而且,家長里短人情世故處處都是陷阱,再謹慎細微,總難免會有碰撞的時刻。
這生活啊,即使是一個菩薩心腸的人也會被時刻激怒,不用說一個有脾氣的人,他的一生都很難心平氣和地活下去。
然而,我爸爸的感覺似乎天生缺少一半,對于這苦難的一面,總是無動于衷,這簡直像違背了天理。
尤其對于一個憤怒詩人來說,這是致命的認知缺陷。
一個一生致力于做一個憤怒詩人的人,卻難以實現(xiàn)“憤怒”這個詩歌的動機,這如果不是一個笑話,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
這是我爸爸的問題,卻惹怒了小鎮(zhèn)上的人,這似乎成了對所有認為活著很艱難的人的挑釁,或者嚴重地說,簡直就是蔑視了。
這也造就了一個事實:
我的爸爸,作為一個總是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憤怒詩人,他的失敗,變成了所有人的失敗,他的詩歌,變成了所有人的詩歌,似乎每個人都背負責任與義務,來幫助我爸爸創(chuàng)造憤怒之詩。
這簡直是個要命的課題。
于是所有針對我爸爸的挑釁出現(xiàn)了。
又或者說,這是對他的幫助,但誰相信呢?
我爸爸的自行車很快就丟了,在他停下來坐在路邊寫詩的時候。他不得不走路回家,還因此差點迷失了回家的路。
還有人在下雨天,跟在我爸爸后面,趁他不注意,把他的雨傘剪破了,雨水順著長長的口子把他的衣服全澆濕了,為此,我爸爸莫名其妙地發(fā)燒了好幾天。
我爸爸去商店買東西,不是缺斤短兩,就是買到假貨。
可笑的是,我爸爸買到的鞋子不是一樣號碼的,這簡直欺人太甚?墒牵瑢τ谝粋詩人,他只會懷疑自己的腳是不是出了問題。
除了不分大小、斤兩之外,我爸爸分不清真假,于是他買到了用土豆做的肉,沒有餡的包子,味道像糊了的玉米一樣的香蕉。天呢,他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什么,只是擔心自己的胃口是不是變了。
甚至有兩次他拎著空塑料袋就回家了,他買了什么,在哪里買的,全記不清了。
我的爸爸是個詩人,是個憤怒的詩人,這是他的理想。
憤怒何來?這是他必須要思考清楚的一個問題。
難堪的是,這些人情世故欺世盜名的事情,我爸爸根本沒放在心上,甚至表達了他對這些事萬分的理解。
比如,丟自行車這件事,他說,難道不該丟么,對于一個小偷來說,偷一個專注于寫詩的人的自行車不僅是最容易的,也是最安全的。言外之意,這種偷盜行為間接地認可了他的詩人身份。
對于剪他雨傘的人,我爸爸說,他非常想認識那個人,太有趣了,那是他至今保存著的一把雨傘,一把被剪壞的雨傘。
如果有什么缺斤短兩的事,他更不會在意,吃虧一點,或者明知吃虧卻不在意,似乎是對賣家的勝利,鬼知道,這是什么心理。反正,在與人打交道的這些事上,他的理解力和承受力驚人。
這讓所有想要惹怒他的人震驚了。
這其中有些人是善意的,也夾雜著那些打算在我這個倒霉爸爸身上真正討些便宜的人。但都無所謂,對于我爸爸來說,反正失敗的并不是他。
這可能是這條街上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的難題,這讓那些想要幫助我爸爸尋找憤怒的人傷透了腦筋。人們聚在一起暗中商量,究竟一個人遇到什么樣的事情,才會最大程度地激發(fā)他的憤怒之情?
針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但大多數(shù)都是歪理邪說。
其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說,人最難以承受的事情就是冤情。
沉冤似海,六月飛雪,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將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壞事,栽贓于他,這會讓他倍感侮辱,從而導致強烈反抗,這相對于那些真實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算是嚴重多了。
我的爸爸還在每天寫,又每天涂掉,雖然在他身上發(fā)生了那么怪異的事情,他并不覺得其中有什么蹊蹺,一天一天,他還在尋找憤怒的路上。
有一天,我爸爸住的小鎮(zhèn)一大早就騷亂起來,一個消息在家家戶戶流傳著。
原來是街上最東頭那個修鞋匠家丟了一只貓,有好幾個人都說,他們看見了那個小偷,他們捂著嘴偷偷傳話說,是我爸爸偷的。那是前一天晚上,我爸爸路過修鞋匠家的院子,那只貓正趴在低矮的院墻上睡覺,我爸爸輕輕撫摸著它,流露出喜歡的表情,然后就把那只貓抱走了。
這個消息讓全鎮(zhèn)上的人大吃一驚。
一個詩人,原來是一個小偷,這讓鎮(zhèn)上的人突然理解了詩人這個稱謂的定義。
這個消息,我爸爸直到中午才知道。
我爸爸作為一個憤怒的詩人,他一大早就去尋找憤怒了,日復一日,為了讓自己準確地理解這個詞語,甚至為了長久地找到寫作的源泉,勤奮和心無旁騖是他的必要工作。悲傷的是,他總不懷疑,他的路可能真的走錯了,如果他做一個衷情于安靜的人,那他就是個天生偉大的詩人。
整個上午,都沒人看見我爸爸在哪兒。
直到中午,有人在河邊看見了他。那時,他正坐在河邊休息,那么平靜,看樣子,他又失敗了。
那個看見他的人,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也是他的崇拜者,他來到我爸爸身邊,費了很大力氣才讓我爸爸回過神來,差一點就打算把我爸爸推到河里讓他清醒清醒了。我爸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難堪地對我爸爸傳達了小鎮(zhèn)上大家的流言。
他講完后,我爸爸一動沒動,那么平靜。
過了一會兒,我爸爸問,你說什么?
他的朋友又重復了一遍,似乎這才把我爸爸的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
聽到這個消息,出乎意料的是,我爸爸一反常態(tài),一瞬間他的頭發(fā)就炸了起來,像被天空的雷劈中了一樣,他緊握拳頭,憋紅著臉,身體顫抖著,他大吼一聲:
騙子,都是騙子!
小鎮(zhèn)上的人應聲而來,圍著我爸爸,大家看著他憤怒的樣子,內心暗喜,偷偷松了一口氣,大家都想看看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憤怒的詩人是什么樣子。
每個人都會生氣,但不是每個人都是詩人。
他憤怒了,他真的憤怒了,他原地轉著圈,目露兇光,向他身邊的人怒吼。
他說,他從來沒見過什么貓,雖然他喜歡貓,可是他實在沒有時間養(yǎng)一只貓,他更沒見過什么修鞋匠家那只貓。
當說起貓,他語速慢下來,口吻溫柔而又堅定。
他說,他喜歡純白色的貓,而不是什么黑貓或虎斑貓,他喜歡的貓是藍眼睛,在夜晚,看起來像火焰一般警覺。他喜歡年輕的貓,勤勞的貓,它的爪子鋒利得能刺痛屋頂上的風。他喜歡的貓不會懶洋洋地被人抱在懷里,或爬在什么墻頭上,而是整日整夜奔走在屋頂、田野與山間。它爬樹的速度堪比射出的箭,它跑躍似飛,可以抓住麻雀,可以擊退蛇和老虎,當黎明來臨,你可以聽見貓的鳴叫,像歌聲一樣動聽。
我的爸爸還沒說完,人群中的喧嘩聲越來越大,人們發(fā)現(xiàn),我爸爸所說的貓,正是修鞋匠家丟失的那只貓的樣子。
那真是一只難得的好貓。
我爸爸說他從來沒見過那只貓,而他的描述卻與丟失的那只貓絲毫不差。
小偷、小偷、小偷,周圍的人喊起來,喊聲淹沒了我爸爸的聲音。
我爸爸通紅著臉,終于閉上了嘴巴,我爸爸無法忍受,可是有口難辨,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jīng)]有人能聽見。
他緊緊盯著人群中一張張叫喊的臉,突然拿起筆開始寫,不停地寫,他再次扭曲著身體,像是全身都在疼痛,這個動作,讓人群中的喧雜聲慢慢靜下來。毫無疑問,人們等待的正是這一刻,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人們等待著他寫完,屆時,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將是偉大詩篇誕生的見證人。
我的爸爸寫得飛快,用完了一張又一張紙。
人們靜靜地等待,大家多想親耳聆聽這憤怒之詩,見證這個憤怒詩人寫出的第一首作品。此刻,我的爸爸好像付出了一輩子的力氣,他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寫到天昏地暗,黑暗來臨,終于人群都散去了,連那些他最忠實的崇拜者都熬不住,回家睡覺了。
那天,夜晚尤其黑,天空連一顆星星都沒有,沒人知道我爸爸是否完成了他的作品,并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清晨,大家早早地聚集到湖邊,想要聽聽詩人偉大的作品,可是大家發(fā)現(xiàn)我爸爸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一直到中午,才看見我爸爸從遠處緩緩而來。
他像往常一樣,平靜而沉默著。
我的爸爸從人群中走過,所有人都為他讓開一條路。我的爸爸坐在湖邊,背對著大家,很久很久,人群并沒有散去。
直到我爸爸轉過身來,平靜地看著大家說:
是我偷了那只貓。
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更讓那些謀劃此事的人感到深深的迷惑,這種感覺好像每個人真的丟失了一只貓一樣。
然而,修鞋匠家的那只貓,其實不過是一只并不存在的貓。更為難堪的是,我爸爸對這件事的承認,讓那些等待中的憤怒的詩突然變得沒有了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