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祭
每棵樹都是沉默的寫作者,寫的東西從來都秘不示人。
樹族的文字是圈環(huán)狀的,環(huán)越密匝,思想就越沉重。
有的樹木的思想,需十人合抱。你數(shù)不清樹葉的數(shù)量,也就參不透他們所想。
樹葉是樹族思維的碎片,深秋時搖搖腦袋,刷新一次樹冠中的思想,抖落掉那些曾經(jīng)靈動或笨拙的念頭。
人類的腳踩在落葉之上時,那響聲會向世間最敏感的人泄露一些秘密。
尋常人想閱讀他們,就得先把自己變成兇手,將手臂延長為斧鋸。可你即使腰斬了他們,也仍然讀不懂樹。
假如不是這樣,世間最有思想的一定是行刑的劊子手。
無數(shù)次經(jīng)過菜市口,那個著名的十字路口上方飄浮著無數(shù)顆冷笑的頭顱。行人懵然無知,其實他們中的某些人就是當(dāng)年的劊子手或雀躍的圍觀者的后裔。
樹冠倒下時發(fā)出的巨大聲響,是樹的冷笑。
人類正在被一切物種嘲諷。
后來就有了紙。紙的誕生來自于人類的氣急敗壞。
我家樓下的樹最近死于非命。罪名是根植在未來的地鐵站上。于是被處決了。處決令就寫在一張紙上。
那張紙生前多半是這幾棵樹的表親。
曾經(jīng)棲息于上的鳥去了南方。它們曾在每個溫暖的日子生機勃勃地把我吵醒。等鳥兒于春天返回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家可歸。
鳥的家,那個暖和而舒適的巢里,有我發(fā)過的呆,發(fā)呆時渙散的目光也在里面臥著。原本我是指望過的,我想等著鳥把它們孵化,好看看我發(fā)過的呆的后代是什么樣子的。
人味兒
胡思亂想是有重量的。否則沒法解釋我走在路上為什么邁不動步子。
想輕盈起來也容易,把自己和那個塑料袋置換一下,然后等下一班的風(fēng)。那是走在我前面的一個女孩隨手丟的。
在半空中我聞到自己身上有雞蛋灌餅的味兒。
活著就是被各種味道沾染的過程,現(xiàn)在是雞蛋灌餅。到傍晚還會依次是:久久鴨、羊雜割、鐵板魷魚和味多美的烘焙。人們急于回家就是為了回歸熟悉的氣味,被家的氣味包裹會產(chǎn)生安全感。因此我們的祖先中沒有鼻竇炎患者,那些本可以成為其他現(xiàn)代人祖先的人,因為患有鼻疾在歸家途中迷了路,成了虎狼的點心。
如果你天天擠地鐵,你就會同意我的看法。世上最難聞的味道就是人身上的味道。但也是最能活躍你思維的味道。
有一年在動物園,我曾經(jīng)被一頭貘熏跑。可是只有在嗅到同類的體味時才會思維活躍。
貘的體味不導(dǎo)引哲思。
一小時前有一對夫婦在勁松上車,男人是盲人,手里提著二胡。妻子模樣的女人是明眼人,她分擔(dān)了所有的行李和導(dǎo)盲者的工作。兩人一上車,四周的人就散開了。就像每秒總計五千幀的高速攝影下,一滴水掉進水中,其他水的迅速退卻。
我也在其他水之中。我流淌到后車門的角落,讀路易斯-費迪南·塞利納的《 長夜行 》。他在書里寫到一個時時刻刻提防兒子兒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的倔強老嫗的體臭。那種氣味如年輕人的怒火般蓬勃,完全無視母體的衰老。
我在書頁中嗅到老婦人的體味,極不厚道地,想到死神遲遲不光顧她的原因。
順便推薦下法國作家塞利納的《 長夜行 》,還有一個名字叫《 茫茫黑夜漫游 》,這也是王小波生前最推崇的一本書。小布爾喬亞最喜歡“茫茫黑夜漫游”這幾個字,但是看完徐和瑾先生的版本后覺得比另一版本更好。在與塞利納相遇之前,我認為最本我、最自由、最放蕩不羈的作家是亨利·米勒,現(xiàn)在我得修正看法了,塞利納比亨利·米勒自由得更徹底。假如說亨利·米勒是圣徒是天使,那么塞利納就是天使長。
我認為他是曾經(jīng)存活于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精擅胡思亂想的“壞家伙們”的頭兒。
總之,塞利納的描述精準而確切,完全可以穿過時空與我身后夫婦身上的味道吻合。
“一滴水掉進水中,其他水的迅速退卻”——
實際上這個比喻是不恰當(dāng)?shù)模罔F上的“其他水”再也沒有重新聚合。
因此我不知道那對夫婦是何時消失的,只記得我在宋家莊下車的時候,他們的味道并未下車換乘。
回到家,脫下襪子,酸臭。這讓我意識到自己又存活了一日。這是人味兒最重要的功用,沒有之一。
補充——
有一次我坐在電腦前寫稿,停止敲鍵盤時聞到了一股來自我褲襠的味道。差點兒就哭了出來。說不清什么原因?梢钥隙ǖ氖牵蹨I絕對不是熏出來的。
就是那一瞬間,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聚斯金德的《 香水 》里,棄兒格雷諾耶為什么要制造一種能驅(qū)使人們把自己撕成碎片的香水。因為比起天生無臭無味來說,死實在算不上什么痛苦。
流淚未必與心情有關(guān)。切洋蔥的時候你會流淚,可你會悲傷嗎?
醉鬼西西弗
活在重復(fù)里。西西弗推著石頭上山,抵達山頂后,看石頭滾落。
活在加繆腦袋里的西西弗是幸福的,只有他才能在諸神說的“無效、無望的,最嚴厲的懲罰”中保持樂呵呵。
“荒謬世界的英雄!奔涌娯Q起大拇哥。
誰都是西西弗。我向山頂推石頭時通常隨身攜帶一瓶酒。我得時刻注意保護那瓶酒,途中滾落的礫石太多了,像子彈一樣呼嘯著打穿我本就千瘡百孔的念頭。
過去我總把無休止的推石上山歸咎于酒,認為是酒勾出了內(nèi)心的惡,以及必然招致的懲罰。當(dāng)我清醒后回憶我醉酒的樣子無異于勾勒出一種畜生。
可我這么說酒和畜生都會生氣。酒因此總在報復(fù),它把我的腦袋弄疼,把我的睡眠切割得支離破碎。膀胱也是同謀。酒后我只能像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撒尿,如果我站著,就會左搖右晃,腦袋里有個鐵絲網(wǎng)團成的球轱轆來轱轆去,讓你覺得一頭撞死更舒服些。
由此推想共工撞不周山就疑似是一次酒后行為。
混蛋就是混蛋,不是說你喝醉了是混蛋,清醒著就不是混蛋。認識到這點時,已經(jīng)消耗了一百萬瓶啤酒,累癱了一億條線粒體,向山頂推了千兆次石頭。
醫(yī)院的脂肪肝、酒精肝患者都是混球。太平間里躺著的某些尸體生前是混球。
認識到自己的本質(zhì)是畜生的好處是,今后不必裝得那么辛苦。
之前我把酒精一直當(dāng)成開進城市的坦克,我服用它,就是指望它能有效地鎮(zhèn)壓情緒。失敗是肯定的了。它只會使鎮(zhèn)壓者露出邪惡的一面,這一點就連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此再往山頂行進時我不準備再帶酒。不再讓任何影響我思維的外力削減推石上山的快樂。
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
石頭是他的私產(chǎn),石頭的滾落也是。
西西弗就是一個在陽光下無所顧忌的手淫男孩。體液的噴射能在天際形成一道彩虹。
去趕地鐵,末班地鐵上看到醉鬼的幾率比較大。他們永遠不知道我端詳他們的時候有多么親切。
我們都是兄弟啊,都是上帝喝大了之后會蠕動的嘔吐物。
小型屈辱
越來越厭惡別人侵占我的時間。并越發(fā)覺得,在所有人類犯下的種種罪行中,這是最不可寬恕的一種。
這陣子我恨不得把自己挖坑埋起來。可是心里卻清楚得很,即便是把自己掩埋,也得露出兩只眼睛,觀察旁人對我的觀察。
嘴上說毫不介懷,其實很在乎是否有人注意到我,并在乎我、認可我。
我恨自己超過了恨世上所有可恨之人的總和。
我關(guān)閉了朋友圈。可我又偷偷打開登錄過。我想看看是不是有人轉(zhuǎn)發(fā)我寫的東西。再關(guān)閉朋友圈的時候,我臉上發(fā)燙。這小型的屈辱沒人看到,心里卻依舊難過。
這說明屈辱不屈辱的,和有沒有人目睹沒關(guān)系。
治這種病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可行的辦法就是離群索居。離開人群時間越長,虛榮就離你越遠。有好轉(zhuǎn)的趨勢。得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