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家書

　　文/解璽璋

　　梁啟超的一生，有兩個時期與孩子們接觸較多，一個是流亡日本后期，大約在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至民國元年（1912年）回國之前。這時，二女兒梁思莊剛出生不久，他已經(jīng)是個擁有三兒二女的父親，一大家子人就住在神戶郊外須磨海濱的“怡和山莊”。這里原是一位華僑朋友的別墅，主人慷慨地借與梁家居住。此地環(huán)境甚好，依山傍水，山上松濤陣陣，門前大海波濤，梁啟超為它起了一個頗富詩意的名字“雙濤園”，這幾個孩子也被稱為“雙濤園群童”。這個時期，梁啟超因政治活動屢遭挫折，經(jīng)濟來源又幾近斷絕，意態(tài)蕭索，乃埋頭讀書教子，以享天倫之樂，曾有詩曰：“卻埽閉關(guān)弄孺子，敬通真欲老江湖。”

　　這個時期因梁啟超歸國，投身新中國建設(shè)而結(jié)束，直到他歐游歸來，定居天津飲冰室，講學(xué)北京清華園，才再次將自己置身于孩子們中間。這時，長女梁思順早已成家，并隨其夫、民國外交官周希哲居住于海外。長子梁思成、次子梁思永、三子梁思忠先后進清華學(xué)校讀書，又先后留學(xué)美國。二女兒梁思莊不久也到海外讀書，常在他身邊的只有民國后出生的四子梁思達（小名達達）、三女梁思懿（戲稱司馬懿）、四女梁思寧（小名六六）、五子梁思禮（小名老白鼻）。因為有五個孩子都不在身邊，所以他和孩子們的通信也非常頻繁。

　　教子成人，享天倫之樂

　　梁啟超很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從他寫給孩子們的家信中，不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與孩子們交流時的快樂，而且，也真切地體會到他與孩子們在一起時的快樂。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倫之樂吧。他總是懷著極大的期待等待孩子們的來信，收到信，就“歡喜得狠（很）”，收不到信，就著急，就抱怨。同樣，他也懷著極大的熱情給孩子們寫信，有人說，他寫給孩子們的信有幾十萬字，也有人說超過百萬，總之是個驚人的數(shù)字，但又不僅僅是個數(shù)字，其中飽含了一個父親對兒女濃如烈酒的親情。他在寫給孩子們的許多信中反復(fù)提到一點，就是這種發(fā)自肺腑的、自然純真的愛。他說：“你們須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對于你們的愛情，十二分熱烈。”

　　事實上，他的這種愛不僅惠及所有兒女，也無私地給予女婿和兒媳。梁思成與林徽因成婚后，他寫信給二人，表達他的喜悅之情。他寫道：“我以素來偏愛女孩之人，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兒，其可愛與我原有的女兒們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極愉快的一件事�！庇幸淮�，他讀了整整一天的書，晚上又喝了點兒酒，有些醉了，于是，“書也不讀了，和我最愛的孩子談?wù)劻T”，便在信里和思順聊起了家常，稱贊他的女婿周希哲“勤勤懇懇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間堂堂的一個人”。

　　能和兒女們有這樣的情感交流，是梁啟超的幸福，而他的幸福還表現(xiàn)在身邊這一群“小朋友”，常常給他帶來快樂。那時，最大的達達也只有十來歲，老白鼻生于民國十三年（1924年），梁啟超去世時，他也只有五歲，還有一個來去匆匆的小白鼻，生于民國十五年（1926年）九月，卻只活了百余天，他們都讓梁啟超感受到了親情的快樂和溫暖。

　　他在給孩子們的信中寫道：“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愛，非常聰明，又非常聽話，每天總逗我笑幾場。他讀了十幾首唐詩，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剛才他來告訴我說：‘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離家”，他不會念，念成“鄉(xiāng)音無改把貓摔”’。（他一面說一面抱著小貓就把那貓摔地下，惹得哄堂大笑）。他念：‘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總要我一個人和他對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書當(dāng)琴彈�！币粋�人到了晚年，能有童稚繞膝，其樂融融，這種天倫之樂的美好，是多么難得啊！

　　他有時就像個孩子，對兒女表現(xiàn)出某種依賴。民國十七年（1928年）秋天，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疾病一直折磨著他，讓他感到十分痛苦，聽說大女兒思順要回國了，他很高興地寫了一封信給她：“我平常想你還自可，每到發(fā)病時便特別想得厲害，覺得像是若順兒在旁邊，我向她撒一撒嬌，苦痛便減少許多。但因為你事實上既未能回家，我總不愿意說這種話。現(xiàn)在好了，我的順兒最少總有三五年依著我膝下，還帶著一群可愛的孩子——小小白鼻接上老白鼻——常常跟我玩。我想起八個月以后家里的新生活，已經(jīng)眉飛色舞了�！弊x這樣的家信，是會讓人落淚的，為感動，也為羨慕。

　　是父親也是朋友

　　沒有人會反對說，梁啟超是個有責(zé)任感的父親，他關(guān)心每個子女的前途，關(guān)心每個孩子的成長和進步，梁氏一門，九朵奇葩，這在中國歷史上怕也是十分罕見的，開創(chuàng)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跡。這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作為九個孩子父親的梁啟超。但他這個父親不是舊時代包辦一切、唯我獨尊的家長，不是以自己的意志安排兒女的未來，他像一個大朋友，為孩子們出主意，提建議，聽取他們的意見，并盡自己的一份責(zé)任和義務(wù)。

　　他最得意思順和思成的婚事，被他視為自己的杰作，而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對思順說：“我對于你們的婚姻，得意的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后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

　　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婚事，梁啟超也頗費了一些心力。首先，梁思成是他的長子，是要繼承他“全部的人格和名譽”的；其次，林徽因是林長民的女兒，她剛剛經(jīng)歷了喪父之痛，她的難處和感受，都是他必須考慮的。

　　最初，林家希望能早一點訂婚并舉行婚禮，但梁啟超覺得，兩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和前途更重要，所以，他極力主張思成與徽因繼續(xù)求學(xué)，待學(xué)業(yè)完成后，再訂婚、結(jié)婚，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他甚至還有這樣的打算，考慮到思成所學(xué)，也許不便于謀生，于是提出：“你們姐妹弟兄個個結(jié)婚后都跟著我在家里住幾年，等到生計完全自立后，再實行創(chuàng)造新家庭。”然而，林長民在戰(zhàn)爭中不幸遇難，使得事情起了變化，他急著要為思成找工作，幫助他解決生計問題，因為“思成結(jié)婚后不能不迎養(yǎng)徽因之母，立刻便須自立門戶”。

　　為兒女，梁啟超總是想得很細、很多，事事都想在前面，雖然他有時也感嘆，“太費心力了”，“老年心血都會被你們絞盡了”，但他仍然樂此不疲。當(dāng)時，思成與徽因正在美國讀書，不方便回國舉辦婚禮，他便提議把婚禮安排在加拿大的阿圖和（今渥太華），又考慮到林長民本是基督教徒，盡管自己不喜歡教會，但他依然建議婚禮“在那邊最大的禮拜堂里舉行”，采用“莊嚴的基教婚儀”，由思順、希哲夫婦代為操辦。

　　聘儀定禮自然是在北京舉行，這方面的細節(jié)梁啟超考慮得也很周全。他請了林宰平先生作為大賓，主要聘儀則為玉珮一雙，“可以佩在項間者，其珮以翡翠一方，碧犀（紅色）一方，綴以小金環(huán)聯(lián)結(jié)而成”，大約是取“何以結(jié)恩情？美玉綴羅纓”的意思吧，是林家的大賓陳仲恕先生和梁啟超的二弟梁啟勛商量購置的，據(jù)說“美麗極了”。聽說林家的聘儀是玉印一方，也有翡翠，很漂亮，又聽說玉印原有兩方，他不好意思讓林家全買，打算自己悄悄買了添上去。寫庚帖也是極隆重的一件大事，兩家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恭請林家至親、著名書法家卓君庸先生執(zhí)筆，不僅因為他的字“寫得極好”，而且，“堂上具慶夫婦齊眉”，真是“合適極了”。

　　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定親大禮于民國十六年（1927年）12月18日在北京南長街54號家里舉行。那天，全家“晨起謁祖告聘，男女兩家皆用全帖遍拜長親，午間宴大賓，晚間家族歡宴”，場面“極莊重?zé)狒[”。可惜，梁啟超未能親臨現(xiàn)場，一是他病情不穩(wěn)，恐“再發(fā)舊病”；二是京中近日風(fēng)潮正惡，他又是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物，來此恐于他不利，所以，“二叔及王姨皆極力主張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為執(zhí)行”。他們的好意梁啟超自然是要領(lǐng)的，當(dāng)天他寫信給思成，還說：“天津也相當(dāng)?shù)男⌒↑c綴，我和弟弟妹妹們極快樂的玩了半天�！�

　　兄弟手足情

　　作為梁啟超的二弟，梁啟勛在各個方面都是其兄長的得力助手。啟勛生于光緒二年（1876年），論年紀，他們之間只差三歲。梁啟超少年中舉，又拜康有為為師，就學(xué)于萬木草堂，不久，梁啟勛也來到萬木草堂學(xué)習(xí)。戊戌政變后，梁啟超流亡海外，梁啟勛也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深造，學(xué)習(xí)經(jīng)濟。民國以降，他們一同回國，梁啟勛始終追隨兄長，無論工作還是生活，國事還是家事，都給他很大幫助。20世紀20年代初，梁啟超落戶天津，梁啟勛居住北京，但是，他在北京南長街54號的梁宅，常常又是梁啟超來京的落腳之地。從他寫給孩子們的家書中，不難看到他與家人在這里居住的情景。民國十五年（1926年）春節(jié)過后，他寫信向孩子們匯報病情，還提到他在北京城里過年，很熱鬧，“把南長街滿屋子都貼起春聯(lián)來了”。梁啟勛后來寫文章，也曾提到“今年任兄忽發(fā)奇興，自書春聯(lián)，遍榜楹柱，庭院為之一新”。

　　民國十三年（1924年），梁夫人李蕙仙病逝，梁啟超痛苦萬分，其間他又一再因病住院，只好由二弟為嫂子操辦喪事并安葬。

　　民國十四年（1925年）的整個夏天，梁啟勛都在西山為建墓地而奔忙。梁啟超寫信告訴他的孩子：“你二叔的勤勞，真是再沒有別人能學(xué)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將近兩個月，中間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當(dāng)日即返，內(nèi)中還開過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連椅子也不帶一張去，終日就在墓次東走走西走走。因為有多方面工程他一處都不能放松，他最注意的是壙內(nèi)工程，真是一磚一石，都經(jīng)過目，用過心了�！币虼�，他告誡幾個孩子：“這等事本來是（思）成、（思）永們該做的，現(xiàn)在都在遠（方），忠忠又為校課所迫，不能效一點勞，倘若沒有這位慈愛的叔叔，真不知如何辦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們向二叔磕幾（個）頭叩謝。你們雖在遠，也要各個寫一封信，懇切陳謝（莊莊也該寫），諒來成、永寫信給二叔更少。這種子弟之禮，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們家的乖孩子�！彼�還在另一信中特別提醒思成，在給二叔寫信時，要特別提一下二叔在建筑方面的新發(fā)明，“令他高興”，他說：“二叔當(dāng)你媽媽病時，對于你很有點慪氣，現(xiàn)不知氣消完了沒有。你要趁這機會，大大地親熱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泯，心里也痛快。你無論功課如何忙，總要寫封較長而極懇切的信給二叔才好。”

　　從這里所透露的信息中，不僅可以看到梁家兄弟的手足深情，而且可以深切感受到梁啟超隨時隨地給予孩子們的人格教育，他是把做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