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談詞》初版于一九七0年,是我在臺灣所出版的第四本書,但卻是談詞的第一本書。這冊書中一共收錄有六篇文稿,如果依寫作時代之先后排列,第一篇應是一九五七年在臺灣《教育與文化》刊物中所發(fā)表的《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那是因為在一九五七年暑期,臺灣的教育主管部門曾經(jīng)舉辦了一個文藝講座,我應邀去擔任了幾次詞的講課,其后該部門向授課人索稿,我遂應邀寫了這篇文稿,這是我所寫的談詞的文稿中,主觀色彩最濃的一篇文稿。第二篇是一九五八年在《淡江學報》第一期中所發(fā)表的《溫庭筠詞概說》,那是我應淡江大學中文系主任許世瑛教授之邀而撰寫的一篇文稿,因為是為《學報》而寫的,所以寫得較為嚴肅客觀,性質與第一篇頗有不同,不過這兩篇文稿卻同樣都是用淺近的文言文寫作的。第三篇是一九六。年發(fā)表于《文星》刊物的《大晏詞的欣賞》,那是我應《文星》編者之邀而寫作的。這是我用白話文所寫的第一篇談詞的文稿。第四篇是一九六。年代初期所寫的《談詩歌的欣賞與(人間詞話)的三種境界》一篇文稿,那是因為有幾位在臺大讀書的建國中學的校友,邀我為他們的母校的一份刊物而寫作的,刊物的名稱及發(fā)表的確切年代,現(xiàn)在都已不復記憶。第五篇及第六篇是相繼于一九六八年及一九六九年發(fā)表于《純文學》中的《拆碎七寶樓臺——談夢窗詞之現(xiàn)代觀》,及《從(人間詞話)看溫韋馮李四家詞的風格》兩篇長稿。其后于一九七。年遂由純文學出版社將以上諸文一同結集出版,題名為《迦陵談詞》,而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臺灣到加拿大去教書了。此書在臺灣曾多次再版,但其后因我曾由加拿大回大陸去探親,而那時的臺灣仍未對大陸開放,所以純文學出版社就停止了此書的出版。及至一九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遂編集我在加拿大所寫的一些論詞的文稿與此書中一些舊稿,合為《迦陵論詞叢稿》一書出版。該書出版后,臺灣曾有多家書商盜版。近年兩岸開放往來后,盜版者既已停止出版,于是我這些早期出版的談詞之文稿,在臺灣遂不復得見。今春一月我應臺灣信誼基金會之邀赴臺講演,適有姚白芳女士為我整理之《清詞選講》一書將交由臺灣三民書局出版,而我最早的一本談詩的書《迦陵談詩》,原來就也是由三民出版的,三民書局的劉振強先生既與我原為舊識,此次相晤,劉先生遂提出了要我將《迦陵談詞》也交其出版的請求。近接編者來函云此書出版在即,要我寫一篇序言,因略述其原委如上。而回首前塵,今日距離我寫此書中第一篇文稿之時,蓋已有將近四十年之久矣。近年來我雖然仍不斷撰寫論詞之文稿,但著眼之重點已逐漸自作品之欣賞,轉向于對理論之探討,且因居住西方日久,不免受西方文論之影響,行文之風格亦已與四十年前有所不同。今日即使我重新執(zhí)筆寫作舊題,恐怕也不會再寫出如當年舊稿的這些文字來了。信乎人生一切之隨流年俱逝而不可復返也。不過,無論內容與風格有多少不同,我所寫的都是我自己讀詞時真正的心得和感動。相信今日的讀者也將和四十年前的讀者一樣,將會感受到我文稿中一片真誠的心意,古人云“以文會友”,不其然乎。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寫于加拿大之溫哥華
葉嘉瑩,號迦陵,中國古典詩詞專家,詩人。1924年生于北京書香世家。1945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1954年起任教臺灣大學,先后被聘為臺灣大學專任教授、臺灣淡江大學、輔仁大學兼任教授。1966年應邀赴美國哈佛大學和密西根州立大學任客座教授。1969年移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79年開始回國講學,三十多年來,先后在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四川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數(shù)十所大校講學,足跡踏遍大江南北。著有大量詩詞作品及中英文學術論文,出版有《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中國詞學的現(xiàn)代觀》等著作。2013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一書,這是葉嘉瑩口述的首本傳記。
談詩歌的欣賞與《人間詞話》的三種境界
多年前偶然有幾位青年同學向我提出過一個問題說: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舉過幾段詞,說那是代表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三種境界,這三種境界究竟是指怎樣的境界,希望我能為他們簡單解說一下。這篇小文就是對那幾位同學的一個簡單的答復。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說過下面一段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按原詞當作驀然回首),那人正(按原詞當作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第一種境界所引者為晏殊《蝶戀花》之句,第二種境界所引者為柳永《鳳棲梧》之句,第三種境界所引者為辛棄疾《青玉案》之句。若自原詞觀之,則晏殊的“昨夜西風”三句不過寫秋日之悵望;柳永的“衣帶漸寬”二句不過寫別后之相思;辛棄疾的“驀然回首”三句不過寫乍見之驚喜。這些詞句與所謂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其相去之遠真如一處北海一處南海,大有風馬牛不相及之勢,而王國維先生竟比并而立說,其牽連綰合之一線只是由于聯(lián)想而已。
“聯(lián)想”原為詩歌創(chuàng)作與欣賞中之一種普遍作用。就創(chuàng)作而言,所謂“比”,所謂“興”,所謂“托喻”,所謂“象征”,其實無一不是源于聯(lián)想,所以螽斯可以喻子孫之盛,關雎可以興淑女之思,美人香草,無一不可用為寄托的象喻,大抵聯(lián)想愈豐富的,境界也愈深廣,創(chuàng)作如此,欣賞亦然。而且這種欣賞的聯(lián)想更早自孔子便已曾對之大加推許和贊揚了,《論語·學而篇》曾記載孔子與弟子子貢的一段談話: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論語·八佾篇》又記載著孔子與子夏的一段談話: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現(xiàn)在我且就我個人一己之所得,對這三種境界略加解說:
第一種境界,也就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境界。在臺灣,四季無鮮明之變化,此三句詞所表現(xiàn)之境界頗不易體會得到,而在大陸的北方,每當玉露凋傷金風乍起之時,草木的黃落變衰是一種極其急促而明顯的現(xiàn)象。長林葉落,四野風飄,轉眼間便顯示出天地的高迥。新寒似水,不僅侵入肌骨,更且沁人心脾。偶爾登高望遠,一種蒼茫寥廓之感,會使人覺得爽然若有所失。在人之一生中也會經(jīng)過這一個類似的階段,這時人們會覺得自己既已無復是春日遲遲時的幼稚和滿懷驚喜;也已無復是夏日炎炎時的緊張和不遑喘息,是黃落的草木驀然顯示了自然的變幻與天地的廣遠,是似水的新寒驀然喚起了人們自我的反省與內心的寂寞。這時,人們會覺得過去所熟悉的、所倚賴的一些事物在逐漸離去,逐漸遠逝。雖然人們對此或許不免有一份悵惘之感,但同時人們卻又會覺得這消逝的一切原來早已經(jīng)不復能使他們得到滿足了。這種凋落,拓展了他們更廣更遠的視野,使他們擺脫了少年的幼稚的耽溺和蒙蔽。他們開始尋求一些更真實更美善的事物,一種追求尋覓的需要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所以在“昨夜西風凋碧樹”之后,緊接著便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蔼殹闭撸梢暈閷懘司辰缰兄陋毤拍;“上高樓”者,可視為寫對崇高理想之向往;“望盡天涯路”者,則可視為擺脫了一切幼稚的耽溺蒙蔽以后,對更廣遠的境界的追求尋覓和期待。然而四野寥廓,瞻顧蒼茫,所追尋者竟渺不知其在何許,如果有人正在這種茫然無緒的感覺中,那么他無須困惑,也無須悲哀,因為這正是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第一種境界呢。
第二種境界,也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柳永原詞只是寫戀愛中的相思之苦,但這種擇一固執(zhí)殉身無悔的精神,卻不僅于在戀愛時為然,屈原曾說過“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孟子也曾說過“所愛有甚于生,所惡有甚于死”,這些正是古今仁人志士所共同具有的一種情操!皭燮渌鶒邸钡母星槭浅H硕伎捎械母星椋皳褚还虉(zhí)殉身無悔”的操守卻不是常人都可有的操守。第一難在“擇一”,第二難在“固執(zhí)”,第三難在“殉身無悔”。《九歌·少司命》有句云:“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美人雖眾,而情有獨鐘。人們如何自這些學問事業(yè)的多歧多彩的途徑中,選擇到自己“所善”、“所愛”的理想,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八啤痹撌浅鲇诶硇缘拿鞅,“所愛”則是由于感情的直覺。知其“可善”而不覺其“可愛”,則無固執(zhí)之感情;覺其“可愛”而不見其“可善”,則無殉身之價值。這種選擇偶有不當,則一切所謂“固執(zhí)”與“殉身”也者,都將成為虛妄的空談,所以說第一難在擇一;而既經(jīng)擇定之后,便當“生死以之”,“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雖然在此追求之時期中,其成敗得失之結果往往尚在茫不可知之數(shù),然而韓偓有兩句詩說得好:“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在這遙遠的追求的路途中,那些“見異思遷”的人固然輕浮不足與有言,“知難而退”的人亦復懦弱不足與有為。所以說第二難在固執(zhí)。然而在學問事業(yè)的路途上常是追求的人多而成功的人少,寫詩歌者固不盡能如李杜二詩人之光照古今,學物理者也不盡能如李楊二博士之名揚中外,如果竟然“赍志以歿”,豈不“遺恨終生”?但這并不在志士仁人的顧慮之內,因為他們既已有了“殉身”的熱情,便早抱定“無悔”的決心了。而這種“擇一固執(zhí)殉身無悔”的情操,便正是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第二種境界。在此境界中,雖不免困勉之勞,艱苦之感,但我確信真正經(jīng)歷過這種境界的人,必能從困勉艱苦中,體會到情愿心甘之樂的。柳永此詞前一句之“衣帶漸寬”四字,就正寫出了追尋期待中的艱苦之感,而“終不悔”三字則表現(xiàn)了“殉身無悔”的精神,至于下一句的“為伊”則表現(xiàn)了選擇的正確與不可移易,“消得”者乃是“值得”之意,唯有“擇一”之正確選擇的人,才能領會到縱使到衣帶漸寬斯人憔悴的地步也終于不悔的精神和意義。這種艱苦的固執(zhí)追尋,豈不是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第二種境界?
至于第三種境界,也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如果說第一種境界是寫追求理想時的向往的心情,第二種境界是寫追求理想時的艱苦的經(jīng)歷,那么第三種境界所寫的則是理想得到實現(xiàn)后的滿足的喜樂。雖然曾國藩有“莫問收獲,但問耕耘”之說,但這只是為在第二種境界中的人說法立論,使之不致因艱苦困難而退縮避餒。但無論如何,“耕耘”都該只是一種手段,“收獲”才是目的,如果我們夸大一點說,我們竟可以說人類生命的價值意義之所在,就在此第三種境界之獲得。只可惜我國詩歌中,描寫這種境界的作品似乎并不多,我想其原因大約有兩點,其一是因為這種境界原不易獲得,因為在此世上能有真正完美之理想的人已經(jīng)不多,而復能不辭艱苦以求達成的人更少,且一般人所自認為理想而加以追求的,常只是一種淺薄的欲望,而欲望則絕無達成完美境界之可言者也。其二是因為獲得這種境界的人并不寫之于詩歌,因為這種境界原不易于寫,而在此境界中的人亦不暇于寫,佛典有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崩渑屑炔灰子谘哉f,飲水之時亦不暇于告人。但這種境界確該是真實存在而且極可寶愛的,只是想在詩歌中覓得表達這種境界的句子頗為不易罷了。首先我曾想到《詩經(jīng)·唐風·綢繆》中的“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二句,這兩句詩確能予人一種無缺憾的美感,其滿足之意,其欣喜之情,都極真切感人。只是這兩句詩所表現(xiàn)的似只是意外之驚喜,而未能表現(xiàn)出艱苦卓絕以達成愿望之精神;其次,我又曾想到一首佛家偈語:“到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贝嗽娛锥漕H能寫出追尋之艱苦與意愿之堅定,后二句亦頗能表現(xiàn)出在第三種境界中的完美與欣喜,只是這種完美欣喜充滿了得道之人的“自性圓明,不假外求”的意味,與成大事業(yè)大學問之向外追求者似亦頗有不同。在此兩個例證的比較下,我們才可看出王國維先生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三句,喻為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第三種境界的見地之高與取譬之妙。“眾里尋他千百度”者,緊承第二種境界而言,具見對此理想追尋所經(jīng)歷的種種艱苦;“驀然回首”者,正寫久經(jīng)艱苦一旦成功時之驚喜;“那人”雖僅寥寥二字,然而絕不作第二人想,可見理想之不可移易,更使人彌感獲致之可貴;“正在燈火闌珊處”者,“闌珊”乃冷落寂寞之意,一位同學在作文中曾經(jīng)寫過:“耶穌在求真理的路上踽踽獨行”,如果確有值得追尋的“那人”,我們知道他必定是在“燈火闌珊”之處的。但愿每個追求理想的人,在經(jīng)過“眾里尋他千百度”之后,都能夠獲有發(fā)現(xiàn)“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之一日。這種境界該是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實的一種境界。
最后,我要說明,我之所說未必與王國維先生原意完全相同,讀此文者之所得,也不必與我完全相同。然而這種差異,實在無關緊要,我們只是由聯(lián)想引發(fā)聯(lián)想,在內心最真切的感受中,覓取和享受彼此間一種相互的觸發(f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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