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死》講述了一對農村父子老白和白皮的生活,描寫了他們在農村的艱難處境,以及進城之后的苦苦掙扎,對復雜的人生做出了探究。
生命、苦難、絕望、尊嚴……魔幻和現(xiàn)實交叉,詼諧和淚水并存,生與死輪回對話;金錢的逼迫,人性的復雜,欲望與良知撕扯交戰(zhàn)。所幸在欲望驅使下的驚心磨礪與抗爭中,有溫暖與尊嚴始終相伴,直視底層艱辛,柏祥偉最新長篇力作《活到死》,為你揭露你不曾關注的世界。
柏祥偉,1969年生,山東泗水人,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二批簽約作家,山東省首批“齊魯文化之星”,魯迅文學院第17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萬字,出版小說集《無故發(fā)笑的年代》,作品先后入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2010年度中國短篇小說選》。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
《活到死》:
這孩子的大叫就像一根棍子,結實地打在我腿上,我覺得我全身都軟了下來。沒錯,那輛大客車越跑越快,瘋牛一般橫沖直撞,車輪生風,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小,我只能看到大客車屁股后面的兩個紅燈一閃一閃,惡作劇似的沖我眨著眼睛。
我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不相信我爹能這么忍心扔下我,我一邊哭著喊爹,一邊朝大客車消失的方向走。我穿過了一條條大街,甩掉了一座座高樓,在一片低矮的平房前止住了腳步。我脫離了城市的燈光,站在了明亮的月光下面,F(xiàn)在我再次面對的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沒有行人,沒有車輛,我目力所及的是一望無際的荒蕪。我側耳細聽,只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蟲鳴,低一聲,高一聲,時斷時續(xù)。
我要到哪里去呢?我爹要讓我到哪里去呢?我哭著蹲下身,坐在路沿石上,兩手摸索著我的衣兜,我想能摸到我爹留下的東西。我的手在衣兜里摸了一遍,沒有一張錢,沒有一塊餅干,只摸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我把紙條展開,對著月光看,我看清了紙條上寫著一行字,我認出了我爹的字體,沒錯,我這個混蛋的爹在紙條上寫著:我不是你的親爹,我只負責把你養(yǎng)大,去濟南找你的親爹吧!我爹的這一行字像飛起的石子一樣惡狠狠地打在了我臉上,我想不到我爹會對我說出這么惡毒的話。
這個當初把我娘弄大了肚子的男人,這個當初喝醉酒打罵我娘的男人,怎么現(xiàn)在就不承認是我的親爹了呢?這個對我甜言蜜語的男人,這個對我笑里藏刀的男人,他把我哄得暈頭轉向,然后把我像一口痰一樣吐掉了。面對月光里的白紙黑字,我不能不承認,我爹真的不要我了。我對著圓盤似的月亮抹了一把淚,淚水又嘩嘩地淌出來,蓋住了我冰涼的臉。那一刻,在我的視線里,這是一個下雨的月光之夜,嘩嘩的淚水給了我下雨的錯覺。
現(xiàn)在我不能不承認,那個胖司機低估了我爹的能力,連我也低估了我爹。我爹是高智商的人,他大智若愚,他用他貌似拙樸木訥的外表和言行欺騙著所有自以為比他有智慧的人。這是他的生存方式,他用這種掩飾來作為進攻的利器,他要在不動聲色中完成他想要完成的事,這不是一鳴驚人,也不是厚積薄發(fā),更不是老謀深算,這只是他活著的手段。他說得沒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也許他從告別我娘離開家門的時候,就想這么飛跑了。
那一年,我爹用他自以為是的智商哄騙了我們村的人,他以為他的嘴巴能哄騙過去和未來,可是他低估了別人利用他的能力。怎么說呢,我爹因為制造公雞下蛋的蹩腳謠言,惹出了一場大禍,讓我家的困窘雪上加霜。
那天早上,我爹被眾人簇擁著走出了我家。我爹手里舉著那只下蛋的公雞,我用一只大瓷碗盛著那個公雞下的蛋。我和我爹像我們村里的英雄一樣被全村的男女老少簇擁在大街上。有人朝著頭頂上的太陽喊,快來看哪,公雞下蛋啦!咱村子里的公雞下蛋啦!這樣的喊叫一呼百應,所有的人都跟著喊起來。人們的喊聲氣勢壯闊,震撼人心。有人主動敲打起了鑼鼓,叮叮當當的脆響傳遍了整個村街。我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只盛著蛋的大瓷碗,我爹臉色漲紅,表情凝重。
我們穿過村西頭的拱形大橋時,我爹哽咽著哭出了聲。
我爹抹了一把淚,彎腰摸著我的頭說:“白皮啊,乖兒啊,你看,咱家的公雞下蛋啦!你爹很了不起啊,你爹給咱村里人掙到臉面啦!蔽冶晃业目蘼暩袆又,我控制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爹的哭聲傳染了眾人,我們身后的幾個婦女也跟著哭出了聲,我的叔伯們也忍不住跟著唏噓不已。
我們父子被眾人簇擁著出了村子,朝著踅莊村的集市上走去。正值晌午時分,踅莊村的集市人山人海,雞狗鵝鴨叫個不停。我們穿過擺滿糧食和蔬菜的街道,叔伯們更加賣力地敲打起了鑼鼓,扯著脖子喊:“公雞下蛋啦!父老鄉(xiāng)親們快來看哪,俺村的公雞下蛋啦!”這樣的喊聲像撒開的網一樣籠罩了整個集市。我們很快就被趕集的人包圍了。尖叫聲、嬉笑聲、驚嘆聲、歡呼聲糾結在一起,隨著人群的熱浪撲打在我身上。我爹被人舉到一個高臺上,手里揮舞著那只公雞,就像揮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