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向著一本本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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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暑假，“大夏書系”十年慶典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舉行，我應(yīng)邀參加�！按笙娜恕敝谱髁艘徊烤�短專題片，名為《向一本新書走去》。會上交流時，我曾套用說：“向一本新書走去，是出版人的身姿；向著一本本書走去，應(yīng)該成為教育人的身姿�！�
“應(yīng)該”意味著倡導，倡導的前提，則是踐行�；厮莅肷鷼v程，我的所學所得，一者來自屈指可數(shù)的恩師，二者來自窘困艱辛的生活，三者來自裝在肚里的千百書籍。蘇軾詩云“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雖不敢如此標稱，但閱讀的確改變了我的命運，成就了我的現(xiàn)在。
很難說清這些年來究竟讀過多少書，但我記得生命中最初的那些書：父親的書。
父親是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愛唱戲——川劇。清晨或黃昏，無論忙閑，情緒好了，總會亮幾嗓子，來一段“西皮”“二黃”之類。那時公社有劇團，他是臺柱子，農(nóng)閑時，常在公社禮堂，或各村小的操場上演。因為父親，我總能得到看戲的方便：老早進場，坐在前排，甚至到后臺，東逛西看——大幕拉開，父親伴隨劇情上臺。原本相貌平常、矮小委瑣的父親，上了戲妝，著了戲服，拿了道具，走著臺步，便有了異樣的感覺。
那是上世紀70年代。物質(zhì)極度貧乏，生活極為艱困。但因為父親的愛好，我家居然有近百本藏書——父親多年來積攢的川劇劇本。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幾乎都靠閱讀它們打發(fā)時光。川劇多以情節(jié)取勝，有傳說，有神話，更多是歷史故事——那些最富有戲劇性的歷史情節(jié)，那些熱熱鬧鬧的舞臺，破破爛爛的劇本，應(yīng)該是讓我愛上閱讀的最初原委。
我出生時，正值這個國家的生育高峰。我的老家，那個叫鴿子灣的小山村，人口不足兩百，但是當年跟我年齡相仿的玩伴，差不多有一個“加強排”。懵懂的年齡，一樣調(diào)皮頑劣，一樣渾噩蒙昧。直到開始讀書，才慢慢變得懂事起來——與玩伴們相比，我對學習更有興趣，也更認真，加上有這樣的閱讀經(jīng)驗，我比他們有了更廣的天空，更遠的夢想。
我小小的心思，早超出了鴿子灣，早早體會到“生活在別處”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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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五年級時，我讀到了平生第一部長篇小說，俄羅斯的，殘缺不全的豎排本，繁體字，冊頁泛黃。時至今日，名字記不清了，作者記不得了，內(nèi)容也只有約略的大概：一個叫阿廖沙的孩子，和朋友到金剛山尋寶（或探親？）。那時家里忙，除上學外，還得幫著干些農(nóng)活兒，難得有空閑。讀書便多在上學前或放學后，邊燒火煮飯邊看。后來不小心，就將書與柴草一起，塞進了灶孔里——到醒悟過來，只搶救出了半卷焦糊的殘頁。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也一直在敘說這件事。這既是我文學方面最初的啟蒙，也是我精神生命最初的根系——因著這樣的緣故，后來到縣城讀高中，到省城讀大學，我就像高爾基說的“撲在面包上”那樣，如饑似渴地吞讀了大量俄羅斯作品。
因為這樣的閱讀，高中時代我便熱愛上了寫作。記得當時，除作文外，我還有很多“練筆”，密密麻麻十多本，甚至改寫過一部電影，寄給長影廠，當然，最終只收獲了退稿。那些文字，除極少幾個“豆腐干”，在《福建青年》等報刊露過面外，太多只有“暗無天日”的命運，但自己非�？粗�；直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近十次搬家，它們依然被我保存完好。
1997年冬天，一個落雪的寒夜，我在當時棲身的邊地小城，回想起這段往事，信筆寫下一篇《俄羅斯的藝術(shù)天空和雪》，敘述自己與俄羅斯文學藝術(shù)的淵源。六年后，偶然看到一則征文啟事，說為紀念中俄邦交55周年，兩國大使館委托《中國青年報》舉辦“我看俄羅斯”征文。征文面向35歲以下、從未去過俄羅斯的編輯、記者。當時我正好在市里一家刊物做兼職編輯，那篇舊文的主題，似乎也很合適，便發(fā)了一封郵件過去。同年10月，突然接到北京來電，說我的文章得了全國第一，國務(wù)院新聞辦將組織五位獲獎?wù)呷ザ砹_斯參觀訪問。
2003年12月1日黃昏，我和幾位同伴從莫斯科謝列梅捷沃二號機場走出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俄羅斯的雪”——那篇文章在《中國青年報》刊發(fā)時，名字被改成了“到俄羅斯去看雪”。
僅僅因為閱讀，因為一篇三千來字的文章，便有了這樣美好的異國之旅——這傳奇般的經(jīng)歷，讓我深切覺得：很多時候，你無意間讀到的某本書，甚至某句話，都可能成為生命中的“伏筆”，成為命運之神預(yù)設(shè)的一條神秘而美妙的“線索”。也許事隔多年，你才會意識到：原來，一切“后果”，都有“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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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創(chuàng)建教師民間團隊“知行社”時，我曾談及“閱讀是吸，寫作是呼”的觀點。轉(zhuǎn)眼九年多，知行社規(guī)模不斷擴大，影響不斷深遠，但“專業(yè)讀寫”，一直是成員們的“呼吸”和“生態(tài)”。
如果要簡單描述知行社的九年時光，似乎可以說：一本本好書讀了下去，一篇篇美文寫了出來——更重要的是，一個個美好的教師站了起來。閱讀是最好的自我教育，“專業(yè)讀寫”影響了他們的行走方式，改變了他們的教育面目。
近年來，探討教師的專業(yè)成長路徑時，很多人都意識到閱讀的重要。但是今天，不少中小學教師，似乎都奉行“三不主義”：不讀書，不思考，不合作。教師的職責之一是教書，即教人讀書。教人讀書的人卻不讀書，不喜歡讀書，無論怎么看，都像笑話，不太幽默的“冷笑話”。很難想象，一個不喜歡讀書的老師，該怎么讓學生喜歡讀書。更難想象的是，一個從未有過愉快、美好的閱讀體驗的老師，該如何跟學生分享閱讀的滋味和意味。
道理很簡單：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沒有的東西交給別人；一個教師，也不可能把自己沒有的東西教給學生。
倘要追問“教書人不讀書”的原因，很多人可能都會用“忙”“累”“沒時間”作為借口。一線教師，的確很忙，很累，也的確沒多少時間讀書，但我覺得，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不少老師壓根兒就不喜歡讀書——所謂喜歡，就是愿意擠出時間，也總能擠出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愛做的事。
當然，這其實也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或許還是：在目前的教育體制下，教師讀書或不讀書，讀多少書，對他們的工作沒有太大影響。在只重結(jié)果、不看過程的應(yīng)試教育大環(huán)境下，只要愿意花時間、愿意流汗水，就多半能取得不錯的成績和業(yè)績。
如此，談?wù)摻處熥x書，似乎既顯得奢侈，也讓人感覺迂闊。
前兩年，市面上流行一本韓版書：《書都不會讀，你還想成功》。讀書與成功是否完全正相關(guān)，我不敢斷言，畢竟，這個社會“出產(chǎn)過”那么多暴發(fā)戶和土豪。但是今天，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更多人的成功，“可持續(xù)的成功”，的確是因為他們讀了很多書。
對于教師，至少這個問題是成立的：書都不想讀，還能教好書？因為真正的教育，絕對不只是知識，不只是教材和教參，學生的成長，更不可能只靠教學，只靠課堂和課本，他們需要更豐富的營養(yǎng)，教師也需要更豐厚的素養(yǎng)。
教師的素養(yǎng)從何而來？這問題或許過于宏大，但閱讀，一定是最重要的“發(fā)源地”，最核心的“發(fā)動機”。

4
我所理解的教育閱讀，不只是讀教育書，甚至也不只是讀紙質(zhì)書。我曾經(jīng)說，對教師而言，首先應(yīng)當讀懂教育這本大書，其次應(yīng)當讀懂教學這本活書，然后應(yīng)當讀懂生命這本天書。我也一直主張，教師讀書一定要盡可能“雜”一些，因為多吃五谷雜糧，身體才會更加健康，思想才會更加強壯。
大學最后一年，我曾讀過《佛學的革命》，臺灣學者楊惠南“演義”的禪宗六祖慧能的得法、傳法經(jīng)歷。那濃郁的傳奇和神話色彩，讓我非常喜歡。因為這個“喜歡”，貪念一起，便將那本書據(jù)為己有了——記得，是借班上同學的，最終，卻一拖再拖，直到畢業(yè)，無意而故意地沒有歸還。后來，這本書一直待在我書架上，雖然很少被再次捧讀。
2011年10月的某個夜晚，和兩位要好的朋友在茶樓聊天。話題似乎曾涉及佛教、寺廟、和尚之類。然后，夜深了，結(jié)賬走人。下樓時發(fā)現(xiàn)，樓梯轉(zhuǎn)角處的書架上，居然有許多與佛教有關(guān)的書，內(nèi)部交流的，可免費拿取，一時興起，便鬼使神差地抓了兩本。
臨睡前，隨意翻閱，見到凈空法師的一個觀點：佛教并非宗教，而是教育——佛教，就是佛陀的教育。佛祖在菩提樹下得道后，說法49年，所講佛理法義，莫不是勸化眾生向上向善的，因此他被稱作“本師”。在世界三大宗教中，只有佛門的講法者、傳法者，被稱為“老師”或“師父”，求道者也以學生或?qū)W僧自居。凈空法師認為，禪門的叢林寺院，實際上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學校，不過其教授內(nèi)容，以修行、佛法、佛理為主，如此而已。
這樣解說佛教，讓我既覺得新鮮，又覺得有趣。不由得想到教育，想到教師這個職業(yè)，想到當年所讀的《佛學的革命》一書里，所引用的臺灣詩人周夢蝶的詩歌《燃燈人》——突然間靈光乍現(xiàn)，像武俠里說的打通了“任督二脈”，我想到“禪學與教育”這一主題，并在一年多時間里，連續(xù)寫了兩本書《幸福教師五項修煉——禪里的教育》《跟禪師學做教師》。我為其中一本所寫的序言，題目就是“我們都是燃燈人”。
要做燃燈人，自己得先有光明，就像要做播種人，自己得先有種子。
光明從何而來？自身的修煉。自身如何修煉？大量地閱讀。不只是紙質(zhì)書本，也包括影視作品，甚至包括大地山川，花鳥蟲魚，世相百態(tài)，人間風情。套用古人的說法，就是既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一個有著豐富閱讀體驗的教師，一個有著豐厚閱歷識見的教師，或許更能勝任教育者的工作，更般配“教書人”這一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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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需要閱讀，學生更需要閱讀——這些年來，行走各地，我深切感覺到：所有的好教育，都是真正重視閱讀的教育。我有一個被朋友戲稱為“三聲教育”的主張：一所學校，應(yīng)該有朗朗書聲，朗朗歌聲，朗朗笑聲。今天我們談全民閱讀，談書香社會，其立腳點和主陣地，應(yīng)該是也只能是學校。書，應(yīng)該成為所有學校的logo。
2010年夏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與NGO組織（非政府組織）“夢想行動國際”的劉艷女士相遇�；�于對閱讀的理解和共識，我們開始攜手做校園閱讀推廣。NGO負責募資、選書、配書，我負責選點、落地和推進。六年來，經(jīng)由我的牽線搭橋和積極運作，兩所“夢想書屋”、兩所“愛的書庫”先后建成，惠及區(qū)內(nèi)外兩萬余名師生。
閱讀之光，點亮了這些學校的師生生活，改變著這些學校的教育面貌。這樣的光，雖然單薄、微弱，但“一燈照隅，萬燈照國”，多年的經(jīng)歷和感悟，讓我確信：閱讀，能夠照亮教育，照亮人生。
2015年4月，我被《中國教育報》評為“全國推動讀書十大人物”，我和劉艷等人合作的“心自在師生閱讀項目”正式啟動，綿陽、廣元的20余所學校的師生，開始進入“師生共讀模式”。這或許可以算作我們獻給“世界閱讀日”的一份微薄禮物。

4月23日那天，其他獲獎?wù)邭g聚北京領(lǐng)獎時，我卻以“志愿者”的身份，跟老師們作了近兩個小時的專題交流。我交流的題目就是：向著一本本書走去。
我覺得，這是教師應(yīng)該有的姿勢，也是教師最美好的姿勢。
2016年6月26日修訂于綿陽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