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盔甲在暮色里說的故事
隕石坑陷在熱沙里,夯平了似的,黃土,茸茸細細長出一毯子綠茵。壑中清涼,竟似有自己的日月,自己的寒暑,自己的鳥囀蟲吟。小城堡,就在綠茵的圓心。吊橋虛抬著,護城河畔卻泊了一只貢多拉似的小船。船夫一頂大草帽十分眼熟,近看,原來是:“無心燭……局長?”見到他,我心里涼了半截,勉強一笑,問他:“你……丟官了?”
“沒這事兒!彼旅弊訐侊L,笑答:“你也知道,這渡鴉城,不比鴕鳥蛋大多少,一年里,沒來幾個生人。我這官兒,閑得慌,總該額外做點兒——貢獻。我跟那館主說了,吊橋他扯起來,水道交我經營。過河擺渡,總比提腿幾步邁過去有……有味兒。我拿幾文船資,對大家都好。”
“得付多少?你直說。”我阻止他往船板下掏摸紙張。“去程,五塊錢!薄澳沁公道。”說著,我覺得蹊蹺,趕忙追問,“回程呢?”“回來再說嘛!薄安徽f好,我不過去。”“好。就五百渡鴉元。去去,不去你以后要悔青了腸子!
河道淺窄,玫瑰色城堡在綠水蕩漾,像翠玉鐲子上一抹櫻桃紅血沁。我才坐定,他一蕩槳,船已滑到對岸。拾級走近城堡敞開的高門,天地寧謐,就幾只郁藍的鳳蝶在周圍飛舞。
“我會一直等你的!薄
風過時,竟似是其中一只鳳蝶在身后說話。我有點惘然,沒回頭,只是抬眼望著兩根楹柱之間懸的橫匾,匾上寫的是:
舊物展覽館——紀念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展覽廳算寬敞,但靜悄悄的。四壁幾十幅油畫和素描,風格相若,該出自同一個人手筆。題材,都是不再流行的舊物,包括:鉛筆、觀測氣球、郵筒、告解亭、石臼、占卜機等。燭臺后,有一幅畫了扁圓的生銹小鐵罐,似乎是個地雷。
午后,陽光漫進來,畫作染了暖黃的光采。
我逐一細看,正對大門的墻上,有一幅油畫,跟其他作品截然不同。畫的,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相偎坐在窗前的情景。畫中男人大概四十歲,纏著黃色圍巾,正憂傷地望著一張小圓桌,桌面畫成了星子稠密的夜空。畫風貫徹,但經營,更見用心。
“你……回來了!”
回頭,不見有人,就左側偏廳門旁多了一副盔甲。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的確,是盔甲在說話,一副缺了左臂的盔甲,老得失去原來的锃亮,但護肩和胸甲仍舊隱現蝕刻的石榴花圖案,左胸補的一塊鐵皮樹葉銹了,枯了,固執(zhí)地護住一個曾經致命的傷口。
「我以為你是……」聲音,從頭盔的眼縫溜出來,像留聲機播送似的,有點遙遠,低回。一個「以為」,還透露著難掩的失望。
「盔甲先生,你好。」
「你好。我以為你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打理這地方。因為胳膊刺了青,大家覷著那圖畫叫我藍蝴蝶。」
「穿這一身鎧甲,不熱?」
「屋里還成,日頭下就一件烤人的刑具。」藍蝴蝶說:「去年從沙漠扛回來,試穿一下,出來就遇見你。蠻稱身的,連缺陷都一樣。是沉了些,但像躲進了長了腳的小房間,心里安穩(wěn)!
突然,我也好想有這樣的一副盔甲,一副盔甲,能包裹,束緊不住膨脹的悲哀。不痛快,是會膨脹的,一個人覺得難過,壓一冊厚厚的植物圖錄,或者箍一塊鐵甲在胸口,就好像把悲哀稍微鎮(zhèn)住了。我有點走神兒,脫口問:「這條胳膊,怎樣弄丟的?」
「我發(fā)現它的時候,就這副德性,好像知道新主兒,或者,新餡兒,也是個老殘廢!
我問得唐突,他也沒提自己折臂的原因。
「遷出渡鴉城的人多了,游客不常見!顾{蝴蝶說,展品,都是他畫的:「我描繪的,不僅是舊物,是一種正在消失的情調!顾鹬ǜ马懙挠沂郑钢以诳吹挠彤嫞骸竿郎闲菆D的這個男人,是個王子,他和玫瑰,離開好幾年了。」
「你是王子的爸?」
「我是他感化了的一個賊。」倚仗著鐵皮回護,話,說得直白:「我從小就愛畫畫,在這鬼地方,畫家要吃飯,除了做賊,沒什么可以挑的活兒。這些圖畫,背后都有故事!顾麊枺骸改阋犆?」
「我太愛聽故事了!
藍蝴蝶興致頗高,招呼我上了回旋樓梯。塔樓上,早擺了桌椅。他背著落日,坐在凳子上。面對著一副傳出人聲的甲冑,我覺得有點別扭。但小王子和玫瑰的遭遇,他目睹的,他聽來的,他從棄物里打探到,甚至,自己臆度的,的確,就是在這場夕照里,娓娓地訴說著,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遺忘,款款地訴說著。
2. 郵筒:地球上最好的聆聽者
他沒告訴我,玫瑰,是怎樣來到這個星球的。
總之,日出的時候,在撒哈拉,玫瑰發(fā)現一個戴著扁圓帽子的紅色鐵筒。
「日安,我是郵筒。你好!」
「你好!」玫瑰上下打量它,「郵筒是什么東西?」
「我不是東西!灌]筒咧著闊大的嘴巴說:「我是這個星球上最好的聆聽者,我貯存人類的心事!
「他們不會也聽聽你說話嗎?」
「不會,總是來去匆匆,甚至不看一眼『收信周期』就一溜煙跑了。你瞧——」郵筒要玫瑰看闊嘴下嵌著的一塊生銹銅牌。
「每隔三十年收信一次?」
「對啊。自從遷到沙漠來,規(guī)矩就改了。上次大胡子郵差來收信,是二十九年前,畢竟是偏遠地方。郵差不常來,我就有閑暇咀嚼發(fā)信人的每一句話。說真的,有些措詞,教我再三回味。不過,最令我難堪的是,人們常常都在撒謊。你想想看,郵差滿身汗水,背著一布袋謊話走過這片沙漠,辛辛苦苦的,去做這種最終讓收信人傷心的事,這不是很荒謬嗎?」
「說謊的,都是女孩子?」
「男女都有!
「你不會明白,有時候,女孩子說謊,并不是她有什么壞心眼。她只是在撒嬌,打打啞謎,希望她重視的人,可以猜到她的心意。」玫瑰為自己有過的行為辯護。
「對不起,我只是一個又老又舊的郵筒。郵筒自從降生在地球上,就注定了是孤獨的。我們總是相隔著一條大街或者一個小鎮(zhèn),雖然感受到對方的傷痛,但到老都不會互通消息。所以,請原諒我不大了解一個女性……一個女性郵筒的婉約。坦白說,你沒見過兩個相偎著站在街頭的郵筒吧?」
「我……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
「我最清楚的,只是太陽什么時候從背后爬上來,然后又在前面落下去。還有,那些風沙……」郵筒干澀地咳起來。
「你的處境比我壞多了!姑倒鍐懔寺暎f:「我過去太任性,不曉得跟他相處的日子,是那樣的值得珍惜。」
「想到珍惜,那是因為失去了!灌]筒端詳著這個看來十五六歲,黑發(fā),褐膚,一身墨綠連衣裙的女孩。艷陽下,難得那兩瓣唇,仍舊紅潤潤的!改阋彩莵砑男诺陌桑俊顾鼏。
「不,我找人。」
「這種地方,一年里沒來幾個人。然而,你不妨告訴我那個人長得怎樣。如果他路過,我會為你傳話。」
「我要找一個小麥色頭發(fā)、纏黃圍巾的男孩。他是我那小行星上的王子。」
「過去,是有一個這樣的小麥頭常常來寄信,我可不知道他是個王子呢!
「你知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他快二十年沒來了!灌]筒看到女孩一臉沮喪,安慰她說:「沒準兒他還會再來。是了,你叫什么名字?」
「玫瑰!
「那就對了。我攢著他好多封信,都是給你的!
「給我,那對我太重要了!
「如果我不是一個郵筒,我好樂意將信馬上都交你。可是,職責所在,恕我不能從命。請你明白,倘若我不能在某一個時限之內保護這些函件,就沒有人會再來寄信了。」
「但這是給我的信。
「我知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就不能通融一下?」
「這是規(guī)矩。」
「規(guī)矩,真的這么重要?」
「郵筒不守規(guī)矩,就不會被尊重。你想想看,不管辰時卯時,我都可以敞開心扉,任人揀走他們想要的東西;或者,不緊守著崗位,像獵人一樣隨便到樹林里走動,那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那……我的信,也留不住了!姑倒鍑u了口氣。
如果郵筒隨意開溜,郵差勢難如期收集到信件。寄信的人今天看到它現身,回家寫好叮囑鄰人代為澆花的信,第二天去投函,郵筒卻不見了;或者,投信之后讓壞人撿走,那也太糟糕了,不知道有多少花木,會因為一個郵筒的失職而枯死呢。
然而,她到底不死心,哄郵筒:「如果你給我信,我就替你在嘴巴前面圍一塊布,有了這層簾幕,風沙就吹不進你肚子里去了!
「這無疑是太好了。不過,實在不宜徇私破例。請你體諒我的難處,忍耐一下,等郵差來了,你就可以向他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郵差什么時候再來?」
「你運氣好。已經過了二十九年零十個多月,還有四十四天,郵差就會來了。」
「四十四天,這要我怎么熬過去呢?」
「沙漠的日落很美,你會喜歡的。你要找的那個小麥頭,他跟其他人不同,過去他每次到來,總會歇上一會,出神地望著落日。」
「他說過,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就會想到去看日落。那些日子,他一定傷心透了!
「除了傷心,該還有別的。你可以像他一樣坐在我旁邊,感受他眼中所見。這樣,或者就更能明白他那會兒的心情。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一種奇妙的神采,他告訴我,那是因為『思念』。我就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思念的對象,畢竟是好的!灌]筒的語調,顯得好低沉。
3. 在兩組年月之間
往后數日,玫瑰都在午后到來,陪郵筒一起看日落。
「你該留意到,」郵筒,終于想起該介紹一下自己:「我肚皮上那個扭藤似的圖案,那是拉丁文『GRVI』的縮寫,代表英皇喬治六世。喬治1936年登基,我就是那一年給鑄出來,送到偏遠的殖民地當值。他1952年退位,『1936-1952』,也就是我的『服務年期』。這十六年,戰(zhàn)火處處,生產和幸存的『GRVI』都不多。年期未過,我就流落到這兒,算起來,能避過人禍,還是幸運的!
「年期過了,有什么后果?」
「郵筒的『服務年期』,有點像人類的生卒年,標志開始和終結。地球上,有價值的東西,都有這兩個日子。一條沙丁魚,本來沒身份記認,但變了罐頭,就有一個『賞味期』,有一個入殮的年月和一個變壞的日期。過了期限,就……就……」郵筒支吾著,不肯把話說透。
「小王子,也會變……變成罐頭?在這兒,也有這賞什么期?」
「拿王子去做罐頭,該是沒有的!灌]筒一笑說:「不過,稍為重要的東西,都有時限。你的哭,你的笑,你懊惱,你撒歡兒,所有的悲喜,只寄存在這兩組年月之間?梢哉f,中間那短短的一橫,是一條路,一條你這輩子走過的最長的路。路的盡頭,就是『烏有』,一切都會化為『烏有』。打從『1952』,我……」委曲地,郵筒吐出一句:「我也變『烏有』了。我成了一個鬼魂,一個不接受自己『死期』的鬼魂!
「做『烏有』很好啊!姑倒迤弊影べN它:「『烏有』讓沙漠增添了顏色!
「好。起碼比做烏龜強多了。」郵筒放懷笑了,笑聲好大,鼓蕩得圓筒嗚嗚作響。
「三十年前,我在一個殖民城巿站崗。」笑完,郵筒說起舊事:「一株鳳凰木,一直把我蔭著。夏天,那簌簌亂落的紅花,點染得一街都是喜氣。有一個少年人,隔三差五就來,總把紙折的飛機,投到我嘴里。他女朋友隨家人遷到非洲一座城巿,他不知道地址,卻認為,我胸膛里有一個隱密的世界,有一條隧道,一個最短的距離,可以讓他的心事,穩(wěn)穩(wěn)的,降落在她的夢里。」
玫瑰扭頭看著它,的確,那圓筒緊抱的黑暗,那個只有文字在喁喁的永夜,是那樣的神秘,那樣的酸楚和甜蜜。
「沒過幾年,我提早退……退役,就到這兒來了。一天,我看到一只雙翼飛機,低低的,滑過頭頂,感覺上,好像那少年長大了,真的駕著小飛機,去找他的女孩了?上,那場降落好像不太爽利,飛機磕壞了。我見過那飛行員,法國人,卻是要找男孩子的。」郵筒想起細節(jié),補充說:「對了,像你一樣,也是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纏黃圍巾的小麥頭!埂
「他找小……小麥頭,不會是飛機讓小王子奪了,要去討回吧?」玫瑰凝神半晌,想到要是小王子奪了飛機,正在飛回小行星的途上;而她,卻在這兒枯等,「這豈不是……」她滿臉憂色,問郵筒:「那飛行員,他找那小麥頭干嗎?」
「他說,那小麥頭要去尋死,可尸體,卻沒見著!灌]筒說:「他一路尸體啊,尸體啊的找過去,好像那尸體,會在沙漠里亂竄似的。后來,他什么都沒找到,修好那飛機,走了。」
玫瑰想到小王子來寄信,是飛行員離去之后的事,憂慮頓減。
「放眼全是沙子,看了這許多年,不覺得沉悶?」她問郵筒。
「起初,我覺得景色好美,晨星和夕陽都令我贊嘆。后來看膩了,日子,變得呆板枯寂。這樣熬過了好多年。然后,忘了從哪天開始,我對身邊的一切,又重新有了興致。」郵筒提高了聲調:「面前那些沙丘,你也覺得很好看吧?」
「嗯。可是,它們跟昨天并沒有什么不同!
「不是的。它們每分每秒都在改變。因為風的推移,還有日頭和月照的角度,沙丘有時候像澎湃的金浪,有時候,又蕩漾成銀色的漣漪,面貌,從來沒重復過。這些變化,讓我很感動。」
「希望有一天,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難,把腳步放慢,你就會發(fā)現那些改變。」
「慢不來,我要找人!
「狂奔亂跑,不會找到什么。」
「不趕上去,就會落后!
「你知道『落后』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嗎?」
「跑不過人家的時候。」
「不,是你決定去競逐的時候。你坐在一棵樹上看云,樹下有人呼喊著走過,這不能說你『落后』于他。因為,這個人可能只是在追捕自己的影子,或者一頭餓癟了的獅子正視他為晚餐!灌]筒平和地說:「一顆心越寧靜,越能跟萬物相應。沙漠就像一座湖,那些浮萍一樣的腳印,濁水涌動的時候,是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