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起濤涌
“船拗不過舵,人拗不過命!比欢腥藚s要奮力地去扳一扳那命運之舵,且不管是否能夠由此操控自己人生的大船。
大祠堂前的游戲
七千萬年前,浩浩長江中下游的南端,是一個巨大的盆地,以一肩扛著這片土地的是一條神鰲。盡管至今也沒有人見過那神鰲是什么模樣,但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堅定地相信,它一定存在于這片土地之下的某個地方。
沒有力大無窮、永不疲倦的人,大概也沒有這樣的神。天長地久,滄海桑田,神鰲實在有些力乏神疲,便想轉(zhuǎn)換一個肩頭。不料在換肩時,稍不留神,扛在肩頭上的土地轟然跌落。在漫天煙塵中,那盆地更是深深地下陷,雨落水聚,更有江河匯入,便成為一片汪洋。日月更替,山河換形,這片水域逐時而長,變成了縱橫800里的水鄉(xiāng)澤國,成為中華大地上的第一大淡水湖。這湖的名字初叫彭蠡,也叫彭浦,在秦漢時定名為鄱陽湖。
鄱陽湖寬廣、美麗、富饒、神奇。古往今來,贏得許多贊詞,就好像公主的頭上戴著一頂又一頂漂亮的桂冠。有人稱之為“母親湖”,有人喻之為“明珠湖”,有人贊之為“聚寶盆”。還有人狀之為大鏡面,其中一首詠贊鄱陽湖的詩是這樣寫的:
萬里波濤片片帆,西東南北望回環(huán)。
鳶飛魚躍無窮妙,都在壺中一鏡涵。
妙哉!把鄱陽湖喻作鏡面,真是神來之詞。這天下無雙的鏡子里輝映著天地萬象,虛涵著人間古今,收納著五顏六色,也含藏著神奇迷離。
鄱陽湖的秀美和神奇全都是因為有了漁村、漁民、漁船,漁村給了鄱陽湖魅力,漁民給了鄱陽湖靈性,漁船給了鄱陽湖活力。沒有了漁村、漁民、漁船,鄱陽湖便只能是一個徒具壯美的蒼白空殼和沒有意義的存在。
湖濱有一個縣,名叫余南縣,這個縣的得名與鄱陽湖直接相關(guān)。鄱陽湖的巨波大浪涌到岸邊時,便成了余波細浪,加之縣城位于鄱陽湖南面,由此便得名為“余南”。有詩人在城頭吟得詩句曰:“余浪百里雪,勢欲掩南城!边@詩句不僅描繪了湖邊波浪的雄渾氣勢,也道出了余南縣名的由來。這是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當年設(shè)立的第一批縣之一,既有廣袤坦蕩的肥沃平原,又有世罕其匹的大片水域,盛產(chǎn)稻米和魚類,歷來稱作“魚米之鄉(xiāng)”。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大湖養(yǎng)育了湖邊一代又一代的漁民、一個又一個漁村。
湖邊有一個叫銅鉤趙家的村落。這一帶的村落大都聚族而居,村名往往直觀地顯示出這個村子的地理位置、周邊環(huán)境和居民的姓氏、職業(yè)等要素。銅鉤趙家這個村名,標志著這個村子的人以用鉤捕魚為業(yè),村民全部姓趙或絕大部分姓趙,這趙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村落。其實湖邊的漁村規(guī)模都不小,原因是小姓小村在湖邊很難安身立命、發(fā)展繁盛,在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下,小村往往受到大村大姓的欺侮和擠壓,于是只好帶著怨恨,無奈地遷往外地。大浪淘沙,留在湖邊并占據(jù)著有利位置的便都是大村大族大姓。只是這個銅鉤趙家則是非同一般的大,號稱每日有2000條漁船出湖捕魚,人口有9000之眾。村子依一湖汊而建,三面環(huán)水,另一面是高高低低的丘陵,是一個依水、用水、吃水的村子。
這個村子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村里的建筑是清一色的青磚灰瓦、木柱木梁,很有徽派建筑的風格,而非當?shù)孛窬拥哪。這個村的形成很有些與眾不同,村民先祖原本居住在淮河邊上,也以漁業(yè)為生。北宋王朝在河南開封敗亡南逃后,這個村民的先祖當時居住的一帶便成了南宋和金朝的邊界線,不堪兵燹,也為了追隨趙氏皇帝,村里的一些人便亡命南奔。據(jù)說以趙氏宗譜論,這個村的趙姓和宋朝皇帝還有點血緣關(guān)系。于是,南奔便還有了些忠君忠國的意味。
但南遷的村民并沒有進入南宋皇都臨安一帶,而是在人煙稀少、地荒湖闊的鄱陽湖邊開地建村,扎下根來,形成村落,并依然以世代相傳的捕魚業(yè)為生。潮漲潮落,800多年的時光,趙家村遂成為一個很大的村落。
在村東頭是一座許多村子都有的大祠堂。這祠堂氣勢宏偉,前后三進,可容納2000人聚會。柱子房梁和墻壁門窗,都有許多精致的雕刻。雕刻材料有木、竹、磚、石;雕刻內(nèi)容有花鳥蟲魚,戲文故事。很值得一提的是,那祠堂共有10個六邊形的窗戶,每個窗戶中間的圖案都不相同,再細一看,可以辨認出這是10個變形字:仁、義、禮、智、信、忠、勇、節(jié)、孝、悌。入門處粗大的樟木橫梁上雕的多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的故事,其中有“三英戰(zhàn)呂布”“借東風”“鬧江州”“野豬林”等,每一幅圖畫都刻得細致入微卻又大氣磅礴,人物眾多而又栩栩如生。凡路過這個祠堂的人,便會想象著這個村子的歷史久遠、人口眾多和生活殷實。
當然,村里的祠堂不止這一座,因為一座祠堂滿足不了人口代代增長的需要,還按血緣的遠近陸續(xù)建有多個小祠堂,這個最早、最大的祠堂便成了全村人共有共用的祠堂,人們習慣性地稱之為“大祠堂”。
大祠堂前面的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做游戲。小男孩們分成兩撥,互為對手。正在進行的是“十字棍”游戲,孩子們分成兩撥相對站立,每人手里拿著一根5尺來長、大拇指般粗的竹棍。游戲規(guī)則是,一方用自己手中的竹棍猛向?qū)Ψ降念^部砸去,被砸方可以用手中的竹棍橫起招架遮擋,也可以閃身躲避,并迅速攻防轉(zhuǎn)換,擊中對方則為勝。據(jù)說當年太平天國軍隊路過這里時,童子軍的訓練中有這種套路,被趙家村的人傳習了下來。
站在排頭的是一個7歲的男孩,叫趙仁生。也許預示著這個孩子一生會命運多舛,出生的那天晚上,風雨大作,湖浪洶涌。在孩子取名時家里便起了一次小小的波瀾。父親見第二天風停雨收,白云生于天際,便想給孩子起名為“云起”。但爺爺不同意,說起名要合族規(guī),不能有違祖訓,輪到這一代的名字應是“生”字輩,于是提出取名為“仁生”。父親又說了一些世道在變、人也當變的道理,認為換個起名的思路也很好。但爺爺說,世上好多東西可以變,但祖訓族規(guī)可不能變。父親無奈,只好服從。因為在鄉(xiāng)村,爺爺對孫子叫什么名字,有著極大的裁奪權(quán)。
喝了7年鄱陽湖的水,這仁生已長成了一個中等個兒,是個顯得結(jié)實而又機靈的漁家崽。他從小聰明過人,5歲時,一次一個成年人以當?shù)爻S玫姆绞脚c他開玩笑:“仁生,昨晚我睡覺時摸著你的腳了!睂Υ,一般孩子要么無言以對,要么以一句罵人話作答。
仁生的回答卻是與眾不同:“是呀,我也摸到你的腳哩。”旁邊的人一陣大笑,哈哈,這聰明的小孩今天上當了。
因為大人的話里藏著陷阱。有人便繼續(xù)追問:“那昨天晚上他真的和你睡在一張床上了?你媽媽也在同一張床上吧?”
“不是。我昨晚是在他家睡的!比噬卮穑娙擞质且魂嚧笮。
自此仁生的回答就成了小孩們的標準答案,大人們也便越來越少地用這句話與孩童開玩笑了。
一個能說會道、外號“蛇叔”的人聽聞后,要親自試試這小家伙的機靈到底是真是假。一次碰上仁生,便說:“我要跟你說件事!
“啥個事?”
“我想,一根棍子兩個蛋,到你家里趕夜飯。行嗎?”
仁生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不行!”
“為啥哩?”
“因為你的棍子快要斷,你的蛋也有點爛。”說完一溜煙地跑開了。
蛇叔望著仁生的背影,帶著笑意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銅鉤村又多了一個油嘴鏟剛①!
在今天的游戲中,和仁生對面的男孩叫趙禮生,老天爺對這個孩子有點不公,他因病一條腿殘疾,成了個拐子。他們是堂兄堂弟。仁生的堂兄堂弟中還有叫義生、禮生、祥生、智生、信生、孝生……只見禮生揮起竹棍,用盡全身力氣向仁生猛地打去,許多小孩子此時一般的反應是躲閃,或一面招架,一面躲閃。趙仁生卻選擇了站立不動,只是運力用手中的竹棍橫在頭頂并向上提舉,硬碰硬地迎擊對方砸下來的竹棍。其結(jié)果一般都是兩棍雙交,不分勝負。
但這次出了意外,仁生手中的竹棍是一根有點變形、表皮灰中帶白并已有蟲眼的舊竹棍。只聽“咔嚓”一聲響,仁生手中的竹棍斷為兩截,他急忙把頭一偏,禮生手中的竹棍順著仁生的左臉頰劈了下來。竹節(jié)上殘存的竹丫把仁生的臉劃開一道很長的口子,頓時臉上像趴了一條長長的血蚯蚓,那血蚯蚓一滴一滴往下吐著鮮血。仁生滿不在乎地蹲下來,讓有點負疚的禮生在地上抓了些塵土,撒在傷口上,轉(zhuǎn)眼間血蚯蚓變成了灰蚯蚓。游戲繼續(xù)進行。
孩子們玩的第二場游戲是許許多多的人小時候玩過的,用竹子制成汲汲筒,汲上水互相對射。孩子們進攻、追逐、躲閃、喊叫,快活而熱鬧。突然,幾個孩子幾乎同時大喊起來:“誰的竹筒里噴出來的是臭水呀?”仁生就近向勇生的身上一看、一聞,果然很臭,勇生衣服上還沾上了發(fā)黑帶黃的東西,看來有人汲汲筒里裝的是糞水。這是違約犯規(guī)的損招。
仁生招呼大家暫停了下來,并問:“誰用歪招,汲了糞水噴人?”無人應聲。
仁生便對汲水筒逐個檢查,用歪招的人馬上現(xiàn)形,是拐子禮生。但禮生卻滿不在乎地說:“沒有規(guī)定用什么水呀?”
仁生有些生氣地說:“洗澡脫褲子,這還用說嗎?”
“你們也可以用嘛,又沒有捆住你們的手腳!倍Y生狡辯著。
“你做錯了事,還說歪舌頭話①?”
“我就這樣,不玩拉倒!倍Y生依然不服氣。
“違規(guī)就得受處罰,不能這樣就算了。大家說對不對?”勇生插話了。這勇生的明顯特征是眼睛又大又圓,像牯牛的眼睛。他還和大家不一樣的是,他是跟著入贅他村的父親半年前回到趙家村的,姓名也是回村后根據(jù)輩分和排行新定的。但他和小伙伴們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融洽。
“操你個老拐,誰敢?”禮生急了。
仁生問大家:“做錯事了還罵人,更要罰他。大家敢不敢?”
“廟里青面獠牙的羅漢、金剛我們都不怕。敢!”和仁生一撥的小孩中有人大喊。
于是四五個男孩上前,把禮生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衣服,又扯了他的褲子……然后有人從地上撿起一段稻草繩,準備綁住他的小雞雞后游行。禮生在地上又叫又罵,但小孩子們不加理會。哼,誰叫你做臭事?你厲害,我們比你還厲害。
正在這時,不遠處有人急急地大喊:“仁生,仁生,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仁生一聽,趕忙放開禮生,離開小伙伴,像一只受驚的貓一樣,繞樹叢,過籬笆,進胡同,跑回家里。
爺爺?shù)男氖?/p>
仁生一進家門,立即感到氣氛異常。在昏暗的里屋,亮著一盞火苗像黃豆芽似的菜油燈。父親躺在床上,臉腫得像南瓜,還不斷有鮮血溢出,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眶因紅腫而合在一起,像一只桃子,無法睜開。母親含著眼淚,跪在床上用毛巾給父親輕輕擦洗身上的血跡,放在床邊的木臉盆里的水經(jīng)過幾次投洗毛巾后,已成了一盆紅中帶黑的血水。母親抬起父親一只放在腰邊的胳膊,那胳膊已無任何生命的跡象,成了死灰的顏色,顯然已經(jīng)斷了,只是皮還和肩以下的地方粘連在一起,就像樹枝被風刮斷了,只有表皮還和樹干相連著一樣。爺爺和叔叔雙林圍在床邊,悲悒地看著正奄奄一息的父親。
仁生走近父親,緊張得只是輕聲地喊了一聲“爹”。
見仁生來到床前,父親拼盡最后的力氣,想轉(zhuǎn)動一下沉重的腦袋,好好看看自己的兒子,但他已經(jīng)喪失了這個能力,幾次努力都失敗后,便放棄了,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仁生,我是……被鐵網(wǎng)朱家人打的……我也把他們……兩個人打落到水里,不要想為我報仇……兩個村……世世代代結(jié)仇,就會成為永遠不能了結(jié)的仇恨……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離開……”仁生在等待著下文,但父親發(fā)黑的嘴唇只是費力地囁嚅著,無法發(fā)出聲音,并且永遠沒有了下文。
“天哪!”母親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喊,然后撲到父親身上放聲大哭,對她來說,此刻確實是天塌下來了。仁生和爺爺、叔叔也聲聲抽泣。眼淚流下來,流在仁生受傷的臉頰上,和那條血蚯蚓混合在一起,生痛生痛。他下意識地用手背揩了揩臉頰,沾在手上的是濕乎乎、黏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是血還是淚。但眼前這慘痛的畫面卻是分外清晰。
父親的喪事辦完后,仁生大致知道了父親死去的原因。多少年來,自己所在的銅鉤趙家與相隔不遠的鐵網(wǎng)朱家的村民,在鄱陽湖上常因捕魚發(fā)生沖突,往往由爭吵、對罵到揮拳動腳,甚至動刀動槍,造成傷亡。這次父親成了彼此間又一次沖突的犧牲品,當然對方也有傷亡。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靈如刀刻錐刺般留下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記,此刻他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父親臨死前對自己囑托的含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