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無重數(shù)

方果果提著一只皮箱走進(jìn)S大的時候，九月的九重葛，開得正茂密。一朵一朵，極盡歡顏，淡紫，粉紅，朱紅，瑩白。攀援而上，而下，纏纏繞繞，簾幕無重數(shù)。方果果對S大最初的印象，不是那高大的鐘樓，不是那漂亮的圖書館，不是那一彎湖水繞過的亭臺樓閣，不是路過的俊男靚女，而是九重葛。那么多，仿佛一個天地，都是它們的。

方果果站在一叢九重葛下發(fā)愣，S大的大，遠(yuǎn)超過她最初的想象，她以為憑自己完全可以找到報到的地方，母親要開車送她來，被她拒絕了。結(jié)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了大半天，還是轉(zhuǎn)回原地。她輕咬嘴唇，看來來往往的人，像個迷路的小孩，眼神里，一片茫然。

同學(xué)，你是來報到的吧？一聲問候，適時極了。方果果微側(cè)了頭，抬眼望去，就望見一張男生的臉，瘦，且有些黑，但笑容和暖。九重葛投下花朵的影子，在那張臉上晃。她慌慌地應(yīng)，是呢。

那好，跟我來吧。男生伸手接過她的皮箱去，一路領(lǐng)著她，先去報到。而后領(lǐng)著她熟悉校園，告訴她哪里是飯?zhí)�，哪里是教學(xué)樓，哪里是圖書館，哪里是宿舍。極盡細(xì)致。

方果果一邊嗯啊著，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面，她望著那些九重葛，也不時偷窺一眼身旁的人，想的是，他怎么這么瘦啊。一路的九重葛開過去，淡紫，粉紅，朱紅，瑩白。朵朵 妖嬈，驚心動魄。

唐明幫過方果果后，很快就把方果果忘了。他的日程里，有太多的事要做，聽課，做家教，還要做送奶工……從早到晚，腦子里裝得滿滿的。

方果果安頓下來，想起那天幫她的那個男生，重重疊疊的九重葛下，他掛一臉和暖的笑。她想，總得去謝人家一下的。但讓方果果犯難的是，她當(dāng)時根本沒問人家姓名，也不 知他念哪個系。這么大的S大，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方果果也只在心里念想了兩下，就放下了。

卻意外重逢。那是十月快過去了，吹到這個城的風(fēng)，已有些薄涼。Ｓ大校園的九重葛，花也開得零零碎碎的了。周末，方果果一個人閑逛到校門口，看見那里擺一些地攤，有賣舊書的，有賣舊磁帶碟片的，很是熱鬧。方果果想淘兩張好的片子帶到宿舍去看，就去了賣碟片的那兒。意外地看到一張《魂斷藍(lán)橋》的碟，她欣喜地拿手上，仰頭問，多少錢？這一仰頭，她愣住了，賣碟片的，竟是她初入校時幫她的那個男生。

唐明卻沒認(rèn)出她，那日他并沒有仔細(xì)看過她，在唐明看來，城里的女孩，都是一個樣。她們是他遠(yuǎn)遠(yuǎn)的景，卻永遠(yuǎn)不會走近。唐明看到驚訝的方果果，笑笑說，這張碟，五塊錢。

方果果掏了五塊錢，放唐明攤開的手掌上，打趣道，你這么喜歡錢��？拿了碟片，人卻不走，守在攤前，饒有興趣地看唐明賣碟。

方果果在一張紙上寫：唐明，唐明。一張紙正面寫完了，反面再寫。沒處可寫了，她才恍然驚覺過來，想，怎么會呢？我怎么會喜歡他呢？然唐明緊抿的嘴唇，堅毅的眼睛，還有眉宇間，那若有似無的憂郁氣質(zhì)，讓她牽念。

她去唐明的宿舍找唐明，唐明多半不在，她就和他的舍 友們聊天。她漸漸知道了唐明的一些事，吝嗇，沉默，哪里有錢可賺，就往哪里奔。他們跟她開玩笑說，唐明眼里只有錢，沒有情的。

偶爾會碰到唐明在。唐明很客氣地跟她點頭，問，方果果，有事嗎？語氣淡然。

方果果心里有被冷落的荒涼。卻無法忘記那日九重葛下，唐明的一句問，同學(xué)，你是來報到的吧？笑容和暖。那樣的相遇，沒有什么特別的，在方果果，卻是注定，仿佛等待。

她夾了筆記本，去唐明的班上做旁聽生。大三的教程，且是她最不喜歡學(xué)的邏輯學(xué)，她哪里聽得懂？但她，還是認(rèn)真聽下來，只因為，唐明在那兒，唐明是那兒的高材生。

她和唐明的同學(xué)，也漸漸混得很熟了，大家都知道有一個叫方果果的小女生，很癡情。有男生暗暗為她不值，在半路上攔了她，憐惜地看著她說，方果果，你這樣的好女孩，是要有一個好男孩來愛的，唐明不是，他的眼里，只有錢。

可是，那又怎樣？一個人一旦愛了，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她還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跑到唐明的教室去聽課，直到唐明再不能視若無睹。唐明說，方果果，謝謝你的好，你是個好女孩，但我沒有時間去喜歡你，我要去賺錢。

方果果的淚，就在冷冷的風(fēng)里面洶涌，她仰了小臉問，難道，你的眼里真的只有錢？

唐明不看她，看著別處，肯定地回，是的。

一場雪，是悄悄落下的。

S大里，往日開得轟轟烈烈的九重葛，花再難尋，只一些枯枝敗葉，從雪里冒出一點兩點來，像鄉(xiāng)下婦人丟棄的舊頭巾。

方果果提了一盒蛋糕，守在唐明宿舍樓下。唐明的生日，她早就記在心上了，貼身口袋里，有給唐明的禮物—— 一雙兔毛線手套，那是她第一次學(xué)會針織。

夜?jié)u深。過往的人，有認(rèn)識方果果的，他們好心地勸她，回去吧，天這么冷，唐明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

她卻固執(zhí)地等，像守愛的雪人，懷抱消融的勇氣。

唐明回來時，S大鐘樓的鐘，已敲過十一點了。一晚上，他做了兩份家教，掙了六十塊錢。貧困山區(qū)，母親多病，父親殘疾，弟弟妹妹還小，一家人的甘苦，全系在他的身上。

拐過一叢枯敗的九重葛，他意外地看到守候在雪地里的方果果，她倔強(qiáng)的背影，像一枝蘆葦。那一刻，唐明堅硬的心，一下子化成一攤水了。他只想淪陷，就這樣，淪陷。他什么也顧不得，什么也不要去想，只想把這個女孩擁進(jìn)懷里， 只想好好愛她。

那夜，所有的雪花，都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他們租了房子在外住。平房，小，要輾轉(zhuǎn)好幾站路才能 到。但房租極便宜。

方果果孩子似地跳進(jìn)去，歡天喜地地叫，唐明，這是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她穿了簡樸的衣裳，給灰灰的墻刷顏料，是她喜歡的九重葛的顏色，淡紫的。她去舊貨市場，淘得一塊碎花布，她用它做了小屋的窗簾，風(fēng)吹簾動，一簾碎花。她還買來小灶，在小灶上做青菜面條。也做雞蛋羹，等晚歸的唐明回來吃。

唐明花兩塊錢，給她買一枚石頭戒指。唐明給她帶兩塊錢的烤肉串吃。

唐明偷采了人家花壇里的花，月季，天葵，小雛菊，唐明把它們別在方果果的衣襟上，朵朵鮮艷。

方果果快樂地嘆，唐明，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這樣愛我。

唐明說，好。

他們相偎著說永遠(yuǎn)。水煮大白菜，也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這個時候，他們是上帝疼愛的兩個孩子，時光燦爛，如怒放的九重葛，日日天堂。

方果果的母親，是背著方果果找到唐明的。

當(dāng)雍容華貴的她，出現(xiàn)在唐明面前時，唐明的心，不知怎的一咯噔。曾經(jīng)有過種種設(shè)想，設(shè)想過方果果的出身，設(shè)想過她是家里被疼愛的小女兒，衣食無憂地長大。卻沒想到，方果果的家庭背景里，竟帶著這樣的華麗。

唐明開始“逼著”方果果惡補(bǔ)英語，考托福。因為他是準(zhǔn)備到國外留學(xué)的。

方果果所有的空閑，幾乎都被唐明用英語填滿了。方果果抱怨地說，唐明，我們都沒有時間愛了。

唐明輕輕攬了她入懷，一下一下?lián)嶂�她的發(fā)說，果果，將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再慢慢愛。

遠(yuǎn)遠(yuǎn)的將來，是九月的九重葛，一路燃開去，朵朵絢爛。應(yīng)該是。

方果果陶醉地說，到那時，我們要有一幢自己的房，很大的房，屋頂上，開滿九重葛。

唐明笑著答應(yīng)，好。

秋天的時候，方果果順利通過托福，唐明卻意外落榜了。唐明解釋說，考試那幾天，他頭疼得厲害，幾乎都沒怎么做卷，口語對話時更是云里霧里。他對方果果說，果果，你先去，一年后，我會考過去。

方果果不放心地問，唐明，你不會不要我了吧？唐明說，哪里會？他緊緊摟著方果果，窗外，一只畫眉，站在一棵海棠樹上，唱得正婉轉(zhuǎn)。

送別的陣容很龐大，方果果家里的人，幾乎全體出動。他們開著豪華的車子，一個個衣著光鮮。機(jī)場門口，方果果被他們簇?fù)碇�，頻頻回頭，她再三對唐明說，唐明，你一定要快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