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

士人不得以身出治，而佐人為治，勢非得已。然歲修所入，實分官俸，亦在官之祿也。食人之食而謀之不忠，天豈有以福之？且官與幕客非盡鄉(xiāng)里之戚、非有親故之歡，厚廩而賓禮之，什伯于鄉(xiāng)里親故，謂職守之所系，倚為左右手也。而視其主人之休戚，漠然無所與于其心，縱無天譴，其免人謫乎？故佐治以盡心為本。

盡言

盡心云者，非徇主人之意而左右之也。凡居官者，其至親骨肉未必盡明事理，而傔仆胥吏類皆頤指氣使，無論利害所關(guān)。若輩不能進言，即有效忠者，或能言之，而人微言輕，必不能動其傾聽。甚且逢彼之怒，譴責(zé)隨之，惟幕友居賓師之分，其事之委折既了然于心，復(fù)禮與相抗，可以剴切陳詞，能辨論明確，自有導(dǎo)源回瀾之力。故必盡心之欲言，而后為能盡其心。

不合則去

嗟乎！盡言二字，蓋難言之。公事公言，其可以理爭者，言猶易盡，彼方欲濟其私，而吾持之以公，鮮有不齟齬者。故委蛇從事之人動曰：匠作主人模，或且從而利導(dǎo)之；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也。嗟乎！是何言哉！顛而不持，焉用彼相，利雖足以惑人，非甚愚暗，豈盡迷于局中？果能據(jù)理斟情，反覆于事之當(dāng)然及所以然之故，抉利害而強諍之，未有不悚然悟者。且賓之與主，非有勢分之臨也。合則留，吾固無負于人，不合則去，吾自無疚于己。如爭之以去就，而彼終不悟，是誠不可與為善者也，吾又何所愛焉？故欲盡言，非易退不可。

得失有數(shù)

或曰：寒士以硯為田，朝得一主人焉，以言而去；暮得一主人焉，又以言而去，將安所得為之主人者？嗚呼！是又見小者之論也。幕客因人為事，無功業(yè)可見，言行則道行，惟以主人之賢否為賢否。主人不賢，則受治者無不受累。夫官之祿，民之脂膏，而幕之脩出于官祿，吾戀一館而坐視官之虐民，忍乎？不忍！且當(dāng)世固不乏賢吏矣，誠能卓然自立，聲望日著，不善者之所惡，正善者之所好也，故戀棧者或且窮途偃蹇，而守正者非不到處逢迎。

虛心

必行其言者，弊或流于自是，則又不可。賓主之義全，以公事為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況幕之智，非必定賢于官也。特官為利害所拘，不免搖于當(dāng)局，幕則論理而不論勢，可以不惑耳。然隔壁聽聲，或不如當(dāng)場辨色，亦有官勝于幕者。惟是之從，原于聲價無損，意在堅持，間亦僨事。故士之伸于知己者，尤不可以不虛心。

立品

信而后諫，惟友亦然。欲主人之必用吾言，必先使主人之不疑吾行，為主人忠謀，大要顧名而不計利。凡與主人相依及效用于主人者，率惟利是視，不得遂其所欲，往往易為媒蘗。其勢既孤，其間易生，稍不自檢，毀謗從之。故欲行吾志者，不可不立品。

素位

幕客以力自食。名為傭書，日夕區(qū)畫，皆吏胥之事。而官聲之美惡系焉，民生之利害資焉，非與官民俱有宿緣，必不可久居此席者。自視不可過高，高則氣質(zhì)用事，亦不可過卑，卑則休戚無關(guān)。

立心要正

諺云：官斷十條路，幕之制事亦如之。操三寸管，臆端官事，得失半焉，所爭者公私之別而已，公則無心之過，終為輿論所寬，私則循理之獄，亦為天譴所及，故立心不可不正。

自處宜潔

正心之學(xué)，先在潔守。守之不慎，心乃以偏。吾輩從事于幕者，類皆章句之儒，為童子師，歲脩不過數(shù)十金，幕脩所入，或數(shù)倍焉，或數(shù)十倍焉，未有不給于用者。且官有應(yīng)酬之費，而幕無需索之人，猶待他求，夫何為者。昔有為余說項者，曰：“此君操守可信。”余聞之怫然。客曰：“是知君語也，夫何尤？”余應(yīng)之曰：“今有為淑女執(zhí)柯，而稱其不淫，可乎？”客大笑而去。

儉用

古也有志，儉以養(yǎng)廉。吾輩游幕之士，家果素封，必不忍去父母離妻子。寄人籬下，賣文之錢，事畜資焉�；蚰藦娦Ш廊A，任情揮霍，炫裘馬，美行勝，已失寒士本色，甚且嬖優(yōu)童，狎娼妓，一之費，賞亦數(shù)金，分其余貲，以供家用，嗷嗷待哺，置若罔聞。當(dāng)其得意之時，業(yè)為識者所鄙，或一朝失館，典質(zhì)不足，繼以稱貸，負累既重，受恩漸多，得館之后，情牽勢絆，欲潔其守，終難自主，習(xí)與性成，身敗名裂。故吾輩喪檢，非盡本懷，欲葆吾真，先宜崇檢。

范家

身之不儉，斷不能范家。家之不儉，必至于累身。寒士課徒者，數(shù)月之脩少止數(shù)金，多亦不過數(shù)十金，家之人，目擊其艱，是以節(jié)嗇。相佐游幕之士，月脩或至數(shù)十金，積數(shù)月寄歸，則為數(shù)較多，家之人以其得之易也，其初不甚愛惜，其后或至浪費。得館僅足以濟失館，必至于虧，諺所謂擱筆窮也。故必使家之人皆知來處不易，而后可以相率于儉，彼不自愛者，其來更易，故其耗更速，非惟人事，蓋有天道矣。

檢點書吏

衙門必有六房書吏，刑名掌在刑書，錢谷掌在戶。書非無諳習(xí)之人，而惟幕友是倚者。幕友之為道，所以佐官而檢吏也。諺云，清官難逃猾吏手，蓋官統(tǒng)群吏，而群吏各以其精力，相與乘官之隙。官之為事甚繁，勢不能一一而察之，唯幕友則各有專司，可以察吏之弊，吏無祿入其有，相循陋習(xí)，資以為生者，原不必過為搜剔，若舞弊累人之事，斷不可不杜其源。總之幕之與吏，擇術(shù)懸殊，吏樂百姓之?dāng)_，而后得借以為利，幕樂百姓之和，而后能安于無事，無端。而吏獻一策，事若有益于民，其說往往甚正，不為徹底熟籌，輕聽率行，百姓必受累無已。故約束書吏，是幕友第一要事。

省事

諺云：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非謂官之必貪，吏之必墨也。一詞準理，差役到家，則有饌贈之資；探信入城，則有舟車之費；及示審有期，而訟師詞證以及關(guān)切之親朋相率而前，無不取給于具呈之人；或?qū)徠诟鼡Q，則費將重出，其他差房，陋規(guī)名目不一。諺云：“在山靠山，在水靠水�！庇泄俜ㄖ�所不能禁者，索詐之贓，又無論已。余嘗謂作幕者，于斬絞流徒重罪，無不加意檢點。其累人造孽多在詞訟，如鄉(xiāng)民有田十畝，夫耕婦織可給數(shù)口，一訟之累，費錢三千文，便須假子錢以濟，不二年，必至鬻田。鬻一畝則少一畝之入。輾轉(zhuǎn)借售，不七八年，而無以為生，其貧在七八年之后，而致貧之故，實在準詞之初。故事非急切，宜批示開導(dǎo)，不宜傳訊差提；人非緊要，宜隨時省釋，不宜信手牽連；被告多人，何妨摘喚千證，分列自可摘芟。少喚一人，即少累一人，諺云：“堂上一點硃，民間千點血�！毕鹿P時多費一刻之心，涉訟者已受無窮之惠。故幕中之存心，以省事為上。

詞訟速結(jié)

聽訟，是主人之事，非幕友所能專主，而權(quán)事理之緩急，計道里之遠近，催差集審，則幕友之責(zé)也。示審之期最須斟酌，宜量主人之才具，使之寬然有余，則不至畏難自沮。既示有審期，兩造已集，斷不宜臨期更改，萬一屆期，別有他事，他事一了，即完此事，所以逾期之故，亦必曉然，使人其知。若無故更改，則兩造守候一日多一日費用，蕩財曠事，民怨必騰。與其準而不審，無若鄭重于準理之時。與其示而改期，無若鄭重于示期之始。昔有犯婦擬凌遲之罪，久禁囹圄，問獄卒曰：“何以至今不剮？剮了便好回去養(yǎng)蠶�！闭Z雖惡謔，蓋極言拖延之甚于剮也。故便民之事，莫如聽訟速結(jié)。

息訟

詞訟之應(yīng)審者，什無四五。其里鄰口角，骨肉參商，細故不過一時競氣，冒昧啟訟，否則有不肖之人，從中播弄，果能審理，乎情明切，譬曉其人，類能悔悟，皆可隨時消釋，閑有準理，后親鄰調(diào)處，吁請息銷者，兩造既歸輯睦，官府當(dāng)予矜全，可息便息，寧人之道，斷不可執(zhí)持成見，必使終訟，傷閭黨之和，以飽差房之欲。

求生

求生二字，崇公仁心曲傳于文忠公之筆，實千古法家要訣。法在必死，國有常刑，原非幕友所敢曲縱，其介可輕可重之間者，所爭止在片語，而出入甚關(guān)重大，此處非設(shè)身處地，誠求不可，誠求反覆。必有一線生機，可以借手。余治刑名，佐吏，凡二十六年，入于死者，六人而已。仁和則莫氏之因奸而謀殺親夫者，錢塘則鄭氏之謀殺一家非死罪二人者，起意及同謀，加功二人，平湖則犯竊而故殺其妻者，有毛氏一人竊盜，臨時行強而拒，殺事主者，有唐氏一人，其他無入情實者，皆于初報時與居停，再三審慎，是以秋審之后，俱得邀恩緩減，是知生固未嘗不可求也。

慎初報

獄貴初情，縣中初報，最關(guān)緊要，駁詰之繁，累官累民，皆初報不慎之故。初報以簡明為上，情節(jié)之無與罪名者，人證之無關(guān)出入者，皆宜詳審節(jié)刪。多一情節(jié)，則多一疑竇，多一人證，則多一拖累，何可不慎？辦案之法，不唯入罪宜慎，即出罪亦甚不易。如其人應(yīng)抵，而故為出之，即死者含冤。向嘗聞鄉(xiāng)會試場，坐號之內(nèi)，往往鬼物憑焉。余每欲出人罪，必反覆案情，設(shè)令死者于坐號相質(zhì)，有詞以對，始下筆辦詳，否則不敢草草動筆。二十余年來，可質(zhì)鬼神者，此心如一日也。

命案察情形

命案出入，全在情形。情者起釁之由，形者爭毆之狀。釁由曲直，秋審時之為情實，為緩決，為可矜，區(qū)以別焉。爭毆時所持之具，與所傷之處，可以定有心無心之分。有心者為故殺，必干情實；無心者為斗殺，可歸緩決。且毆狀不明，則獄情易混，此是出入最要關(guān)鍵，審辦時，必須令忤作與兇手，照供比試，所敘詳供，宛然有一爭毆之狀，鑿鑿在目，方無游移干駁之患。

盜案慎株累

贓真則盜確，竊賊亦然。正盜正竊，罪無可寬。所尤當(dāng)慎者，在指扳之人與買寄贓物之家，往往擇殷而噬，借端貽累。指扳之人，固須質(zhì)審，其并無實據(jù)者，亦可摘釋，至不知情而買寄贓物，律本無罪，但不得不據(jù)供查吊。向嘗不差捕役，止令地保傳諭，檄內(nèi)注明有則交保，不須投案，無則呈剖，不許帶審，亦從無匿贓不繳，自千差提者，此亦保全善類之一法。蓋一經(jīng)差提，不唯多費，且竊盜拖累，幾為鄉(xiāng)里之所不齒。以無辜之良民，與盜賊庭質(zhì)，非賢吏之所忍也。

嚴治地棍

吏治以安良為本，而安良莫要于去暴。里有地棍，比戶為之不寧，訛借不遂，則造端訐告。其尤甚者，莫如首賭首娼，事本無憑，可以將宿嫌之家一網(wǎng)打盡，無論冤未即雪，即至審誣而破家蕩產(chǎn)相隨屬矣。惟專處原告，不提被呈，則善良庶有賴焉。惟是若輩倚胥吏為牙爪，胥吏倚若輩為腹心，非賢主人相信有素，上水之船，未易以百丈牽矣。

讀律

幕客佐吏，全在明習(xí)律例。律之為書，各條具有精蘊。仁至義盡，解悟不易，非就其同異之處，融會貫通，鮮不失之毫厘，去之千里。夫幕客之用律，猶秀才之用四子書也。四子書解誤，其害止于考列下等；律文解誤，其害乃至延及生靈。昔有友人，辦因奸拐逃之案，意在開脫奸夫，謂是奸婦在逃改嫁，并非因奸而拐。后以婦人背夫自嫁，罪干繯首，駁詰平反，大費周折。是欲寬奸夫之遣，而幾入奸婦于死所，謂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故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而不僅在引律。如能引律而已，則懸律一條以比附人罪一刑，胥足矣，何借幕為。

讀書

學(xué)古入官，非可責(zé)之幕友也。然幕友佐官為治，實與主人有議論參互之任，遇疑難大事，有必須引經(jīng)以斷者，非讀書不可。向在秀水時，有陶氏某以長房獨子，出繼叔父。生五子，而長子故絕，例得以次子之子為后。其三子謀以己子后，其伯兄因乘父故，偽托遺命，令仲子歸嗣本生。袒次房者，謂以孫禰祖，禮難歸繼。袒三房者謂本生有子而無后，于情不順，歸繼之說未為不可。薦紳先生紛如聚訟，上臺檄下，縣議，余亦無能執(zhí)中。長夜求索，忽記《禮經(jīng)》殤與無后者，祔食于祖之文，爰佐令君持議，謂禰祖之論必不可行。陶某既出繼叔后，斷難以子歸繼本宗，本宗有子而絕，情有難安，請以其主祔食，伊父聽陶某子孫奉祀，大為上臺所賞。后在烏程有馮氏子，因本宗無可序繼，自撫姑孫為后，及其卒也，同姓不宗之馮氏出而爭繼，太守允焉。余佐令君持議，據(jù)宋儒陳氏《北溪字義》系重同宗同姓，不宗即與異姓無殊之說，絕其爭端。向非旁通典籍，幾何不坐困耶？每見幕中公暇，往往飲酒圍棋，閑談送日，或以稗官小說消遣自娛。究之無益身心，無關(guān)世務(wù)，何若屏除一切，讀有用之書，以之制事，所裨豈淺鮮哉。

婦女不可輕喚

提人不可不慎，固已事涉婦女，尤宜詳審，非萬不得已，斷斷不宜輕傳對簿。婦人犯罪則坐男夫，具詞則用抱告，律意何等謹嚴，何等矜恤。蓋幽嫻之女，全其顏面，即以保其貞操；而妒悍之婦，存其廉恥，亦可杜其潑橫。吾師孫景溪先生諱爾周，言令吳橋時，所延刑名幕客葉某者，才士也，一夕方飲酒，偃仆于地，涎沫橫流，氣不絕如縷，歷二時而甦。次日齋沐閉戶，書黃紙疏，親赴城隍廟拜毀，回署后，眠食若平常，越六日又如前偃仆，良久復(fù)起，則請遷居外寓。詢其故，曰：吾八年前館山東館陶，有士人告惡少子調(diào)其婦者，當(dāng)核稿時，欲屬居停，專懲惡少子，不必提婦對質(zhì)。友人謝某云，此婦當(dāng)有姿首，盍寓目焉。余以法合，到官遂喚之，已而婦投繯死，惡少子亦坐法死。今惡少子控于冥府，謂婦不死，則渠無死法，而婦之死實由內(nèi)幕之傳喚。館陶城隍神關(guān)提質(zhì)理，昨具疏申剖，謂婦被惡少子所調(diào)，法合到官，且喚婦之說，起于謝某。城隍神批準關(guān)覆，是以數(shù)日幸得無恙，頃又奉提，謂婦被調(diào)之后，夫已告官，原無意于死，及官傳質(zhì)審，始忿激捐生。而傳質(zhì)之意，在窺其色，非理其冤。念雖起于謝某，筆實主于葉某。謝已攝至，葉不容寬。余必不免矣。遂為之移寓于外，越夕而殞。夫以法所應(yīng)傳之婦起念不端尚不能幸逃陰譴，況法之可以不傳者乎？

差稟拒捕宜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