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在這本書里的十幾個短篇故事,《小說里的村莊》描述了社會變革時期北方農(nóng)村的社會圖景、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追求。不同出身、不同命運的一群農(nóng)民,在鄉(xiāng)村社會的歷史性變遷中,在走出鄉(xiāng)村或固守家園的生活歷程中,面臨了同樣的精神困境和道德抉擇。他們煎熬、掙扎、快意、失落,背負生活和精神的雙重重擔,懷著對各自生活的美好向往,踏上了結(jié)局迥異的人生征程。“我們行走世界,只為找一條回家的路”。飄蕩在鄉(xiāng)村上空那個叫“鄉(xiāng)愁”的東西,引領這群要么陰陽相隔、要么天各一方的主人公們,最終在本書中得以團聚。他們將用自己的方式,和讀者一起分享人生的意義和故鄉(xiāng)的價值所在。
賈平凹作序 陜西新銳作家作品 文學陜軍新梯隊作家書系
序:一抹迷人的新綠
賈平凹
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擺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個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卻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勢,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調(diào)娓娓地講述著、敘說著,甚至嘮叨著。他們說得那么全神貫注,說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讓我心生感動,倏忽間看見了自己不太遙遠的青年時光。
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黃土地養(yǎng)育的一群兒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這里的山山水水,溝溝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傳說,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長于斯,骨子里難免就有了這塊土地的脾性,血脈里自然就有了這塊土地的因子——他們就像是這塊土地上生出的幾株小樹,就像是這塊土地上長出的幾株莊稼,一邊汲取著傳統(tǒng)的營養(yǎng),一邊沐浴著時代的陽光,默默地扎著自己的根,長著自己的桿,繁茂著自己的葉,孕育著自己的果。而這一次的集中亮相無疑令人眼前一亮,欣喜的看見在陜西文壇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抹迷人的新綠。
作為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我和這八位青年作家大都見過面,說過話,雖然談不上多么的熟稔,但對于其人其文,每每見之,卻總能生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切。這里面有地緣的因素,更有文化的姻近。我耳聞或者目睹過他們?nèi)绾卧诩姺毙鷩痰漠斚碌钟鞣N各樣的誘惑,獨守著一份寧靜頑強地跋涉、探索;我親眼見證過他們憑借著汗水和努力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收獲。我常常在心底里為他們加油,為他們祝福;我也常常為為了他們的成長提供各種幫助的人們而心生敬佩。去年以來,陜西省委宣傳部啟動了“百名青年文學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包括這八位作家在內(nèi)的二十余名青年作家被納入其中,除了給予經(jīng)費上的幫助,還多次組織學習班、培訓班,邀請名家傳道解惑;陜西省作協(xié)聯(lián)合魯迅文學院舉辦了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為這些青年作家舉行了拜師儀式,聘請了國內(nèi)一流的作家評論家擔任他們的導師。同時,在《中國作家》組織了作品專號,赴京組織了作品研討會,并在《文藝報》等媒體對這些青年作家進行宣傳,為他們搖旗吶喊。今年以來,文學院先后組織了“三秦文學季”系列講座,聘請國內(nèi)名刊大刊編輯進行系列講課,幫助他們打開視野,拓寬思路;為了集中推介展示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力,這次,文學院又選拔出八位青年作家,由作家出版社集中推出八部作品。現(xiàn)在,這八本書即將和讀者見面了,是丑是俊,是咸是淡,就交給讀者去品咂吧。
在和這些青年作家的交流中我說過這樣的話,文學上有些道理本來也講不出來,而且一講出來就錯了。因此,我不想就創(chuàng)作的方法原理一一贅述,我也不想就這八位青年作家的八部作品一一分析。我想說的是,創(chuàng)作需要個人的實力和努力,創(chuàng)作也需要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和氛圍。幸運的是,在一大幫文學熱心人的勤勞操持下,環(huán)境和氛圍有了,就像唱戲的臺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開場的鑼鼓已經(jīng)敲起來了,接下來戲會唱得怎么樣?我期待,我有信心。
2015年8月西安
高遠,陜西乾縣人,高級法官,現(xiàn)居咸陽。200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中短篇小說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物。出版小說集《平安夜說再見》《鮮花與糞土》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陜西省委宣傳部“陜西百名青年文學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入選作家。
月光下的麥田
1
每年春二三月,劉前進總會生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那時村里還沒有栽種果樹,田野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地壟開著生機盎然的野花。初中生劉前進喜歡吃春天的花,他常常蹲在上學的路邊上,舌頭觸碰不同顏色的花瓣,然后用嘴唇一點點嘬吮。喇叭花,麥瓶花,油菜花,不知名的狗尾巴花。尤其是油菜花,璀璨金黃的花朵簇擁在藍天下,點染著天空的色彩,也灼燙著他的眼睛和嘴唇。劉前進迷戀這樣的感覺,它們像一些播撒進胸腔里的種子,整個春天都會孜孜不倦地生長。
多年之后,劉前進已經(jīng)娶妻生子,媳婦王曉玲腦子里總有一個疑惑:為什么一到春天劉前進的腦殼里就像有無數(shù)只老鼠在撕咬,搞得心神不寧,行動也常常出人意料?她懷疑這完全是娘胎里帶來的毛病。當時劉前進的娘已經(jīng)過世好幾年了,父親劉顯堯也已年近七十。劉顯堯不認同王曉玲的說法。劉顯堯年輕時去北山給農(nóng)業(yè)社買過種子,還有過一次遠赴千里之外為生產(chǎn)隊販過馬的經(jīng)歷,此后一輩子都待在村里。劉顯堯認為,兒子劉前進每逢春天出現(xiàn)的一些反常,不過是村里司空見慣的“鬼纏身”。村里很早就有鬼纏身的事例,有人半夜三更坐在街道上大哭,有人正在地里干活,忽然被一陣風刮得暈倒在地口吐白沫,還有人莫名其妙自殺過三回,幸好每回都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
這不算什么,劉顯堯說,誰讓他沒有生在城里呢,鄉(xiāng)下本來野鬼就多些。
若干年之后,一個叫柯柳秀的女人,在南方某個城市潮濕狹窄的出租屋里上網(wǎng),無意中看到一種叫做“桃花癲”的病癥。三月桃花癲,說的是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總有一些人經(jīng)不住花紅柳綠的誘惑,做起事來顯得有些鬼使神差。她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過劉前進,劉前進愣了一下,過后不置可否。那時候,劉前進已經(jīng)是第三次進城了,那也是他的城市生活歷時最長久的一次。
高考落榜后的劉前進在薛錄鎮(zhèn)開了一間書店,他青春年代富余的時光,大都消磨在擁擠的書架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用他父親劉顯堯的話說,他雖然名落孫山,但腦殼里并不缺乏知識。當時的劉前進沉迷在知識的海洋里,他在一本書上看到一種叫做“轉(zhuǎn)基因”的技術(shù),思忖著通過動物的交配或許也能實現(xiàn),于是就打算在父親飼養(yǎng)的長毛兔身上試驗。那時家家飼養(yǎng)長毛兔,兔毛是除過莊稼之外重要的經(jīng)濟收入。他希望通過豬和兔的配種雜交,使兔子長得和豬一樣茁壯,以此來提高產(chǎn)毛量。桃樹和梨樹能嫁接在一起,豬和兔當然可以雜交。他對父親說,試驗成功后的兔毛會像豬鬃一樣又密又長,你從早到晚都剪不完。他們父子二人進行了長達半年的豬兔雜交試驗,此事瞞著王曉玲,對東鄰西舍的人也守口如瓶。不久,人們看到一只又一只死兔被劉顯堯從家里拎出來,扔進村口的土壕里。半年之后,秘密試驗的結(jié)果導致三十八只兔子相繼死亡,而用來配種的公豬因為得了厭食癥,瘦得皮包骨頭。一些人覺察到了這對父子間的秘密,多次旁敲側(cè)擊地詢問過劉前進,他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話。這件事過后,劉顯堯再給人提起兒子劉前進,就會說,他腦袋里是不缺乏知識,只是想問題又怪又偏,像是鉆了牛角尖兒了!
不過,在村里人看來,劉顯堯似乎并不了解兒子劉前進,倒是王曉玲更能摸準他的脾性。王曉玲發(fā)現(xiàn),劉前進所有的奇思怪想都發(fā)生在春季。他用春天的桃花給母雞授粉,期望母雞產(chǎn)下天然的桃紅色的雞蛋;用柳絮喂養(yǎng)過布爾山羊,想以此來淡化羊毛被漂染過的赭色。其中只有一個春天,他顯得有些碌碌無為,或者說是半途而廢。他的同學劉建新養(yǎng)了幾頭奶牛,每過幾天就去縣城交一次牛奶。劉建新在那個春天找到他,希望他發(fā)明一種藥水,滴入摻水的牛奶后能逃過儀器的檢測。他為此耗費了將近一個月時間,當那種神奇的藥水即將誕生時,他突然決定放棄。這是一種毒藥么,他對劉建新說,如果你想給牛奶里下毒,為什么不去買砒霜?事后,盡管劉新建再三保證摻假后的牛奶絕不會賣給本村人,更不會賣給他父親劉顯堯,他還是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
春天對劉前進來說是個詭異和令人不安的季節(jié),因此,每當春天來臨,王曉玲就變得格外謹慎起來。
有一年初春,王曉玲發(fā)現(xiàn)劉前進表面看著沒什么異樣,白天去鎮(zhèn)上開書店,天一黑就在床上躺著。可是他改變了以往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書胡亂扔在床角,在夜晚的床上翻來覆去,到天亮時,眼睛仍像兔子一樣紅通通睜著。第二天下地前,她特意叮囑公公劉顯堯說,你兒子又動怪心思了,你要留意呢。說完心里仍不踏實,下地前又反鎖了家里的大門。她猜不出劉前進接下來會做什么,但是預感到他一定會做。盡管她預先做了防范,這年春天的一個中午,劉前進還是在父親劉顯堯的幫助下翻過院墻,搭車去了城里。
劉顯堯后來是這樣對王曉玲解釋的,他說,我兒子沒考上大學不假,但是難道天生就該待在鄉(xiāng)下?一輩子和我一樣種麥子種果樹,不會漚爛他肚子里的那些書?他不過是想進城打工么,我看挺好的。
村莊的歷史上,以前進城的人不是做官就是做生意,要么是考上大學的大學生,劉前進是第一個進城打工的人。
他在城里找到一個職業(yè)介紹所,破破爛爛的,在一個廁所邊上,墻上紙糊著大大小小的招聘信息。他希望找到一個總經(jīng)理秘書的職位。開書店的幾年間,他研究過七八本職場博弈的書,上面畫滿了心得體會。介紹所的一個中年人聽了他的想法后瞄了他一眼,告訴他說,你要么去當保安,要么就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辦一個公司,自己當總經(jīng)理。他后來把他介紹到一家保安公司,在那里交了幾百塊錢押金,領取到衣帽服裝,隨后被派往城郊的一處建筑工地。
劉前進以前從來沒想到過,保安會是世界上最危險和充滿陷阱的職業(yè)。和他一起當門衛(wèi)的保安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有小偷小摸的習慣,每天貪婪地盯著工地上隨處散落的鋼模板、鋼筋,因為得手不易,時常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把偷來的鋼筋先是掩埋在離大門不遠的土堆里,夜晚留下劉前進一個人值班,自己用三輪車拉到廢品收購站去賣。這是盜竊!劉前進說,咱們來做保安是為了防賊,不是為了做賊的!小伙子不理睬他,深夜從外面回來,把用麻紙包裹著的羊蹄豬肝塞到他手里。八個月時間里,他沒有參與過一次盜竊和事后分贓的行動,但是小伙子帶回來的羊蹄豬肝,有時候推辭不過,卻免不了會嘗上幾口。躺在門衛(wèi)室的床上嘴里嚼著豬肝,看著遠處城市里輝煌的燈光,偶爾感覺還挺好,仿佛一下子觸摸到了自己真實而愜意的人生。不過白天對他來說,總顯得有些漫長,有些忐忑不安。
八個月后,包工頭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他此前挺欣賞劉前進,認為他沒事就讀書看報,是個文縐縐的人。包工頭說,劉前進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大老粗,做事也愛簡單。如果把你們扭送到派出所,那樣我也要跟著去做筆錄不是?他叫司機用小轎車拉著劉前進和他的同伴,車跑了一天一夜,途中翻山越嶺,穿越了一場沙塵暴和一場冰雹,外加兩場暴雨,最后,把他們丟在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
這年臘月的一個傍晚,劉前進回到了村莊。王曉玲看見他的第一眼,忍不住捂住臉“哇”地大哭了一聲。在里屋見到了父親劉顯堯,劉顯堯神情茫然,大半天沒有認出面前的人是誰。他叫了父親幾聲,父親才從一片茫然中掙脫出來,恍然間以為自己又坐在了1948年的村口。那一年鬧匪患,馬家軍在咸陽北塬上被打得七零八散,村口的馬路上一天到晚能看見一瘸一拐的傷兵。兒啊,你不是進城去打工么?怎么像背槍吃糧上了一回戰(zhàn)場?他問。他問完撫摸著劉前進的頭,劉前進頭發(fā)里散發(fā)出濃烈的酸臭味兒,發(fā)際間長出了野草,幾根纖細的藤條纏繞在耳朵上。此后許多天里,劉顯堯一想起那個夜晚就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
劉前進這次進城的遭遇,讓王曉玲也開始相信鬼纏身的說法。所有人都在鄉(xiāng)下待得好好的,他為什么偏要往城里跑?除非是鬼纏身了。她懷疑起對門家死去的劉老七。劉老七解放前背過槍,走南闖北,解放后仍不安生,進川販賣過煙土,從甘肅省販賣過女人,是個一輩子跑世界的主兒。他死去三年后,戾氣依舊很重,據(jù)說時常夜晚里回家,踢爛過家中廚房里的面罐,還摔碎過掛在過道的一面鏡子。
來年早春,王曉玲早早請來村里外號叫狐仙婆的“頂神”,招呼她安頓劉前進身邊的亂神厲鬼。買來香蠟紙表,宰殺了一只雞,又請來幾個會念經(jīng)的神婆神漢。這些人在院子里念經(jīng),狐仙婆壓住劉前進的脖子跪在腳下,自己又手舞足蹈折騰了一會兒,狐仙就附了她的身,她口里開始念念有詞。
劉顯堯坐在一只馬扎上看熱鬧。劉顯堯說,鬼纏身的人口吐白沫、胡言亂語,劉前進不過是進了一次城么,怎么會是鬼纏身?
說完,他仍舊坐在馬扎上看熱鬧?粗粗鋈挥X得一團東西從空氣中飄過來,從衣服后領那里鉆進去,他喉嚨里咕隆了幾下,打了個響亮的嗝兒。大家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一時間異常紅潤,像一張剛落地的嬰兒的臉。他不停地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臉上紅撲撲的,喘著氣說,這一趟險些跑斷了我的腿!王曉玲問他,你不是在馬扎上坐著么,好端端的,跑什么跑了?他仰頭噓了一聲說,雖然跑斷了腿,但是走州過縣我心里卻歡喜得要緊么!這是我?guī)Щ貋淼陌蜕窖┣,還有南充的橘子,這是工分本,吸了煙吃了橘子趕緊給我記上工分。說著話手伸向劉前進,又是給他懷里塞東西又是摩挲劉前進的頭和臉。眾人慌了手腳,埋怨狐仙婆沒有趕走野鬼,反而招來了劉老七的魂。狐仙婆對著劉顯堯大聲吆喝,打了一巴掌仍沒有奏效,又命令王曉玲抱來一堆柴草,在門口點燃。幾個人把劉顯堯抬在火堆上悠了三下,他長出了一口氣,喉嚨里又咕隆了幾下。他重新坐回到了馬扎上。他問周圍的人,你們不好好給我兒子念經(jīng),手忙腳亂地抬著我晃悠啥?
這件事之后,一連幾個春天,劉前進都過得平安無事。他平時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上的書店賣書,王曉玲則在地里作務果樹。劉顯堯一有空就給兒子回憶死去的劉老七,在他看來,劉老七生前盡管沒少挨批斗,卻是村里唯一一個見過世面的人。
2
劉前進從戈壁灘回到村莊的那一年,沿途的經(jīng)歷后來成為他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他和同伴離開飛沙走石的戈壁灘,一路上跋山涉水,經(jīng)過的浩瀚的沙漠、荒涼的湖泊和人煙罕至的深山,有的多年后成為游人如織的旅游勝地,有的成為國家森林公園,有的因為湖水干涸,從此成為一片洼地。一處掛著長長藤條的懸崖峭壁,幾年后成為登山愛好者的天然訓練場。一座長年積雪的山頂上,陰面開闊平坦宛若天然的滑雪場,當時還是一片處女地,壓根兒沒有人來過。他們翻越過的一條荊棘叢生的山溝——里面住著幾家以打獵為生的獵戶,那里經(jīng)過地質(zhì)部門的勘探,不久被認定為一億五千萬年前形成的一條地溝。因為陰雨連綿,在一個廢棄的古城里,他和同伴住過一周。街道上的石條被雨水沖刷得又白又凈,兩旁的山坡盛產(chǎn)世界上最香甜的一種果子,拖著華麗羽毛的孔雀四處游蕩,從一棟古樓悠閑地穿行到另一棟古樓。
美好的東西總是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曾經(jīng)讓他們流連忘返的一座城堡中,宮殿金碧輝煌,大街上隨處可見足蹬朝靴頂戴花翎的行人。殿前高大的圓柱幾乎觸手可及,但是任憑他們費盡力氣,最終也無法踏上通往宮殿的臺階。古堡的出現(xiàn)被沿途眾多的人們口頭證實過,而事后相關(guān)部門卻堅持認為,那不過是海市蜃樓。不管怎么說,那仍是一趟令人無法忘懷的旅程。劉前進在那個冬天的傍晚回到村口時,看著逼仄的街道和街道兩邊雜亂無章的景象,甚至都產(chǎn)生過想原路返回的沖動。
如果你不走出村莊,就永遠想象不到世界有多大!他后來常常這樣對媳婦王曉玲說。
王曉玲的世界里只有四畝果樹,還有抱在懷里的女兒小曼。王曉玲說如果不是丟不下女兒小曼,她也和村里人一樣去闖世界了,到時候看誰給你們父子做飯燒水。劉前進第一次外出打工后的第二年,王曉玲的妹妹就去了南方。只用了一年時間,她的丈夫在家里就翻修了舊房。又過了半年,她又叫去了丈夫的妹妹。丈夫的妹妹是在村口的商店里接聽電話的,她們的通話后來傳遍四鎮(zhèn)八鄉(xiāng),成為許多人出門打工的興奮劑。王曉玲的妹妹當時在電話里說:千萬不要告訴外人,放下電話立即過來,這里遍地都是人民幣!
越來越多的人擁向城里,薛錄鎮(zhèn)上逐漸失去了昔日的人流和喧鬧聲。街道上一棟曾經(jīng)嶄新的三層樓房,現(xiàn)在外墻的瓷片脫落了三分之一,上面掛滿灰塵,原有的玻璃門窗上也銹跡斑斑。年久失修的道路凹凸不平,下雨天能陷進去一輛卡車,劉前進經(jīng)常在書店門口幫助那些車輪陷進泥坑里的人。鎮(zhèn)子周圍的果園出現(xiàn)了荒蕪的跡象,鎮(zhèn)上中學的一名學生被勒死在果園里,過了兩個冬天才被整修水渠的村民們發(fā)現(xiàn)。世界在另一端顯得生機勃勃,在這一端卻似乎死氣沉沉,像一臺運轉(zhuǎn)不動的機器。
村里像劉前進這樣的男人大都候鳥一樣春天出門,臘月從四面八方回來。王曉玲不希望劉前進再去外出打工,村里日漸變得寂寞空曠,這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她提醒劉前進說,你吃不了苦干不了重體力活,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書店里好。可是劉前進書店里的顧客愈來愈少,有時甚至一連幾天見不到一個人影。劉前進一跺腳說,我他媽不該進城時去了城里,該進城時卻去不了!王曉玲也生氣了,她說,你可以去,我攔擋不住你,去了咱們就離婚!
公路兩旁的柳樹又冒出新芽,地壟上藍白相間的野花在鎮(zhèn)子四周一點點向遠方蔓延。當杏花鋪滿樹梢,桃花在樹枝上含苞待放的時候,劉前進感覺胸口那里熱了一下。他在一個清晨去鎮(zhèn)上后,沒有打開自己書店的門,站在冷清的街道上吸了一根煙,隨后,擋住了一輛迎面開來的班車。
和上一次進城不同,劉前進這次沒有把省城作為目標,而是選擇了一條和省城相反的道路。他腦子里總有一些東西揮之不去。充滿異域風情的城市,瓜果飄香的明亮的街道,只有在夜晚才自由呼吸的奇花異草,它們像天上的云彩一樣在他的腦海里飄蕩。遺憾的是,那些曾經(jīng)留下他腳印的地方,卻沒有一個被他記住名字。那時候他總是在深夜抵達一座城市,腳到就搜尋可以充饑的食物,根本沒想過要記住它們的名字。他倒了兩趟班車,又坐上一列西去的列車,心里只想著一路向西。原本只想坐一天一夜火車,但在這一天一夜漫長的旅途即將結(jié)束時,卻遭遇了一個小偷。他站在窗前看著不斷閃過的站牌,小偷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他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發(fā)現(xiàn)丟了一百塊錢。他拉住他的胳膊和他撕扯,撕扯沒有結(jié)果,又把他從一節(jié)車廂追攆到另一節(jié)車廂。他白天和那人形影不離,夜晚就守在他身邊打盹。小偷終于難耐其煩,掏出一百塊錢還給了他。我不差這點錢!劉前進說,但是我這輩子最恨小偷!他說這話時火車已經(jīng)到達終點站,下了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烏魯木齊。
他在新疆拾了三年棉花。那時候的城里雖然有了大大小小的公司,但是在多次應聘失利后,他還是去拾棉花。他在棉花成熟的季節(jié)拾棉花,其余時間給一家機關(guān)單位擔任門衛(wèi),也就是保安。王曉玲在不斷寄回的匯款單里找到了安慰,她告訴劉前進,如果是在城里拾棉花干農(nóng)活,她一點不反對,還可以把女兒小曼交給父親劉顯堯照管,也來新疆幫著他拾棉花。這原本是個不錯的主意,因為當時的農(nóng)場里還沒有采棉機器,正需要大量的民工。但是劉前進還是勸阻了王曉玲,劉前進說我們都到這里來拾棉花,四時八節(jié)誰去給我娘燒紙上墳?這事總不能靠我爸吧?王曉玲不同意,王曉玲認為不能因為死人而影響了活人,沒必要為上墳的事就專門把她留在家里。劉前進對王曉玲的說法很生氣,感覺她褻瀆了亡靈。一來二去,這樣的爭論在電話里持續(xù)了將近一年。當他們最終商定由王曉玲娘家的哥哥代辦這件事時,農(nóng)場里開進了幾十臺大型設備,采摘棉花的工作再也用不著民工了。
他又做了一些日子保安。但是和以前相比,保安的收入對他沒多少吸引力了。于是,他在那座邊疆城市里延磨了三個月后,又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從烏魯木齊回到了薛錄鎮(zhè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