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雅克·薩非是在凌晨五點(diǎn)鐘醒來的，他的下巴一陣輕微地顫抖，幾乎能聽到自己上下牙齒間的碰撞聲。他仿佛是剛從溺水狀態(tài)中被解救出來一般，貪婪地深呼吸了幾下，讓黎明時分寒冷的空氣灌入體內(nèi)。

　　微微睜開眼睛，看到窗戶莫名其妙地開著，一陣風(fēng)直撲到他衣領(lǐng)敞開的脖子上，忽然有一種喉嚨被人扼住的感覺。雅克記得自己入睡前明明把窗戶鎖好了，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重新關(guān)好窗戶。此刻，窗外淡紫色的天空漸漸地發(fā)亮，黑夜即將過去，晨曦很快就會覆蓋上海的大地。

　　雅克清理了一下雜亂而潮濕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額頭上滿是汗珠。那個該死的夢！雅克回味著剛才所遭遇的噩夢，最近十幾天，每當(dāng)這個時候，這個夢就會造訪他的靈魂，糾纏著他，吞噬著他。夢里的那個中國男人，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看著雅克。中國男人伸出手，那只手顯得異常蒼白，食指緩緩地指向雅克的眼球……雅克猛地抬起雙手保護(hù)眼睛，再也不敢回想這可怕的夢境。

　　可是，雅克今天還是要去看他的中國朋友，因?yàn)�，那個人將在今天清晨被處以死刑。

　　瞬間，雅克的眼前又掠過了那棟黑色的房子。

　　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立刻跳下床，穿上制服，走出房門。

　　這是1936年的上海法租界的街頭，天色已經(jīng)微明。雅克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冰冷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回蕩，只有兩邊的梧桐樹葉聽到了他腳步里隱藏著的東西。

　　天上忽然飄起了雨絲，雅克加快了腳步。

　　清晨六點(diǎn)，雅克·薩非探長走進(jìn)了法租界監(jiān)獄，穿過陰森漫長的地下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有幾個中國人和法國人，他們都穿著制服，神色冷峻嚴(yán)肅。

　　雅克向他的中國同事問道：“他醒了嗎？”

　　“是的，他已經(jīng)醒了，一切正�！，F(xiàn)在就讓他出來嗎？”

　　雅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幾分鐘以后，房間里的人聽到了一陣腳鐐的聲音，他們都有些緊張，尤其是雅克。門打開了，金屬碰撞的聲音有些刺耳。終于，雅克再一次見到了他。

　　那個人顯得異常平靜，穿著一件纖塵不染的衣服，只有手銬和腳鐐提醒著人們這是一個死刑犯。雅克極不情愿地看著他的臉，忽然，他向雅克微微一笑。雅克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但隨即感到自己在同僚面前丟了面子，是他親手把眼前這個人送進(jìn)監(jiān)獄的，這使他成為了租界最有名的探長。

　　首先說話的卻是死刑犯，他微笑著用熟練的法語打招呼：“雅克，早上好�！�

　　雅克低下了頭，避開對方那熟悉的眼神，默不作聲。

　　“就是今天嗎？”死刑犯顯得異常從容。

　　雅克怔了怔，隨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方繼續(xù)說：“我知道，就是今天。雅克，外面下雨了嗎？”

　　那聲音很柔和，如同在絮叨著家長里短。雅克受不了他的這種語氣，干咳了一聲，然后用嚴(yán)肅的官腔說：“你要吃些什么嗎？”

　　同僚端了一盤豐盛的飯菜放在死刑犯面前。死刑犯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最后的早餐？”然后，他把被銬住的雙手抬起來說，“能幫我打開嗎？”

　　雅克猶豫了片刻，小心地打開了手銬。

　　死刑犯活動了一下手腕，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后，他坐在椅子上，開始慢條斯理地享用那一盤飯菜。吃完以后，他平靜地說：“我吃飽了，謝謝�！�

　　另一扇門打開了，幾個穿著制服的人圍著死刑犯，把他帶到了行刑室。

　　這是一個密閉的房間，冰冷的墻壁上似乎印刻著某種奇怪的東西，雅克每次走進(jìn)這房間，觀看犯人被處死刑時都會聞到一股特別的味道，那是死者們留下來的，是恐懼，抑或是歡樂？

　　房間中心豎著一具不大的絞刑架。繩圈已經(jīng)系好，懸掛在橫梁上，就像是一條蜷縮著身體的蛇，隨時都有可能向人吐出舌頭。

　　沒有人催促，死刑犯自己走上了絞架。他沒有要蒙臉布，默默地看了看房間里所有的人，然后，他把繩圈套在了脖子上。

　　他緩緩地向雅克說：“可以開始了�！�

　　雅克回答：“既是開始，又是結(jié)束�！�

　　脖子還在繩圈里的死刑犯似乎在糾正說：“不，既是結(jié)束，又是開始……”

　　“開始”兩個字的聲音特別長，余音長久地繚繞。雅克來不及想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依然有些不寒而栗。

　　此刻，絞架下的踏板打開。

　　雅克忽然想吐，他沖出了房間，趴在冰冷的墻面上。

　　十分鐘以后，同僚們從行刑室出來，告訴雅克，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問他還要不要進(jìn)去看一看。雅克搖了搖頭，他永遠(yuǎn)都不要再見到那張臉。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離開這里，離開上海這座城市，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永遠(yuǎn)也不要再回來。因?yàn)椋�這里有令他恐懼的夢魘，有那個剛剛斷了氣的人，還有，那棟黑色的房子。

　　一個月后，雅克·薩非踏上了從上海駛往馬賽的凱瑟琳公主號客輪。當(dāng)凱瑟琳公主號客輪進(jìn)入印度洋以后，有人在黑夜里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白人男子縱身跳入了大海，隨即被黑暗的波濤吞沒。

　　當(dāng)客輪�？吭谀康牡伛R賽港以后，在所有的乘客中，唯獨(dú)少了一個叫雅克·薩非的前上海法租界探長。

　　一

　　午夜。

　　窗，忽然開了。

　　風(fēng)吹進(jìn)了房間，微微拂動著雨兒的頭發(fā)，柔柔的發(fā)梢摩挲著她的臉頰。雨兒睜開了眼睛，房間里一片漆黑，就連窗外也沒有多少光亮。

　　忽然，她聽到了某種聲音。那聲音來自雨兒的頭頂，“篤—篤—篤—”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那聲音清晰地傳入耳朵，就像一把鑿子嵌入她的心臟，讓她的心里是如此難受。那是從天花板上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某種腳步聲，不斷地徘徊著，從天花板的左面走到右面，從前面走到后面，似乎還有某種規(guī)律。

　　這里是七樓，是這棟樓的頂層，天花板的上面就是樓頂?shù)奶炫_了。

　　“篤—篤—篤—”聲音的頻率似乎越來越快，透過房頂和天花板在房間里回旋著。是誰在深更半夜跑到樓頂?shù)奶炫_上了呢？雨兒的后背忽然莫名其妙地滲出了冷汗。

　　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童年不見了。她伸手撫摸身邊的被單，還溫著，她想叫他，但也許是喉嚨過于干渴，竟然說不出話來。

　　樓頂?shù)穆曇暨�在繼續(xù)。

　　雨兒從床上爬了起來，夜風(fēng)迎面撲來。她小心地關(guān)上窗，又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那奇怪的腳步聲穿透了一切阻礙，直逼她的耳膜和心房。

　　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睡衣，走出房門。黑暗的樓道里什么都看不清，左邊是下去的樓梯，右邊是通往天臺的樓梯，她選擇了右邊。

　　樓頂?shù)奶炫_空曠無物，只有幾個水塔孤零零地矗立著。風(fēng)很大，一片黑暗里，四周似乎是萬丈深淵。頭頂是滿天的星斗，不知道在向雨兒暗示著什么。她借著周圍大樓上徹夜通明的2002韓日世界杯廣告牌發(fā)出的光線努力地看著四周，什么都沒有，就連那奇怪的腳步聲也消失了。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讓她站立不穩(wěn)，后退了好幾步。她再也不想留在這可怕的地方，于是緩緩轉(zhuǎn)過身體。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雨兒猛地回過頭去，伸出手用力推去。接著，對面?zhèn)鱽砹怂�所熟悉的聲音�?

　　“雨兒，是我�！蓖�年倒在了地上，然后緩緩地站了起來。

　　“童年？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雨兒這才從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微微喘著氣。

　　“我睡不著，心里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黑夜里，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于是靠得很近，近到童年能聞到雨兒體內(nèi)深處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他一把摟住了雨兒，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那快下去吧�！庇陜旱鸵髦�。

　　“不。”童年搖了搖頭，“我說的是回到我在上海的家�！�

　　“上海的家？”

　　“是�！�

　　雨兒有些疑惑地看著童年問：“你不是說你已經(jīng)沒有家了嗎？”

　　“不，我有家，我的家在—”童年把目光從雨兒的臉上移開，望著遠(yuǎn)方，緩緩地說出了三個字，“黑房子�！�

　　“黑房子？”

　　突然，一陣奇怪的風(fēng)掠過天臺，雨兒披在肩上的白色睡衣被高高地掀起，如同一個白色的幽靈跳著華爾茲向樓下緩緩墜去。

　　二

　　客輪穿破籠罩在江面上的薄霧，緩緩駛進(jìn)了吳淞口。雨兒沒有跟著童年擠到甲板上去，而是守在舷窗邊，靜靜地望著霧氣彌漫的黃浦江和江邊那些模糊的景物。這一切呈現(xiàn)為青黑色，如同一幅鋪展在江面上的丹青水墨，近乎純粹的寫意。

　　她并不完全理解童年為什么突然決定離開生活了多年的小城回到上海，也許是因?yàn)樗�和童年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雙雙失去了工作，也許是因?yàn)樵谝粋�地方待太久而產(chǎn)生了厭倦，也許是因?yàn)橥�年的黑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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