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
三島由紀夫是日本當代著名小說家、戲劇家。他于一九二 五年生在東京,原名平岡公威。其祖父曾任樺太(即庫頁島)廳長官,父親曾任日本農(nóng)林省水產(chǎn)局局長。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和祖母一起度過的。祖母夏子出身名門,經(jīng)常帶他去看能樂和歌舞伎的演出。后來他之所以能寫出日本古典戲曲《近代能樂集》(1956),并在《春雪》(1965)中反映沒落貴族的思想感情,是和這位祖母的熏陶分不開的。他六歲入學習院初等科,十二歲升中等科。一九三八年,在學習院《輔仁會雜志》上發(fā)表第一部短篇小說《酸模》。他是個早熟的作家,十六歲時,即以三島由紀夫的筆名在《文藝文化》(1941年9月至12月)上連載中篇小說《花兒怒放的森林》。一九四四年畢業(yè)于學習院高等科,由于成績名列前茅,天皇獎賞他銀表一塊。同年十月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次年二月應征入伍,但因軍醫(yī)檢查有誤,當天就被遣送回鄉(xiāng)。
一九四六年六月,經(jīng)前輩作家川端康成的推薦,三島在《人間》雜志上發(fā)表小說《煙草》,遂登上文壇。轉年十一月大學畢業(yè),就職于大藏省銀行局,不出一年就辭職,專門從事創(chuàng)作。他著有二十一部長篇小說,八十余篇短篇,三十三部劇本,以及大量散文,其中有不少曾被譯成歐美多種文字。他曾兩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作品有十部被改編成電影,三十六部被搬上舞臺,七部得過各種文學獎。影片《憂國》是他根據(jù)自己的小說自編、自導、自演的,上映后,創(chuàng)造了當時最高票房收入的新紀錄,并在一九六五年的“圖爾短篇電影節(jié)”上獲第二名。在這部影片中,主人公年輕軍官武山因不愿奉命去討伐二二六事件 中的叛軍而剖腹自殺,新婚的妻子也陪他自刃而死。
二二六事件對三島的影響是強烈的。他曾寫道:“二二六事件的挫折確實使一位偉大的神死去了,當時我是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察到這一點。然而在十二歲的多感年齡迎接戰(zhàn)敗之際,我意識到當時的神的死亡這一可怕殘酷的實感,與十一歲的少年時代所覺察到的,似乎息息相關!
三島對戰(zhàn)后日本的現(xiàn)實十分不滿。他感到“照此下去,日本的文化、傳統(tǒng),將從意識上被破壞”,“應該考慮發(fā)動一次昭和維新”。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他曾率領三十多名右派學生去自衛(wèi)隊受訓,并以“三島小隊”為基礎,成立了由一百來名“私兵”組成的“盾會”,自任隊長。一九七○年十一月,在東京舉辦了“三島由紀夫展”,這個由照片組成的展覽是三島親自安排布置的。展覽結束后,他于二十五日率領“盾會”的四名會員,占領了離東京鬧市不遠的自衛(wèi)隊駐屯地的總監(jiān)室,從陽臺上向一千名自衛(wèi)隊隊員發(fā)表演說,企圖煽動自衛(wèi)隊嘩變。因無人響應,他按照日本傳統(tǒng)方式剖腹自殺。
三島在預先寫好并廣為散發(fā)的《檄文》(原載《產(chǎn)經(jīng)新聞》1970年11月26日)的最后部分寫道:“我們要使日本恢復日本的本來面目,然后死去……我們是由于深深期望具有非常純粹的靈魂的各位作為一個男子漢,一個真正的武士而醒悟,才采取這一行動的!
此事曾在日本國內外引起巨大震動。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尤斯納在《三島或空虛的幻影》 一書中說:“倘若有一日反動的國家主義革命在日本取得勝利,哪怕是暫時的,‘盾會’必將成為其開山鼻祖。” 小說家井上光晴在《未能發(fā)表的〈三島由紀夫之死〉和〈何謂保衛(wèi)國家〉》一文中寫道:“不管怎樣看,三島由紀夫的自殺也是污濁的。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我們曾陪一位朋友——即將出擊的特攻隊員坐了幾個小時。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他那副語無倫次的樣子,蒼白的臉抽搐著,嘴唇發(fā)干。把以精心布置的舞臺為背景而剖腹的三島由紀夫,同那在‘保衛(wèi)天皇’的吆喝聲中被迫充當炮灰的青年這兩者之死相比較,我感到極其焦躁和迷惘。我不得不聯(lián)想到‘為了天皇陛下’而在戰(zhàn)爭中被殺死的成千上萬丈夫、兄弟和兒子的悲慘命運……三島曾大言不慚地說:‘我毫無保留地否定戰(zhàn)后天皇宣布自己是人(不是神)這一舉動。我甚至為此對天皇本人懷有反感!烤谷龒u由紀夫心目中的天皇和天皇制是什么樣的呢?倘若他如愿以償,憑著自衛(wèi)隊的武裝暴動修改了憲法,地地道道的天皇制得以復活,那么日本和生活在這片國土上的人,將會落何下場呢?”
《豐饒之!肥怯伤木砭哂羞B貫性的作品所組成,被譽為三島作品的“頂峰之作”。前三卷《春雪》《奔馬》《曉寺》分別出版于一九六五、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第四卷《天人五衰》“最終回”原稿是在作者剖腹自殺的當天上午交給出版社的。三島曾多次說,《豐饒之!肥撬漠吷聵I(yè)。
系列小說《豐饒之!窂娜斩響(zhàn)爭一直寫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二十世紀發(fā)生在日本的重大歷史事件差不多都涉及了。作者用佛教輪回轉生的傳說,將沒有血緣關系的四代人聯(lián)系在一起,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連貫性,同時也寫出了各個時代的特征!洞貉窡o疑是四卷當中藝術性最高的。尤其是第三章中用庭園的美景來烘托人物的美。第十二章中,主人公清顯和聰子乘人力車去賞雪的場面,寫得情思雋永,令人聯(lián)想到《源氏物語》及《枕草子》中某些段落,說明作者不僅受到了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也繼承了日本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清顯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長成一個既任性自私,又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明明知道早在青梅竹馬時期就認識的聰子對他一往情深,但當他隨時可以把聰子娶到手時,卻不屑于承認自己愛她。待到聰子迫不得已和親王正式訂婚,并獲得天皇敕許之后,為了偷嘗禁果,他才去和聰子頻頻幽會,致使她懷了孕。正如他的摯友本多所說:“你一開始就去跟權力和金錢都奈何不了的對手較量。正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你才被迷住了,對嗎?倘若是可能的,就視之如瓦礫了。”(《春雪》第38章)日本評論家田中美代子認為:“他的悲慘命運并非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不可避免地來自外界,而是他自愿地招致和選擇的! 這一卷以聰子打胎后削發(fā)為尼、清顯心碎而死結束。
本多是貫穿四部曲的次角。他是唯一掌握輪回轉生這一秘密的人,而當事人勛和月光公主,卻至死都被蒙在鼓里。第二卷《奔馬》的主人公勛是作者最鐘愛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他本人的化身。勛糾集了二十名志同道合的小伙子,策劃“昭和維新”,目的是暗殺一批要人,實行天皇親政,維護皇道尊嚴。事泄被捕,但獲釋后,他又采取單獨行動,刺殺了財界巨頭藏原,隨即剖腹自盡。
在《曉寺》上半部中,地點轉到暹羅,時代背景是一九四○年,日本已與德、意締結了三國軸心同盟,將侵略的魔爪伸向東南亞。這在小說中也有所反映。第十章中有這樣幾段描述:
“分店經(jīng)理談了本多不在期間,曼谷人心的惡化。他說,由于英美巧妙的宣傳,這里的人對日本懷有惡感,還是多加小心為好。隔著車窗可以瞥見,街道上擁擠著一群群以前不曾看到過的老百姓。
“這里謠傳日本軍隊很快就要從法屬印度支那打過來,各地的治安情況也不好,所以大量的難民擁到曼谷來了!
在曼谷,本多遇到了幼小的月光公主,偶然瞥見她的左邊側腹上有三顆黑痣,從而知悉她是由清顯——勛——轉生的。
下半部以戰(zhàn)后初期的日本為背景。月光公主已成長為十八歲的少女,只身到東京來留學。本多從鑰匙孔里偷看她與慶子(本多的女友)搞同性戀的場面,再度看見那三顆黑痣。果然,她回國后,二十歲就被毒蛇噬死。
最后一卷《天人五衰》以六十年代末葉至七十年代初為背景。倘若說清顯獻身于戀愛,勛追求武士道,月光公主則至少也還有肉體美!短烊宋逅ァ返闹魅斯竻s說得上是戰(zhàn)后在日本出現(xiàn)的“憤怒的一代”的變種。年近八旬的本多發(fā)現(xiàn)這個孤兒身上有三顆黑痣,也沒有調查清楚月光公主去世的日期和他的生日,就把他過繼為養(yǎng)子,但他卻對本多百般虐待。慶子從本多那里了解到輪回轉生的秘密,便當面戳穿了透是冒牌貨,指出他完全沒有二十歲就死亡的跡象。透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自殺未遂,雙目卻失明了。
第四卷的末尾與第一卷的末尾遙遙呼應。六十年前,不論本多還是清顯都未能見到剛剛削發(fā)為尼的聰子。而今年過八十的本多重訪月修寺,終于見到了出家六十載依然保持著絕色美貌的聰子。闊別經(jīng)年后,本多與老尼進行了一番禪語般的問答。老尼堅持說,她根本沒聽說過清顯一名,并問道:“本多先生,你果真在今世見過這個清顯嗎?你現(xiàn)在能夠斬釘截鐵地說,我和你以前確實在這個世界上見過面嗎?”
這下子可把本多鬧糊涂了。他說:“假若清顯君壓根兒不曾來過世上,那么勛也不曾來過,月光公主也就不曾存在了……而且,說不定連我都……”
老尼說:“這就要看您怎樣去領悟了。”
本多感到迷惘,覺得此刻與老尼會晤,也成了虛虛實實的事。
作者在本卷第八章中引用佛典,說明了“天人五衰”的含義:
“爾時,摩耶在天上見到五種衰相。其一,頭上花萎;其二,腋下出汗;其三,頂中光滅;其四,兩目頻瞬;其五,本座不樂!
作品中不但寫了本多的衰老,透的未老先衰,也流露出作者本人在執(zhí)筆時不斷地轉著尋死的念頭。本卷剛剛脫稿,他就演出了剖腹自殺的一幕。
最后引用一段瑪格麗特?尤斯納所做的《豐饒之!奉}解作為結束。她寫道:“這個題名原出自開普勒 和第谷?布拉埃 時代的占星天文學家的古老月理學!S饒之海’指月球中央那片廣漠的平原。該平原跟月亮這整個衛(wèi)星一樣,是既沒有生命也沒有水和空氣的一片沙漠。此題名一開始就鮮明地表示出:促使那四代人依次活動的一連串沸騰的眾多計劃,以及與之針鋒相對的計劃,騙子獲得成功,真實遭到破壞,到頭來是一場空,也就是虛無!
二○一三年五月三十日
后注:《豐饒之海》是以《濱松中納言物語》 為文獻根據(jù)的夢與轉生的故事。附帶說一下,書名是月海之一的拉丁名Mare Foccunditaris的日譯。
三島由紀夫,是日本小說家,劇作家,記者,電影制作人,電影演員,是日本戰(zhàn)后文學的大師之一,也是著作被翻譯外語版最多的當代作家。他不僅在日本文壇擁有廣泛聲譽,在西方世界也獲得了高度的評價,甚至有人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日本著名比較文學研究家千葉宣一認為三島與普魯斯特、喬伊斯、托馬斯?曼齊名,是20世紀四大代表作家之一。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權威唐納德?金認為三島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天才作家”。
三
去薔薇宮途中,本多看見車窗外模仿希特勒青年團,身著土黃色制服的少年們列隊行進。菱川在身旁嘮嘮叨叨地說,實際現(xiàn)在街上已經(jīng)很少聽到美國爵士樂了,大概鑾披汶總理的國粹主義運動開始見效了吧。
但是,在本多的眼中,這種變化在日本已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就像酒漸漸變成醋,牛奶慢慢變成酸乳酪,某些放久了的東西達到飽和,會由于自然的力量而變質。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生活在過度的自由與肉欲中,并因此而不安憂慮。當他初次在未靠酒精入睡的清晨醒來,會感到格外清爽,會自豪地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的是清水而非他物……人們開始品味這種新的快樂,這些東西要把人們帶向何方,本多已知其大概。這是由勛的死而產(chǎn)生的確信。純粹的事物每每誘發(fā)邪惡。
“更南一點,更熱……在南國的薔薇之光里……”
勛死前兩天的酒醉囈語,突然在本多耳邊響起。八年過去了。自己現(xiàn)在正是為與勛再會而馳向薔薇宮。
他那歡喜的心,宛如久旱的土地正期待著甘霖。
本多覺得,與自己的這種感情相遇,就是與自己的本質相遇。年輕時,本多往往認為不安、悲哀或者理智的明晰是自己的本質,但其實不然。得知勛切腹時,他并未感到錐心的悲痛,一種徒勞鈍重的沉悶情緒瞬時壓上心頭。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又變成了一種期待,期待著與勛的重逢之喜。本多那時就覺察到自己喪失了人的感情;蛟S自己的本質只屬于并非人世間的不尋常的喜悅,因為唯獨自己免去了人人難免的離別之苦。
“更南一點,更熱……在南國的薔薇之光里……”
汽車在一座面向草坪的幽雅的門前停下了。菱川先下車,用泰語向衛(wèi)兵通話,遞上名片。
本多在車中望見,用龜甲和箭羽花紋編成的鐵格子圍墻里邊,平坦的草地靜靜地吸收著強烈的陽光,幾株白花黃花錯雜的灌木,投下剪得溜圓的影子。
菱川引導本多進入門內。
要說是宮殿則顯得太小。這座石板屋頂?shù)男∏啥䦟訕,涂滿黃薔薇色。除了樓旁的大合歡樹在墻上投下幾團濃密的黑影,滿墻的黃土色抑郁地安撫著炎炎烈日。
走近草坪間的甬路時,不見一個人影。磨牙礪爪、垂涎欲滴地向那無形的喜悅走去,這使本多感到自己的腳趾像潛行于密林中的猛獸利爪。是的,他只是為這種喜悅而生的。
薔薇宮本身仿佛關閉在自己小小的頑固的夢中。既無翼樓亦無伸展部分,像小匣似的結構,更突出了這種印象。一樓全被法式窗戶包圍著,幾乎找不到哪里是入口。施以薔薇木雕的窗板上部,豎排著黃、藍、藏青色的龜紋玻璃,中間還鑲著近東式的五瓣薔薇形紫色玻璃的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戶,全都半開著。
二樓百合花格的窗板上,正中凸起、猶如三尊佛像的三扇窗戶全開著。兩旁刻著薔薇雕花。
三級石階上的正門也是同樣的法式窗。菱川剛一按鈴,本多便急著從紫色玻璃的小窗向內窺視,里面一片深紫色,像不可測的海底。
法式窗戶打開了,出現(xiàn)了一位老婦人。本多和菱川脫帽致意。老婦人白發(fā)低鼻梁的褐色面孔上,浮現(xiàn)出泰國人特有的和藹的微笑。但這微笑只是禮節(jié),并沒有別的意思。
菱川與老婦人用泰語略作寒暄。看來,謁見的約會并無障礙。
正門里面雖然擺著四五張椅子,其實還算不上門廳。菱川遞給老婦人一個小包,老婦人合掌收下,立即推開正中的門扉,把二人帶進寬敞的客廳。
上午的戶外的酷熱,使客廳里略帶霉味的涼氣也令人感到快意。老婦人請他們坐在金色和朱紅相間的獅子腿中國式椅子上。
在等候公主的時候,本多仔細地觀察了宮殿的內部。寂靜無聲的宮里,只能聽到低微的蒼蠅振翅聲。
大廳并不緊靠窗戶。四周是支撐著小二樓的拱形柱廊,只是正中的玉座前,由拱洞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小二樓正面,懸掛著朱拉隆功大帝的畫像。柱廊的科林斯式柱子漆著藍地,豎溝里涂滿金泥。柱頭則用近東式的金色薔薇代替了原來的莨苕葉狀裝飾。
整個宮殿處處執(zhí)拗地重復著薔薇花紋。白邊涂金的小二樓欄桿上,排滿了透雕的金色薔薇。由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大枝形吊燈,鑲著金色和白色薔薇花邊。再看腳下,緋紅的地毯上,織滿了薔薇花紋。
擺在玉座前兩側的是一對大象牙,宛如相擁的一對新月,這是泰國傳統(tǒng)的裝飾。在光線暗淡的玉座前,擦亮的象牙微微浮起泛黃的白光。
進來之后才知道,只有外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戶,朝著后院的窗戶雖被柱廊擋著,但從敞開的玻璃窗就能知道那是齊胸高的窗戶。微風就是由朝北的窗子吹進來的。
本多正向那邊看著,突然一個黑影撲到窗框上,把他嚇了一跳。原來是只綠孔雀?兹刚驹诖翱蛏希熘饣慕鸨躺弊。羽冠形成一幅剪影,像一面纖巧的扇子,在它傲岸的顱頂上舒展著。
“還要讓我們等到什么時候?”本多不耐煩地對菱川小聲說。
“這是常事,沒有別的意思。倒不是說要人久等以示權威。您知道,在這個國家,任何事都不能著急。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棲拉兀王當政之時,總是游手好閑,晝夜顛倒,清晨回寢室入睡,過午才起來。宮內大臣上朝辦公,也是下午四點才來,第二天早晨回家。不過在熱帶,或許這樣才能諸事順利吧。如果說這里的人們美如鮮果的話,那鮮果可是在慵懶之中才漸至豐美成熟的,怎么可能有勤懇耐勞的鮮果呢?”
菱川在耳邊喋喋不休,實在叫人忍無可忍。本多想把耳朵躲遠點,可菱川的口臭又窮追不舍地緊逼而來。這時,方才的老婦人又出現(xiàn)了。她雙手合十,示意他們注意。
從孔雀站著的窗子傳來“叱叱”的聲音,好像并不是為公主清道,而是驅逐孔雀?兹刚钩岫穑白訌拇斑呄Я。本多看見從北側柱廊走出三位老婦人。她們間隔有序,排成一行。而公主則由領先的老婦人牽著手,另一只手拿著白茉莉花環(huán)當玩具。這七歲的月光公主被領到放在象牙前的稍大的中國式椅子時,或許是身份低賤吧,剛才帶路的老婦人突然跪下來叩頭,額頭幾乎觸地。
為首的老婦人擁著公主坐在當中的中國式椅子上,另兩位老婦人并排坐在右側小椅子上,第三位老婦人緊挨著菱川。方才跪拜的老婦人已經(jīng)退下。
本多仿效菱川,站起身來深深鞠了個躬,又坐在金紅兩色的中國式椅子上。看上去,幾個老婦人都年近七旬,年幼的公主與其說是被伺候著,不如說是被囚禁著。
公主沒有穿老式的“帕儂”。上身是洋式白地繡金罩衫,下身是叫作“帕芯”的泰國花布裙子,很像馬來亞的紗籠。腳穿朱紅飾金的鞋。頭發(fā)是本國特有的短發(fā),相傳古時女扮男裝迎戰(zhàn)入侵柬軍的柯叻城勇敢少女們就是這種發(fā)型。
公主的容貌實在又可愛又聰明,絲毫沒有瘋癲的樣子。黑亮的大眼睛向這邊注視著,纖細的秀眉和嘴唇透著英氣,又因為留著短發(fā),看起來儼然一位王子,肌膚則是含金的褐色。
雖說是謁見,但公主在接受本多等人的敬禮之后,一邊在椅子上搖晃著腿,兩手擺弄著白茉莉花環(huán),一邊頻頻地望著本多,向為首的女官低聲耳語,女官一句嚴厲的斥責制止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之下,本多從兜里掏出紫天鵝絨小盒,遞給第三女官。又經(jīng)過第二女官、第一女官,才轉到公主手中。這個過程花費了很長時間,漫長得使人感到更加悶熱了。小盒被第一女官打開查驗,小公主也因此失去了親手打開它、體味那份驚喜的樂趣。
她那可愛的褐色手指冷淡地扔掉花圈,拿起珍珠戒指,蠻有興趣地端詳了一會兒。她在那兒一動不動,看不出是感動還是沒感動。這不平常的靜止過于長久,以致本多懷疑這是不是公主發(fā)瘋的先兆。突然公主臉上浮現(xiàn)出水靈靈的微笑,露出小孩子參差不齊的小小白牙。本多這才放下心來。
戒指放回小盒,由第一女官收存。公主這才開始以清楚伶俐的聲音說話。像綠蛇在合歡樹枝間忽隱忽現(xiàn)地游過來似的,那句話經(jīng)三位女官的嘴唇傳遞,最后由菱川做翻譯,終于傳到本多的耳朵里。原來公主說的是“謝謝”。
“我對泰王室早已深懷敬意,又見殿下對日本有親近之感,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這次回國后敬贈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請菱川翻譯了這番意思。泰語出自菱川之口還算簡略,但隨著第三女官傳給第二女官,各句的音節(jié)越來越多,待到第一女官奏給公主時,變成了莫名其妙的一串長話。
公主的話語也是如此,被一張張滿是皺紋的黑嘴唇毫無感情地傳達過來。在途中好像把公主原話活潑稚嫩的養(yǎng)分吸了去,吐出來的盡是那鑲滿假牙的老嘴嚼過的令人討厭的渣子。
“殿下說,萬分高興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盛情厚意!
就在這時,發(fā)生了變故。
趁第一女官不備,公主跳下椅子,跑過兩米左右的距離,緊緊抱住本多的腿。本多驚恐地站了起來。公主渾身顫抖著抱住本多,邊哭邊大聲喊著什么。本多彎下腰去,雙手扶住哭叫著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
老女官們不便粗暴地把公主拉開,她們湊在一起,一邊注視著這邊,一邊不安地商量著什么。
“她說什么,趕快翻譯!”本多向愣著的菱川喊道。
菱川用高而尖的嗓音翻譯過來。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是多么想念您啊!您那樣關照我,我卻一聲不吭地死了。我很想向您道歉。足足等了八年,才盼來今天這次重逢。雖然我現(xiàn)在是一個公主,但其實我是日本人。我的前世是在日本度過的,日本才是我的故鄉(xiāng)。請本多先生帶我回日本吧!
女官們好不容易才把公主帶回原來的椅子上,重新恢復了謁見的威儀?粗兄倏奁墓鞯臑鹾陬^發(fā),本多還在回味留在自己腿上的幼童的溫暖氣息。
女官說,公主心情不佳,今天的謁見到此為止吧。本多通過菱川,請求準許最后提出兩個小問題。
一是:“請問,在松枝家的池中島,松枝清顯與我得知月修寺住持僧的到來,是何年何月?”
這個問題傳達過去,公主不情愿地半抬起伏在女官膝上滿是淚痕的臉,撥開被淚水浸濕的鬢發(fā),不加思索地答道:“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暗暗吃驚,但不知公主的心中是否果真像小小工筆畫卷似的,原原本本地詳細記載著已經(jīng)逝去的兩位前世之人的故事。雖然剛才從她嘴里說出勛向自己道歉的話,但她是否清楚那番話的背景呢?剛才她答出了準確的數(shù)字,可是卻毫無感情,她只不過是把“畫卷”上的數(shù)字原封不動地說出來罷了。
于是本多提出第二個問題:“飯沼勛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似乎越來越困倦,但仍流利地答道:“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到此為止吧!
看來第一女官是要催促公主立刻離開。
公主突然像彈簧似的抬起身子,穿著鞋站在椅子上,向本多尖聲喊著什么。女官低聲地勸阻她。公主不停地叫喊著,揪住了勸阻她的女官的頭發(fā)。聽起來公主的話語音調相同,顯然是重復著同一句話。這時,第二女官、第三女官跑過去想抓住她的手臂,公主發(fā)瘋似的號哭起來,高大的宮殿里響著回聲。公主從想按住她的老婦人兩手中間伸出光潤而有彈力的褐色小手,又揪又抓。老婦人們痛得叫著躲開,公主的哭聲越來越大。
“怎么回事?”
“公主說,后天去挽巴茵離宮游玩,一定要請本多先生去,而女官卻阻止她。這出戲可大有看頭!”菱川說。
女官們開始和月光公主商量。公主總算點點頭,停止了哭泣。
第一女官一邊整理抓亂的衣服,一邊喘著粗氣,直接對本多說:“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離宮散散心,邀請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同去游玩,望您務必前去。因為準備在那里吃午飯,所以請于上午九點在薔薇宮聚齊!
菱川立即向本多翻譯了以這種方式發(fā)出的邀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