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最難是夫妻》記錄了作者對亡妻一生深深的回憶——一個普通中國家庭自己的記憶:夫妻相識、結(jié)婚生子,銜草筑泥安家、教育子女、善待親友、事業(yè)拼搏,共赴患難,相扶相持……尤其是妻子患病后,丈夫與妻子、父母與孩子間的點點滴滴,更是催人淚下,異常動人。他們認認真真地活了一輩子,書稿也認認真真地講述42年里一個個生活的故事。
《心香:最難是夫妻》,用平平實實的文字,敘述了平平實實的故事,如白開水般,卻感人至深。
書里,是生活最簡單的模樣。尋常人的生活有什么可看的呢?或許是因為這個時代太缺乏對篤定、永恒等詞的信任,所以我們對于《心香:最難是夫妻》里作者和亡妻的人生才感動不已。不僅是他們夫妻的感情,子女的孝順,親人間相互的關(guān)照,還有在艱難生活中仍有樂觀向上的那股勁,過著一種價值觀明確的生活,一直保有對真與善的向往……但愿書中種種,不只屬于逝去的年代。
高明光,1942年8月生于四川省納溪縣一貧苦手藝人家。中國圖書評論協(xié)會會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曾擔(dān)任中宣部出版局局長、中宣部秘書長、《求是》雜志社社長,《小康》雜志社編委會主任。1968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在部隊農(nóng)場種過地,先后做過鐵路工人、中學(xué)教員、機關(guān)干部。1981年畢業(yè)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自1981年起,一直在機關(guān)工作,后成為一名領(lǐng)導(dǎo)干部。著有長篇小說《滴水巖》(作家出版社,2001年12月),散文集《座右無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11月),《只求今世》、《朝夕聞道》(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1月,2011年11月)等。
五、巢、港灣,還是……
進入5月,我胸中的烏云翻滾著,越堆越厚,遮天蔽日;風(fēng)怒嚎,挾裹著電閃雷鳴,瘋狂撞擊我的五臟六腑。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不可避免地要來了!
(一)
情況已經(jīng)十分兇險。你吃不進東西,只能靠米湯和清水,澆灌那似乎馬上就要徹底干涸的身驅(qū)。每吸一口氣,都仿佛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力氣。你很少睜眼,不知是太累了想歇歇,還是在拼命回憶什么。
“還等什么,快送醫(yī)院吧!”“不!即使最后的時刻到了,也要讓媽在家壽終正寢!”我明白壽終正寢對人生的含義,在我老家,是要在堂屋里壽終的。但是,“孩子太小,別讓她們看見奶奶走,讓她們留下奶奶美好的印象吧!”我做了決定:“在家過五一節(jié),大家放假了,也可以聚聚!蔽倚睦锩靼,讓你離“家”去醫(yī)院意味著什么。
過了節(jié),再不能拖延了。我們要了120救護車送你去醫(yī)院。眾人七手八腳抬你出家門時,我無法看清你的臉。我急忙隨擔(dān)架跨出家門,可突然停住腳步,回頭望望家里,不知怎的,眼淚撲簌簌地涌了出來。離家的是你而不是我,為何我這般傷心呢?因為我清醒地意識到,從你被抬出家門的那一刻始,這個家注定將要破碎了!破碎的家對我意味著什么?痛苦仿佛已經(jīng)摧毀了我的神經(jīng),白茫茫的頭腦里,忽悠忽悠地飄著無數(shù)黑白碎片!這個家,這個家呵,它是什么,有幾多分量,只有咱倆最清楚。你沒說一句話,我不知你離家時想了些什么?珊髞戆l(fā)生的事,依稀將你的想法告訴了我。
到醫(yī)院,輸了一袋營養(yǎng)液,又輸了400cc鮮血。直瞪雙眼看著那殷紅的血液慢慢滴進你的身體,我默默祈禱:老天爺,上帝,讓你的血創(chuàng)造奇跡吧!拯救你善良的孩子,別那么無情地掰碎我的心!拔出輸血的針頭,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
護士剛收拾完器具,你突然說:“走,回家!”眾人一愣,我也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我終于想出了一句話:“明天還要輸液呢!”你本來是個慢性子,平日里問你一句話,總需等老半天才能得到答復(fù)?蛇@時你的反應(yīng)出奇的靈敏,我話音剛落你便答道:“明天輸液,明天再來唄!”兒子一旁說:“媽,天已經(jīng)很晚了,你又行動不便。”“不是有救護車嗎?”“夜半三更叫救護車也不方便呀!薄澳銈兪遣皇巧岵坏没ㄥX呀?我是存了一些錢的!”“媽,哪里是錢的問題!給你治病,花多少錢我們都愿意!薄澳菫槭裁床荒芑丶?”我貼你近些說:“鳳嫻,我答應(yīng)你回家?赡阏鯕,不能斷,家里總得要做些準(zhǔn)備呀!”你不再說什么,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幾滴淚珠從你閉著的眼角里滾了出來。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痛!也許,你已經(jīng)預(yù)感這是最后一次回家的機會了,可我們也很無奈呀!
我是真心同意你回家的!我心中默默做出了決定:咱倆共同生活的航船從這個家啟錨,就讓它在這個家落帆吧!
第二天,小兒子忙著租來了氧氣瓶和一套輸氧器具。兩個兒子還張羅要買一張醫(yī)用床,可要忙著接你回家,有些來不及,只得作罷。但是,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好之后,你卻不再提回家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忘了回家的事,而是神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你的身體一動不動,可我知道,你的心已經(jīng)飛回了家。也許正在整理我和兒子穿的衣服,“夏天來了,該換季了,這爺兒幾個總找不著自己的東西,我得給他們找好!币苍S,在收拾孫女的書桌,“怎么這樣亂呀!這小東西從小沒養(yǎng)成好習(xí)慣。”也許在廚房準(zhǔn)備晚飯,“早上對付幾口,中午在單位隨便吃點,晚上大家都回來了,得做點大家喜歡吃的菜。”也許站在臥室里,端詳著床頭上掛的我們年逾花甲補照的“婚紗照”,“瞧,笑得多甜美!”……“家,家呀!”家是什么?這個家對你我的含義,任何辭典、百科全書的解釋都說不清楚,只有你和我心里明白。
自從你最后一次離家去醫(yī)院,就再也沒能回家。對你來說,那是天大的、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我對不起你,沒實現(xiàn)你最后的愿望。我何尚不想讓你回家呢?家中沒了你,對我而言,家還在,房子、桌子、書籍、微機、床、燈……我們共同用過的一切,仍舊靜靜地老樣子,“物仍是”;可家也不在了,沒人與我朝夕相伴、耳鬢廝磨,成功、歡樂無人分享,委屈、煩惱無人訴說,“人已非”,這還是家嗎?
已經(jīng)回想不起5月7號那一天,我是怎樣上車回家的。在車上昏昏沉沉,我習(xí)慣于坐副駕位置,你就坐在我身后。車到家門口,我下了車,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你下車。我正奇怪,忽地一個沉重的聲音在我腦際嗡嗡回響:“她走了,走了,走了……”
飯廳的東墻上,掛上了你的照片,就是那年我們?nèi)ド綎|在張裕葡萄酒廠照的那張。你穿著我從臺灣買回來的那件紅色的阿的達斯體恤衫,富富泰泰的,一臉燦爛的笑。姊妹和孩子們張羅著擺鮮花、點蠟燭、燒香……我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你。模糊中你走了下來,我說:“鳳嫻,你回家來啦!”你笑著戳了一下我的腦門兒:“你犯什么傻!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你不要這個家啦?”你收斂了笑容,嗚嗚哭了:“家、家、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