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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dāng)代作家代表作典藏。打火機
女作家喬葉最初以散文寫作登上文壇,其“青春美文”為她贏得了大批讀者。但十年前的毅然轉(zhuǎn)型,從散文到小說,她無疑是成功的。這可以從她一大批獲獎作品得到有力證明。她的小說具有女性寫作的鮮明特點和個人風(fēng)格,平淡中見奇崛,輕麗中見深邃,筆致柔和又犀利,似輕描淡寫,妙手偶得,且渾然天成。
《中國當(dāng)代作家代表作典藏:打火機(精裝版)(女作家喬葉代表作)》為喬葉最新小說自選集,收錄了她近年來的獲獎小說,包括《最慢的是活著》《打火機》《在土耳其合唱》等名篇。
◎作家喬葉代表作合集
◎中國新時期文學(xué)近40年的回望與梳理——經(jīng)典作品、經(jīng)典閱讀、經(jīng)典收藏
◎精裝版本,典雅大氣
◎由4次獲得“中國*美的書”稱號的設(shè)計師個性制作,精裝典雅。
喬葉,70后代表作家,1972年生于河南修武,F(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認(rèn)罪書》《拆樓記》、小說集《最慢的是活著》、散文集《天使路過》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
月牙泉
打火機
塔拉,塔拉
失語癥
在土耳其合唱
黃金時間
妊娠紋
最慢的是活著
打火機
一
余真家所在胡同的名字叫老柳巷。老柳巷很長,如果站在一所高屋的房頂往下看,就會發(fā)現(xiàn)老柳巷的輪廓真的活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柳。余真的家就是一片小小的柳葉,窩藏在老柳枝干的一角疙瘩里。門牌號是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兒女眼里一根刺!痹诿裰V里,七十三就是一道坎。都覺得這個門牌號不吉利,可門牌號碼不是垃圾袋,想換就換。于是對此大家心思盡有,卻只是誰都不說。怕或許本來沒有,一說反而招了來,成了烏鴉嘴。也仿佛是不說就可以躲過去似的,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多年之后,一次,余真回娘家和母親一起包餃子,閑話聊起單位的新房,說三樓四樓因為貴沒人要。母親說要是她她就挑四樓,雖然貴些,可光線好,七層住宅樓里正屬于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安全。余真說我決不要四樓。母親問是不是嫌四不好聽,余真不語。母親得意道:“其實有些講究也是沒道理。像我們家七十三號怎么了?你們幾個平平安安成家立業(yè),不是也沒什么糟心事?一條巷子比起來,也算好的了!
余真放下餃子,走到衛(wèi)生間,眼淚已經(jīng)掉了下來。她伸手去抹,從化妝鏡里她看見,她的臉被沾了面粉的手抹出了一片淡淡的云白,如撲粉一般。
十六歲那年,余真被強暴了。
那一年,她正讀高二?粗桥榔屡赖搅税胫虚g,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費力。因為根本就不想爬,只是被推著,不得不走。之所以于百忙之中騰出了點兒精力勉強把學(xué)習(xí)成績掛在中游,是不想在同學(xué)中間太沒面子,也是讓父母不至于對自己太絕望,從而比較容易地套點兒零花錢。她的主要興趣就放在玩兒上。二老是雙職工,為了倆工資整天忙得屁都不能站著放一個,從小就對她粗養(yǎng)粗放,胡同里的男孩子又極多,長著長著,她就把自己調(diào)教了出來,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壞似乎是從幼兒園就開始的。起初也不壞。人之初性本善嘛。后來就不行了。一個小朋友向她要糖吃,她不給,他來搶,她推了他,結(jié)果她被老師罰了站。余真明白了其中的規(guī)律。第二天,她把程序顛倒了過來:搶別人的糖,他推她,最后罰他站。老師要求大家把太陽畫成圓圓的,余真畫成方方的。老師問為什么,余真說我把太陽裁了邊兒。于是又被罰站。下一節(jié)課她就不再畫太陽。老師問,她說今兒陰天。小學(xué),老師教大家右手寫字,余真用左手,結(jié)果小學(xué)期間她沒有同桌。一個人寬寬展展。也很少有老師提問她,因為老師一張口,往往就會被余真反追得瞠目結(jié)舌。
“余真,請談?wù)勀阄磥淼睦硐!?
“老師,理想本來就屬于未來吧?”
“可以這么說!
“那您為什么還要說未來的理想呢?”
“哦。那,談?wù)勀愕睦硐氚!?
“什么是理想?”
“就是你十年后、二十年后想要的那種生活!
“你十年前、二十年前也有過理想嗎?”
“當(dāng)然!
“是您目前的生活嗎?”
“……不是。”
“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
“呵呵,很多原因。其實大多數(shù)人的理想都實現(xiàn)不了。呃,還是,談?wù)勀愕睦硐氚!?
“既然這樣,談一個很可能并不能實現(xiàn)的東西又有什么意思呢?”
…………
上了初中,老師讓交日記,每篇日記都要求有主題。一天,學(xué)校請了一名解放軍來做講座,日記主題便是軍人。余真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出同學(xué)們會怎么表達對軍人的崇拜和敬佩。她也寫了,寫的是自己對軍人的羨慕,原因是軍人穿衣服吃飯都不掏錢,還有槍,威風(fēng)。日記交了,老師批注:你這素質(zhì)成不了軍人。她在老師的批注下繼續(xù)批注:成不了軍人我也要成為軍嫂,成不了軍嫂我也要成為軍媽、軍奶奶!從此她就有了不用再交日記的特權(quán)。討厭政治課,她大無畏地舉手報告,要求讀小說。看著政治老師鐵青的嘴唇,覺得自己比那些放在抽屜里偷讀小說的人更磊落。她整日里瞞天過海地說謊,無事生非地找碴兒,小橋流水般地花錢,被爸媽像揍男孩子那樣狠揍!蛟S,大家都認(rèn)為她壞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就是:她不像個女孩子。
她確實不像個女孩子。也不想像個女孩子。她不會跳皮筋,不會踢雞毛毽子,翻墻爬樹是個高手,彈玻璃球水平也不錯。在不知道導(dǎo)尿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發(fā)明了類似于導(dǎo)尿管的東西,想讓自己像男孩子一樣站著尿出來。和父母吵架一磚頭一磚頭地撂句子,把媽媽的胸罩帶子剪斷當(dāng)鞋繩,十二三歲還不喜歡穿內(nèi)褲,夜晚,她關(guān)好門,就裸睡。夢中明明感覺到例假來了也懶得起床,把床單和被子弄得血跡斑斑。第二天讓媽媽給她洗紅旗。最有名也最神氣的是和八個男同學(xué)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個“九英黨”,張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哪個同學(xué)騎了新自行車一定要搶過來挨著遛一圈,向誰借錢或者討要零食不得逞,晚上必定偷偷地砸他家后窗玻璃。義務(wù)勞動的時候,他們跟在看不慣的人后面輪番丟蒜皮。有靦腆點兒的孩子穿件衣服時髦得讓他們硌眼,就山呼海嘯地朝他打口哨,嚇得人家繞著走。總而言之,就是淘,活脫脫一個小太妹!按箦e不犯,小錯不斷,氣壞公安,難壞法院”,就是她那時候的生動寫照。
誰都拿她這淘沒辦法。等二老緩過神來想要管教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沒臉沒皮,油鹽不浸。母親為此哭過無數(shù)次,最大的恐懼無非是怕她將來嫁不出去。就這德行,誰敢要啊。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聽見一位街坊大媽正娓娓道來地安慰著母親:“……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jié)好桃,你好人有好報,好飯遲起灶。再怎么說,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庇嗾孢鄣囊宦曌策M門去,蹲到媽媽面前,一絲不茍地重復(fù)道:“是啊,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蹦赣H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十六歲那年,余真學(xué)會了喝酒。當(dāng)然是白的。酒多半是董克搞來的。董克是“九英黨”成員之一,長得又瘦又小。余真他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勺詮乃绺绶噶藫尳僮镞M了監(jiān)獄,他媽媽又病死之后,他們就把董克吸納了進來。從此董克在校園里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負(fù)。家門不幸,無以解憂,董克的老爸就特別愛喝酒,每天都要呷二兩,董克就每天從他瓶子里勻一點兒出來,存在一個瓶子里,放在床底下,十天半個月就能攢滿一瓶子,拿到學(xué)校,他們幾個分著喝。酒其實是真不好喝,余真喝只是因為:一、它不好喝。二、他們同學(xué),尤其是女同學(xué)都沒喝過。三、學(xué)校和家里都不讓喝。
那天晚上,她也是喝了酒。喝酒的由頭是“九英黨”要慶祝期末考試勝利結(jié)束。按慣例,考試結(jié)束后放假三天,等老師改卷登分。之后還要再上大約兩周的新課才會放暑假。炎熱的六月,余真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襯衣,套著一件自剪了腿的八分牛仔褲,和那幾個男孩子偷偷地鉆到一個背街小巷的酒館里。他們中有五個人都從自家偷了白酒,什么“桃杏溝”“雙清渠”“五家村”,都是當(dāng)?shù)氐碾s牌子。什么度數(shù)的都有。他們要了幾個兩塊錢一份的小素菜,花生米、拌粉絲、拍黃瓜、海帶卷什么的,一邊喝一邊討論著三天假期的安排。照著以往的作風(fēng),他們絕不會浪費這寶貴的三天假期。
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白酒,而且還是如此龐雜的白酒,余真自然而然地喝多了。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透過小酒館骯臟的玻璃窗,看看天黑得已經(jīng)不像個樣子,他們搖搖晃晃地分手,回家。董克家離余真家最近,要送她,余真和他一起走到胡同口,就把他罵回去了。她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和一個男孩子糾糾纏纏的,那會被他們誤會為談戀愛。一個以搗蛋著名的女孩子居然開始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談戀愛,即使不是真的聽著也夠膩膩歪歪,該是多么沒有面子的事情啊。
那個夜晚,余真跌跌撞撞地拐進老柳巷,一眼就發(fā)現(xiàn)巷里第二盞路燈瞎了。老柳巷一共就三盞路燈,均等地安在拐彎狠些的地方。每盞都能管好多戶人家。余真家在第三盞路燈后面。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些怵。但家就在前面,怵也得過去。她緊著步子,到了那盞瞎燈下。一陣風(fēng)從后面過來,她的腰突然就滯住了。兩眼一黑,喉嚨一緊,然后,她被拖上了一輛車。
喝了酒的她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上車她就被剝光了。他把她的嘴巴塞住,手腳綁住,蜷放在前后座之間的空隙里。很涼。很冷。很冰。很硬。但她卻是軟的。很軟。沒有骨頭的那種軟。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車終于停下。她嗅見濃郁的青草氣息,似乎是到郊外了。她聽見他打開前車門,下去。又打開后車門,上來。騎上她的身。他親吻她,撫摸她,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和她的身體一起,宛若兩個琴弦的合鳴——陌生的合鳴。
他做了兩次。第一次很兇猛,迫不及待。第二次,他的節(jié)奏便如出了峽谷的河流,變得舒緩,溫柔。
很疼。很疼。
他替她清洗了下面!嚿暇尤粋溆袩崴兔怼K嫠┖靡路。然后,車開始啟動。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怎的,他沒有再捆綁她,她完全可以解開眼睛上的布。但她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放回到了路燈下。他把她抱下去之前,她清楚地記得,他仿佛是無限留戀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在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fā)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
在他的車發(fā)動的一瞬間,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開始?xì)g快地奔涌。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開,發(fā)現(xiàn)再往前走幾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燈的光如刀子一般,唰唰地閃著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只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么東西拿走了。永遠地拿走了。不,這東西不是她身體內(nèi)的那層薄膜,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是屬于腦子的,屬于心的。
但那東西到底是什么,在很長時間里她都不能確定,也不能明白。
…………
二
又是六月,余真被批準(zhǔn)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guī)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只有一個名額。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結(jié)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里她算年輕的,資歷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后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jì)輕輕,卻是局里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wù),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了她這層手。下面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面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翹檐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鐘笑臉。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當(dāng)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當(dāng)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lǐng)導(dǎo)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dāng)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dāng)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xiàn),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么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lǐng)導(dǎo)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lǐng)導(dǎo)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lǐng)導(dǎo)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們兒,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去處……”
讓你的用心變成他的成就。無非如此。
憑著這點兒功夫,她當(dāng)上了辦公室主任。她沒有給誰送過一分錢的禮。可以說,她升職的過程完全是純天然無污染綠色環(huán)保。一位副局長曾經(jīng)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她多少能喝點兒酒的話,他確定她的升職速度會比現(xiàn)在更快。
但余真不喝酒。
既然局委班子研究過了,一研究就成了組織決定,余真推三讓四,做夠了一番人情,當(dāng)然沒人會接,于是就去,去得無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氣壯。送行的時候,局長說:“好好玩兒。平時都是你跟著領(lǐng)導(dǎo)鞍前馬后地服務(wù),這次你就把自己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好好地服務(wù)服務(wù)!
兒子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要去還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說他在家盯著,讓她盡管去:“平時都是你陪兒子,過夠癮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該我新鮮兩天!鼻,對她全都是這么通情達理,體貼關(guān)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余真有點兒忐忑地上了火車。一個人清清靜靜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奢侈,覺得于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緊巴巴的。不,這緊巴巴與金錢物質(zhì)無關(guān)。這緊巴巴,以前她總以為指的是時間。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單位,她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似乎頭頂永遠懸著一根弦,這根弦嗡嗡地彈著,從來不能讓她大大地喘口氣。現(xiàn)在,當(dāng)她坐在火車上的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緊巴巴指的也不是時間,而是心里。坐在火車上的她百無聊賴,閑得發(fā)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彈著,彈著。一股藝無止境的勁頭。
真是要命。
出租車停下,下午六點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確實是個幽雅的所在。鮮花,草坪,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后面疏疏落落地豎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讓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大門關(guān)著。按通知書上的號碼打電話,沒人接。余真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口路標(biāo)上的仿宋綠字:草廠南路。是。通知書上寫的地址就是草廠南路。草廠,這是個好名字。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可以嬉戲的名字。有一種撲面而來的鄉(xiāng)間氣息,仿佛可以看見多年之前這里生機勃勃的翠綠村莊,村莊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蔥麥田,豬羊圈外堆著大垛大垛的喂牲口的干草,鉆到草堆里,躺下,會被清潔潮濕的草氣淹住,用打火機點著,一根草就會燃出一根焦香……十六歲之前,余真會干這些。那時候的她啊,口袋里什么都可以沒有,決不能沒有打火機。打火機的用處太多了,點樹葉兒,點煙,自習(xí)課無聊的時候點前面女同學(xué)的辮子,哪位老師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捆芹菜,她一準(zhǔn)兒用打火機把繩兒給燃斷。打火機是個好玩具?诖餂]有打火機的小余真,就像現(xiàn)在的她包里沒有手機一樣,失魂落魄。
余真捏捏自己的包。包里除了手機之外,還有許多必需品:錢包,“心相印”紙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鏡子,小梳子,唇膏,防曬霜,通信錄……沒有打火機。十六年來,她再也沒有裝過打火機。
余真搖搖頭,想要把泛起的十六歲搖走。十六歲的花季?你沒有啦。她對著傳達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臉。已經(jīng)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粉嫩圓潤,不胖不瘦,清水掛面頭,黑漆杏仁眼,完全是個漂亮少婦的模樣?墒牵鶜q的花季她確實沒有過。她的十六歲,是被腰斬的。
她的神情一派安寧祥和,和臉盤不相稱,但與年齡很般配。十六歲,她被強暴了,但現(xiàn)在的她看著還可以,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憂傷沉痛。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國人中年的表情。中國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國際不接軌。據(jù)說聯(lián)合國規(guī)定四十四歲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歲到五十九歲是中年,六十歲之上才是老年。要這么說,她還年輕。
年輕?余真繼續(xù)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陽還很毒,臉上已經(jīng)被曬出了油。但,真的,看起來還是那么年輕!堇镉惺裁礀|西明晃晃地花著眼。余真定了定神:柚黃色的桌子上閃著一串鑰匙的金光,而另一面墻上的鋁合金窗戶有一扇沒關(guān)嚴(yán)。太好了。一剎那,余真做了個決定。既然沒人看見,既然她還年輕——余真朝自己做個鬼臉,放下行李,蹬著大門上的橫線鐵格,翻了進去,然后雙手一按,躍上那個窄窄的窗臺,伸手進去,把門撥開,拿過鑰匙,一試,果然有一把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她把行李拿進來,將鑰匙和窗戶都恢復(fù)原位,正想把大門再鎖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丫頭,功夫不錯。”
回頭。大門對面的樹蔭涼下,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黑色拉桿箱。也是來休假的?
余真對他笑笑。等他進去,和他一起來到二號樓大堂。有一個服務(wù)員站在總臺后面,渾身濕淋淋的,像一條剛剛從海上躍出來的魚,狼狽不堪地向他們問好。余真問她怎么剛才沒人接電話,她說廚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跑去處理水管了。
怪不得傳達室會荒。
“為什么不買最好的水管?廳里撥的錢不少啊。”男人一邊登記一邊說。余真探過頭,看見了他正在寫的名字:胡。哦,他姓胡。
胡?他姓胡?醒一醒神兒,余真的頭發(fā)幾乎都要直豎起來。再四舍五入地瀏覽一下墨鏡下他的臉,終于確認(rèn):她見過他。他去他們那里視察過工作。
他是他們的廳長。省內(nèi)本行業(yè)最大的領(lǐng)導(dǎo)。
“我們在哪里見過吧?”他邊登記邊說。當(dāng)然,他有資格說這話。全省這一行里,他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余真惶惶地報出自己局的名字,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行李來到房間。第一天就丟了這么大的人,還是在廳長面前。她想象不出他看著自己踢天蹦地?fù)荛T撬鎖時的心情,他會怎么想她?這是一個地獄般黑暗無邊的問題。真是不該來休這個假。如果不休假她就不會這么放松,不會這么沒譜兒。要知道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讓雙腳離開地面五十厘米了啊。
死期到了。
等等。余真定了定神。他不是還說了一句“丫頭,功夫不錯”么?即使是諷刺,也還可以確認(rèn)他并不是那么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兒欣賞。這是一個關(guān)鍵的評價,她得抓牢它,瞅個機會把自己救上岸。三
余真的房間是二五一六。二是二號樓,五一六是房號。一人一個大標(biāo)間,外帶一個大露臺。確切地說,是一家一個標(biāo)間。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十口八口,一個名額給夠你這一個標(biāo)間就得了。小茶幾上放著休假中心的服務(wù)簿。余真翻了一下,里面介紹說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廳有電影,閱覽室可以讀書上網(wǎng),五臟俱全。服務(wù)簿后面還附著一張北戴河地圖,她用比例尺合算了一下,這兒離海邊僅僅五百米。太方便了。她發(fā)短信把房間號碼告訴了丈夫,丈夫馬上打來電話,問條件如何,余真說非常好。他說那他就放心了。她撒著嬌叫“好老公”,他也嗲著聲叫“好老婆”,兒子在一邊帶著哭腔搶過了電話,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兒子說他也想去,可還得考試。她只好安慰他,承諾給他帶一艘玩具軍艦回去,他才破涕為笑,連聲叫“好媽媽,好媽媽”。
一番熱鬧,掛斷電話。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媽媽好兒子……這是沿著電話線傳真過來的溫馨家庭,一切都好。努力了這么多年,她終于進入了這些個“好”。多少年前,這些個“好”曾是她覺得需要奮斗終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的巨大目標(biāo),但現(xiàn)在,“好”來了。就攥在她的手心里。
看起來,一切都無可挑剔。自己不錯,家里也不錯。丈夫在勞動局,兒子正讀小學(xué)三年級。調(diào)皮頑劣盡有,比她當(dāng)年雖是差了些,從身為父母的角度看卻是正好。正如丈夫勤謹(jǐn)呵護魚水之歡也都盡有,卻也都不過分。對于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來說,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適宜的溫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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