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巴金

　　死是謎。有人把生也看作一個謎。

　　許多人希望知道生，更甚于愿意知道死。而我則不然。我常常想了解死，卻沒有一次對于生起過疑惑。

　　世間有不少的人喜歡拿“生是什么”、“為什么生”的問題折磨自己，結(jié)果總是得不到解答而悒郁地死去。

　　真正知道生的人大概是有的；雖然有，也不會多。人不了解生，但是人依舊活著。而且有不少的人貪戀生，甚至做著永生的大夢：有的乞靈于仙藥與術(shù)士，有的求助于宗教與迷信；或則希望白日羽化，或則禱祝上登天堂。在活著的時候為非作歹，或者茹苦含辛以積來世之�！�—這樣的人也是常有的。

　　每個人都努力在建造“長生塔”，塔的樣式自然不同，有大有小，有的有形，有的無形。有人想為子孫樹立萬世不滅的基業(yè)；有人愿去理想的天堂中做一位自由的神仙。然而不到多久這一切都變成過去的陳跡而做了后人憑吊唏噓的資料了。沒有一座沙上建筑的樓閣能夠穩(wěn)立的。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xùn)。

　　一百四十幾年前法國大革命中的啟蒙學(xué)者讓·龔多塞不顧死刑的威脅，躲在巴黎盧森堡附近的一間頂樓上忙碌地寫他的最后的著作，這是歷史和科學(xué)的著作。據(jù)他說歷史和科學(xué)就是反對死的斗爭。他的書也是為征服死而著述的。所以在寫下最后兩句話以后，他便離開了隱匿的地方。他那兩句遺言是：“科學(xué)要征服死，那么以后就不會再有人死了�！�

　　他不夢想天堂，也不尋求個人的永生。他要用科學(xué)征服死，為人類帶來長生的幸福。這樣，他雖然吞下毒藥，永離此世，他卻比誰都更了解生了。

　　科學(xué)會征服死。這并不是夢想。龔多塞企圖建造一座為大眾享用的長生塔，他用的并不是平民的血肉，象我的童話里所描寫的那樣。他卻用了科學(xué)。他沒有成功�？墒撬�給那座塔奠了基石。

　　這座塔到現(xiàn)在還只有那么幾塊零落的基石，不要想看見它的輪廓！沒有人能夠有把握地說定在什么時候會看見它的完成。但有一件事實則是十分確定的：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努力于這座高塔的建造。這些人是科學(xué)家。

　　生物是必死的。從沒有人懷疑過這天經(jīng)地義般的話。但是如今卻有少數(shù)生物學(xué)者出來企圖證明單細胞動物可以長生不死了。德國的懷司曼甚至宣言：“死亡并不是永遠和生物相關(guān)聯(lián)的�！币驗閱渭毎麆游镌陴B(yǎng)料充足的適宜的環(huán)境里便能夠繼續(xù)營養(yǎng)和生存。它的身體長大到某一定限度無可再長的時候，便分裂為二，成了兩個子體。它們又自己營養(yǎng)，生長，后來又能自己分裂以繁殖其族系，只要不受空間和營養(yǎng)的限制，它們可以永遠繼續(xù)繁殖，長生不死。在這樣的情形下面當然沒有死亡。

　　“拿草履蟲為例，兩個生物學(xué)者美國的吳特拉夫和德國的梅塔尼科夫?qū)τ诓萋南x的精密的研究給我們證明：從前人以為分裂二百次、便現(xiàn)出衰老狀態(tài)而逼近死亡的草履蟲，如今卻可以分裂到一萬三千次以上，就是說它能夠活到二十幾年。這已經(jīng)比它的平常的壽命多過七十倍了。有些人因此斷定說這些草履蟲經(jīng)過這么多代不死，便不會死了。但這也只是一個假定。不過生命的延長卻是無可否認的。

　　關(guān)于高等動物，也有學(xué)者作了研究�，F(xiàn)在雞的、別的一些動物的、甚至人的組織(tissue)已經(jīng)可以用人工培養(yǎng)了。這證明：多細胞動物體的細胞可以離開個體，而在適當?shù)沫h(huán)境里生活下去，也許可以做到長生不死的地步。這研究的結(jié)果離真正的長生術(shù)還遠得很，但是可以說朝這個方向前進了一步。在最近的將來，延長壽命這一層，大概是可以辦到的�？茖W(xué)家居然在顯微鏡下的小小天地中看出了解決人間大問題——生之謎的一把鑰匙。過去無數(shù)的人在冥想里把光陰白白地浪費了。

　　我并不是生物學(xué)者，不過偶爾從一位研究生物學(xué)的朋友那里學(xué)得一點點那方面的常識。但這只是零碎地學(xué)來的，而且我時學(xué)時忘。所以我不能詳征博引。然而單是這一點點零碎的知識已經(jīng)使我相信龔多塞的遺言不是一句空話了。他的企圖并不是夢想。將來有一天科學(xué)真正會把死征服。那時對于我們，生就不再是謎了。

　　然而我們這一代(恐怕還有以后的幾代)和我們的祖先一樣，是沒有這種幸運的。我們帶著新的力量來到世間，我們又會發(fā)揮盡力量而歸于塵土。這個世界映在一個嬰孩的眼里是五光十色；一切全是陌生。我們慢慢地活下去。我們舉起一杯一杯的生之酒盡情地飲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們?nèi)珖L到了。新奇的變?yōu)槠匠�，陌生的成為熟�?xí)。但宇宙是這么廣大，世界是這么復(fù)雜，一個人看不見、享不到的是太多了。我們仿佛走一條無盡長的路程，游一所無窮大的園林，對于我們就永無止境�！八馈敝皇且粋�障礙，或者是疲乏時的休息。有勇氣、有精力的人是不需要休息的，尤其在勝景當前的時候。所以人應(yīng)該憎恨“死”，不愿意跟“死”接近。貪戀“生”并不是一個罪過。每個生物都有生的欲望。蚱蜢饑餓時甚至吃掉自己的腿以維持生存。這種愚蠢的舉動是無可非笑的，因為這里有的是嚴肅。

　　俄羅斯民粹派革命家妃格念爾“感激以金色光芒洗浴田野的太陽，感激夜間照耀在花園天空的明星”，但是她終于讓沙皇專制政府將她在席呂塞堡中活埋了二十年。為了革命思想而被燒死在美國電椅上的鞋匠薩珂還告訴他的六歲女兒：“夏天我們都在家里，我坐在橡樹的濃蔭下，你坐在我的膝上；我教你讀書寫字，或者看你在綠的田野上跳蕩，歡笑，唱歌，摘取樹上的花朵，從這一株樹跑到那一株，從清朗、活潑的溪流跑到你母親的懷里。我夢想我們一家人能夠過這樣的幸福生活，我也希望一切貧苦人家的小孩能夠快樂地同他們的父母過這種生活�！�

　　“生”的確是美麗的，樂“生”是人的本分。前面那些殺身成仁的志士勇敢地戴上荊棘的王冠，將生命視作敝屣，他們并非對于生已感到厭倦，相反的，他們倒是樂生的人。所以奈司拉莫夫坦白地說：“我不愿意死�！钡�是當他被問到為什么去舍身就義時，他卻昂然回答：“多半是因為我愛‘生’過于熱烈，所以我不忍讓別人將它摧殘�！彼麄兪菫榱吮３帧吧�”的美麗，維持多數(shù)人的生存，而毅然獻出自己的生命的。這樣深的愛！甚至那軀殼化為泥土，這愛也還籠罩世間，跟著太陽和明星永久閃耀。這是“生”的美麗之最高的體現(xiàn)。

　　“長生塔”雖未建成，長生術(shù)雖未發(fā)見，但這些視死如歸但求速朽的人卻也能長存在后代子孫的心里。這就是不朽。這就是永生。而那般含垢忍恥積來世�；蛘邏粝胨篮筇焯玫摹笆|蕓眾生”卻早已被人忘記，連埋骨之所也無人知道了。

　　我常將生比之于水流。這股水流從生命的源頭流下來，永遠在動蕩，在創(chuàng)造它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以達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沒有東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還射出種種的水花，這就是我們生活里的愛和恨，歡樂和痛苦，這些都跟著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們每個人從小到老，到死，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這是生之目標，不管我們會不會走到，或者我們會在中途走入了迷徑，看錯了方向。

　　生之目標就是豐富的、滿溢的生命。正如青年早逝的法國哲學(xué)家居友所說：“生命的一個條件就是消費�！�…個人的生命應(yīng)該為他人放散，在必要的時候還應(yīng)該為他人犧牲�！�…這犧牲就是真實生命的第一個條件�！蔽蚁嘈啪佑训脑�。我們每個人都有著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慕，更多的歡樂，更多的眼淚，比我們維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所以我們必須把它們分散給別人，否則我們就會感到內(nèi)部的干枯。居友接著說：“我們的天性要我們這樣做，就象植物不得不開花似的，縱然開花以后便會繼之以死亡，它仍舊不得不開花�！�

　　從在一滴水的小世界中怡然自得的草履蟲到在地球上飛騰活躍的“蕓蕓眾生”，沒有一個生物是不樂生的，而且這中間有一個法則支配著，這就是生的法則。社會的進化，民族的盛衰，人類的繁榮都是依據(jù)這個法則而行的。這個法則是“互助”，是“團結(jié)”。人類靠了這個才能夠不為大自然的力量所摧毀，反而把它征服，才建立了今日的文明；一個民族靠了這個才能夠抵抗他民族的侵略而維持自己的生存。

　　維持生存的權(quán)利是每個生物、每個人、每個民族都有的。這正是順著生之法則。侵略則是違反了生的法則的。所以我們說抗戰(zhàn)是今日的中華民族的神圣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沒有人可以否認。

　　這次的戰(zhàn)爭乃是一個民族維持生存的戰(zhàn)爭。民族的生存里包含著個人的生存，猶如人類的生存里包含著民族的生存一樣。人類不會滅亡，民族也可以活得很久，個人的生命則是十分短促。所以每個人應(yīng)該遵守生的法則，把個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民族的命運上，將個人的生存放在群體的生存里。群體綿延不絕，能夠繼續(xù)到永久，則個人亦何嘗不可以說是永生。

　　在科學(xué)還未能把“死”完全征服、真正的長生塔還未建立起來以前，這倒是唯一可靠的長生術(shù)了。

　　我覺得生并不是一個謎，至少不是一個難解的謎。

　　我愛生，所以我愿象一個狂信者那樣投身到生命的海里去。

　　1937年8月在上海

　　生命的意義

　　◎羅家倫

　　我們?nèi)祟惖纳�命很多，宇宙間萬物的生命更多。生之現(xiàn)象，非常普遍。但是我們?yōu)槭裁瓷�在世上？這個問題，數(shù)千年來經(jīng)過多少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的研討和追求。如果做了人而對于人生的意義不明了，渾渾噩噩，糊涂一世，那他真是白活了。因為對于本身的生命還不明白，我們的行為，就沒有標準；我們的態(tài)度，也無從確定。有許多人覺得生活很是痛苦，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生命毀滅掉。他覺得活在世上，乃是嘗著無窮盡的痛苦；在生命的背后，似乎有一種黑暗的魔力，時刻逼著他向苦難的路上推動，使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因此他常想設(shè)法解除這生命的痛苦。佛教所謂“涅”，也就是謀求解除生命痛苦的一個方法。不過是否真能解除，乃是另一問題。又有些人認為生命是快樂的，以為世界上一切事物，宇宙間一切創(chuàng)作，都是供我們享受的，遂成為一種絕對的享樂主義。其他對于生命所抱的態(tài)度很多，要皆各有其見解。我們?nèi)羰遣恢�道生命真正的意義，就會彷徨歧路，感覺生命的空虛，于是一切行動，茫無所措。所以我們對于這個問題，至少應(yīng)該有一種初步的，也就是基本的反省。

　　第一，在無數(shù)生命中，人的生命何以有特別意義？

　　如果就“生命”二字來講，他的意義非常廣泛。談到宇宙的生命，其含義更深。這個純粹的哲學(xué)問題，此處暫且不講。生命既然很多，人類的生命，不過為宇宙無窮生命之一部分。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蟪蛄，何嘗沒有生命？大之如“天山龍”，固曾有其生命，小之如微生物，也有生命。但是在這無量數(shù)的生命中，為什么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義？為什么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價值？為什么只有人才對他的生命發(fā)生意義和價值的問題？

　　第二，生命是變動的，物我之間，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生命是變動的。我們身上的細胞，每天有多少新的生出來，多少陳舊的逐漸死去。這種新陳代謝的變動，可說無一刻停止。一方我們采取動植礦物的滋養(yǎng)成分為食料，以增加我們的新細胞，維持我們的生長；但一旦人死了，身體的有機組織，又漸腐敗分離，為其他動植礦物所吸收。生命之循環(huán)，變化無已。我們?nèi)舴治鋈祟惖纳�命，與其他動植物的生命，可以發(fā)生許多哲學(xué)上的推論。如近代柏格森、杜里舒等哲學(xué)系統(tǒng)，都是由此而來的。即梁啟超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故不惜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zhàn)的一段話，也是由于觀察生命不斷變動的現(xiàn)象而來的，不過他得到的是不正確的推論罷了�？梢娢覀兛偸窍氲皆谏�命不斷的變動當中，物我之間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這個問題。

　　第三，生命隨著時間容易過去。

　　生命隨著真實的空時不斷地過去。人生上壽，不過百年，轉(zhuǎn)瞬消逝，于是便有“生為堯舜死亦枯骨，生為桀紂死亦枯骨”之感。在悠悠無窮的時間中，人的一生不過一剎那。印度人認為宇宙曾經(jīng)多少劫；每劫若干億萬年。人的生命，在這無數(shù)劫中，還不是一剎那嗎？若僅就生命現(xiàn)在的一剎那看來，時光實在過于短促；生命的價值，如果僅以一剎那之長短來估定，那么人生實在沒有多大意義。堯舜苦心經(jīng)營創(chuàng)制，不過是一剎那的過去；桀紂醉生夢死，作惡殃民，也不過是一剎那的過去。若是把他們的生命價值認為相等，豈非笑話！故以生命之久暫來估定他的意義與價值，當然是不妥。一個人只要有高尚的思想，偉大的人格，雖不生為百歲老人，亦有何傷？否則上壽百歲與三十四十歲而死者，從無窮盡的時間過程看來，都不過是一剎那。欲從這時間久暫上來求得生命的意義，真是微乎其微。故生命的意義，當然別有所在。

　　這就是我們對于生命初步的反省。我們從此得到了三個認識，就是：生命是無數(shù)的，生命是變動的，生命是容易過去的。

　　人生的意義在于能認識和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宇宙間的生命，既是如此的多，何以只是人類的生命，才有特別的意義？想解答這個問題，是屬于價值哲學(xué)的研究。人的生命之所以有意義，乃是因為人能認識和創(chuàng)造人生的價值。因為人類能夠反省，所以他能對于宇宙整個的系統(tǒng)，求得認識；更能從宇宙的整個系統(tǒng)之中，認識其本身價值之所在。人類的生命，雖然限制在一定的空時系統(tǒng)之中，但是他能夠擴大經(jīng)驗的范圍，不受環(huán)境的束縛；能夠離開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而創(chuàng)造理想的意境。其他動物則不能如此。例如蛙在井中，則以井為其唯一的天地；離開了井，他便一無認識。人類則不然，其意境所托，可以另辟天地。只有人才能把世上的事事物物，分析觀察，整理成一個系統(tǒng)，探討彼此間的關(guān)系，以求得存在于這個系統(tǒng)內(nèi)的原理，并且能綜合各種原理，以推尋生命的究竟。說到人類能創(chuàng)造價值一層，對于生命的意義，尤關(guān)重要。一方面他固須接受前人對于人生已定了的價值表，一方面更須自己重新定出價值表來，不斷地根據(jù)這種新的啟示，鼓勵自己和領(lǐng)導(dǎo)大家從事于創(chuàng)造事業(yè)和完成使命。如此，不但個人的生命，不致等閑消失，并且把整個人類生命的意義提高。古圣先哲，終生的努力，就在于此。這是旁的生命所不能做，而為人類生命所能獨到的。所以說宇宙間的生命雖是無量數(shù)，惟有人類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義。

　　人格的統(tǒng)一性與一貫性。生命不斷地變，但必須求得當中不變的真理。我們?nèi)祟愲m每天吸收動植礦物的滋養(yǎng)成分，以促進身體上新陳代謝的變化，但是生命當中所包含的真理，決不因生理上的變化而稍移易。這種生命的一貫性和統(tǒng)一性，就是人格。人因為有人格，所以不致因為今日食豬肉，就發(fā)豬脾氣；明天食牛肉，就發(fā)牛脾氣。只是以一切的物質(zhì)，為我們生命的燃料罷了！至于“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zhàn)”的見解，正是因為缺乏了整個的人格觀念，所以陷入于可笑的矛盾。世界上人與人相處，彼此之間全賴有人格的認識。大家所共認為是善人的，應(yīng)該今日如此，明日也必定如此；今年如此，明年也必定如此。若是人類無此維系，便無人類的社會可言。所謂人格，就是一貫的自我。他應(yīng)當是根據(jù)我們對于宇宙系統(tǒng)的研究與反省所得到的精確認識，而向著完滿的意境前進，向著真善美的世界發(fā)展的。他須努力使生命格外美滿和諧，使個人的生命與整個宇宙的生命相協(xié)調(diào)。他更須佐以淵博的知識，培以豐富純正的感情，從事于促成生命系統(tǒng)的完善。這種好的人格才真是一貫的；因為是一貫的，所以是經(jīng)得起困苦艱難，決不會隨著變幻的外界現(xiàn)象而轉(zhuǎn)移的。有了這種人格，然后在整個宇宙的生命系統(tǒng)當中，人的生命才可立定一個適當?shù)牡匚�。倘若今日如此，明日如彼；茍且偷安，隨波逐流，便認為是自我的滿足；那不但是無修養(yǎng)，而且是無人格。人與其他生物的分際，就在人格上。人雖吸收了若干外來的食物成分，變其血輪，變其細胞，變其生理上的一切，但他的人格，理想上的人格，永久不變，這就是人格的統(tǒng)一性與一貫性。可見生命雖不斷地變，尚有不變者在。這也是人類生命的特殊性。

　　要保持生力，從力行中以生命來換取偉大的事業(yè)，生命隨著時間容易過去�！肚f子》上所說的朝菌蟪蛄，固然生命很短；楚南冥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種生命可以說是很長了，然而在整個時間系統(tǒng)之中，又何嘗不是一剎那的過去？故生命的長短，不足以決定生命之價值。生命之價值，要看生命存在的意義如何，乃能決定。吾人之生，決定要有一種作為。生命雖易過去，但有一點不滅，那就是以生命所換來永不磨滅的事業(yè)。古往今來已死過了的生命不知有多少，若以四萬萬人每人能活到六十歲來計算，那么，每六十年要死去四萬萬，一百二十年就死去八萬萬，照此推算下去，有史以來，過去了的生命，不知若干萬萬。但是古往今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名垂青史，雖在千百年以后，也還是為人所景仰崇拜；那些追隨流俗，一事無成的人，他的姓名及身就不為人所知，到了后代，更如飄忽的云煙，一些痕跡也不曾留著。所以唯有事業(yè)，才是人生的成績，人類的遺產(chǎn)�？鬃与m死，他的倫理教訓(xùn)，仍然存在；秦始皇雖死，他為中國立下的大一統(tǒng)規(guī)模，依然存在；拿破侖已死，他的法典，仍然存在。生命雖暫，而以生命換來的事業(yè)，是不會磨滅的；其事業(yè)的精神，也永遠會由后人繼承了去發(fā)揚光大。諸葛亮在隆中，自比管樂；管樂生在數(shù)百年前，其遺留的事業(yè)精神，諸葛亮繼承著去發(fā)揚光大。左宗棠平新疆，以“新亮”自居，也就是隱然以諸葛亮自承。所以生命之易消逝，不足為憂；所憂者當在這有限的生命，能否換來無限光榮的事業(yè)。若是茍且偷生，閑居待死，就是活到九十或百歲，仍與人類社會無關(guān)。生命千萬不可浪費，浪費生命是最可惜的事。蕭伯納曾嘆人生活到可以創(chuàng)造事業(yè)的年齡，即行死去，覺得太不經(jīng)濟。他想如果人能和基督教創(chuàng)世紀所載的瑪士撒拉一樣，活到九百六十九歲，則文明的進步豈不更有可觀。但這是文學(xué)家的理想，是做不到的事。然而西洋人利用生命的時間，比中國人卻經(jīng)濟多了。西洋人從四十歲到七十歲為從事貢獻于政治、文藝、哲學(xué)、科學(xué)以及工商社會事業(yè)的有效時期，而中國人四十歲以后即呈衰老，到六十歲就打算就木。兩相比較，中國人生命的短促和浪費，真可驚人！我們既然不能希望活到九百六十九歲的高齡，那我們就得把這七八十年的一段生命，好好利用。我們要有長命的企圖，我們同時要有短命的打算。長命的企圖是我們不要把生命消耗在無意義的方面。短命的打算是我們要活一天做兩天的事，活一年做兩年的事。不問何時死去，事業(yè)先已成就。我們生在世上一天，就得充分的保持和發(fā)揮自己的生力一天。無生力的生命，是不會成就事業(yè)的，無永久價值的事業(yè)的生命，是無聲無息度過的。

　　所以人生在世，不要因生命之數(shù)量過多及其容易消逝而輕視生命，不要因生命之時常變動而隨波逐流，終至侮辱生命。我們須得對人生的價值有認識，對人格能維持其一慣性；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加緊的去把自己的生命，換成有永久價值的事業(yè)。這樣，才不是偷生，才不是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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