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冊談?wù)撊毡镜男,既非學(xué)術(shù)著作,也不是旅游指南,只是個好奇的讀書人“行萬里路”時的隨筆札記。前三輯沒有變化,原版第四輯的文章全部去掉,而是增訂十則短文,都與“閱讀日本”有關(guān)。而記錄年初四國之行的第五輯,則是道地的“新鮮出爐”。
本書是陳平原自上世紀90年代至今走訪日本的觀察和記錄,用作者的話說,這冊談?wù)撊毡镜男,既非學(xué)術(shù)著作,也不是旅游指南,只是個好奇的讀書人“行萬里路”時的隨筆札記。他抱持對“愛國的自大”的警惕,希望日漸富裕的中國人,自信之余,也需自省,方才能做到“不卑不亢”。這本旅行筆記,正可謂做到了這一點。此次增訂,對兩輯文章全部更新,更有“新鮮出爐”的四國之行。作者“越來越懷念那種個體的、可辨認的、有溫度且有感情的學(xué)術(shù)交流,以及那種劍及履及的低調(diào)的學(xué)術(shù)合作與教誨”,也借此“向多年前啟迪過我的日本文化或幫助過我的日本學(xué)者致意”。
陳平原,廣東潮州人,文學(xué)博士,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中文系系主任)、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語言及文學(xué)講座教授、教育部“長江學(xué)者”特聘教授、國務(wù)院學(xué)位委員會學(xué)科評議組成員、中國俗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北京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曾被國家教委和國務(wù)院學(xué)位委員會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xué)位獲得者”(1991);獲教育部頒發(fā)的di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屆高等學(xué)?茖W(xué)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xué)】(1995、1998、2003、2009、2013)等。
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之建立》、《中國散文小說史》、《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大學(xué)何為》、《歷史、傳說與精神——中國大學(xué)百年》、《左圖右史與西學(xué)東漸——晚清畫報研究》、《作為學(xué)科的文學(xué)史》等著作三十種。治學(xué)之馀,撰寫隨筆,藉以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并保持心境的灑脫與性情的溫潤。
東京的古寺
對于考古學(xué)家來說,東京沒有“古寺”。東京的寺廟本來不少,可經(jīng)歷江戶時代的三大火事,再加上本世紀的關(guān)東大地震和美軍大轟炸,難得一見百年以上的建筑。即便不計較多次的翻修與遷移,江戶開府至今不到四百年,東京的寺廟能“古”到哪里去(《淺草寺史略年表》溯源到七世紀中葉,可屢建屢燒,目前的本堂是1958年落成的)?難怪許多到過京都、奈良的游客,對東京的寺廟不屑一顧。半個多世紀前和哲郎記錄游覽奈良附近古寺印象的《古寺巡禮》,至今仍是不可多得的名著;淡交社正在印行的大型系列圖錄《古寺巡禮》,也以京都、奈良兩地為主。手中有一冊角川書店編的《圖錄日本美術(shù)》,收錄并簡介被定為國寶或重要文化財?shù)牡窨、繪畫、工藝、建筑,是我游覽古寺或博物館時必帶的“指南”;其中十六世紀以前部分基本與東京無緣。
談?wù)摽脊藕退囆g(shù),“時間”具有絕對的價值。一千多年前的佛像,不管多么粗糙,只要能流傳至今,便有驚心動魄的魅力!拔奈铩敝燥@得“古雅”,小半賴人力,大靠半天工。不必“嗜古之士”,一般人都會對此類能引發(fā)思古之悠情的“文物”感興趣。在這一點上,東京是貧乏的──博物館自然除外。對于曾經(jīng)在長安城根揀過秦磚漢瓦、或者在西域路上遭遇“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的中國人來說,這種感覺尤其突出。
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不從“考古”而從“歷史”、不從“藝術(shù)”而從“人情”來品讀,東京其實不乏值得一游的“古寺”。嘆息東京“古寺不古”者,大概忘了歷史時間的相對性。倘若東京的古寺能幫助我進入歷史,閱讀我所希望了解的江戶文化,那又何必過分計較其年齡?今日的東京,到處是高樓大廈,想追尋江戶時代的面影,還真的只能借助這些不太古老的寺廟!敖瓚魱|京博物館”固然讓我動心,也給了我許多有關(guān)“江戶”的知識;可我更愿意在香煙繚繞的寺廟邊,撫摸長滿青苔的石碑,似乎只有那樣才能真正感覺到“歷史”的存在。
當初不大滿足于“博物館文化”,主要是考慮到其中凝聚了太多的專家的理性思考,一切都解釋得清清楚楚,限制了自家想象力的發(fā)揮。野外作業(yè)有驚險,有失敗,也有意料不到的“發(fā)現(xiàn)”──在專家或許不算什么,在我卻可以陶醉好幾天。精鶩八極,神游四海,尚友古人……一覺醒來,眼前依然是東京的高樓大廈。既不感傷,也無驚喜,對自己笑一笑,上圖書館去也。
很快地我就明白這里的陷阱:東京的“野外”其實一點也不“野”,我的作業(yè)對象并非“原初狀態(tài)”。寺是重建的,墓是重修的,碑也有不少是重刻的。除了地震和戰(zhàn)爭的破壞,還有重建時整理者有意無意的“歪曲”。常會詫異江戶人為何不講禮節(jié)亂擱石碑,事后想想,可笑的其實不是整理者,而是我之“信以為真”──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并非“真正的歷史”。明白了這一點,“古寺巡禮”時便有了雙重的考據(jù)任務(wù):既考古人,也考今人對古人的理解。帶上一冊“江戶古地圖”(此類圖書甚多),還有安藤廣重的“名所江戶百景”,在東京街頭散步,不時會有莫名其妙的嘆息或微笑。
相對于觀賞國寶級文物時的“焚香頂禮”,摩挲路邊飽經(jīng)滄桑的石燈籠或者街角略為殘缺的地藏菩薩,心情輕松自由多了。沒那么多謙恭,也沒那么多虔誠,用一種通達而又略帶感傷的眼光來看待古人和今人,思維自然活躍些。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古今對話中,“藝術(shù)美”逐漸為“人情美”所取代。所謂“線條”、“結(jié)構(gòu)”、“韻律”等的思慮,實在抵擋不住佛家的“大慈悲”──起碼在東京的寺廟里是如此。比如,位于目黑的大圓寺里,有一尊很不起眼的道祖神像,在墻角的大樹底下“乘涼”。此乃中國的行路神,在日本則專管兒童和愛情,故刻成男女合體“勾肩搭背”的浮雕。我不知道這一對矮敦敦、胖乎乎、笑嘻嘻的小兒女組成的道祖神是否真有法力,一瞬間竟把我“鎮(zhèn)住了”。無暇借問作者是誰,也不想考據(jù)創(chuàng)作年代,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充滿稚氣的神像里,蘊含著對世俗人生的熱愛、以及周作人所再三贊嘆的日本之“人情美”。
東京寺廟之所以讓我流連忘返,很大程度正是這種充溢其間的“人情”。不管是大名鼎鼎的淺草寺、增上寺,還是我居住的白金臺附近的若干“無名”小寺,都是有信徒、有香火、有佛事、因而有生命的“活寺”。我很看重這一點,這正是收藏豐富的博物館所不具備的。參加過大大小小的佛事,也見識了真真假假的信徒,自認對日本人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這大概是我逛寺廟的最大收獲吧?
(初刊《中華散文》1995年第1期)
木屐
小時候不喜歡木屐,主要是嫌重,穿上無法快跑或者蹦跳,玩游戲時總吃虧。
上學(xué)了,按規(guī)定不能打赤腳,可抄近路需要跳水溝踩田埂,穿鞋實在不方便。把鞋帶一結(jié),掛在書包上,光著腳丫子在泥地上跑,挺舒服的。偶爾也把鞋掛在脖子上,但那必須是新鞋才好看。到了學(xué)校門口,擦擦腳,穿上鞋,一下子“文明”起來了。
十五歲那年當了“知青”,來到一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的小山村,終于體會到木屐的好處。村里的水溝不大通暢,加上母豬率領(lǐng)小豬東游西蕩(肉豬可圈而母豬必須放養(yǎng)),一到雨天街上豬屎和著稀泥,只有穿著木屐才能安然無恙。村民一般早睡早起,夜里十點以后,周圍靜悄悄的,巷口傳來木屐聲,大半是朋友找我聊天來了。石板路上深夜走木屐,清脆又悠揚。失眠時,數(shù)著遠處夜行人的木屐聲,也能漸漸沉入夢鄉(xiāng)。
久居城市,重做“文明人”,只好告別木屐。擠公共汽車或騎自行車,木屐實在不方便;住樓房深夜踱步,樓下肯定抗議。當然也有“從眾”的壓力,不敢過于“招搖”。已經(jīng)隱去了的記憶,讀黃遵憲和周作人關(guān)于日本“下馱”的描述,才重新恢復(fù)過來。此次東渡,很想聽聽東京街頭的木屐聲,順便理解黃、周二人之爭議。
黃遵憲《日本雜事詩》述及“聲聲響畫廊邊,羅襪凌波望欲仙”的木屐:
屐有如丌字者,兩齒甚高,又有作反凹者?椘褳檐,皆無墻有梁;梁作人字,以布綆或紉蒲系于頭。必兩指間夾持用力,乃能行,故襪分兩歧。
據(jù)黃氏考證,此乃中國古制,與其時尚流行于南方的木屐樣式不同。周作人贊賞黃氏的觀察,不過認定日本木屐的“梁作人字”,“比廣東用皮條絡(luò)住腳背的還要好”。吾鄉(xiāng)與黃氏家鄉(xiāng)相鄰,風俗相通,自是不能同意周氏的意見。穿木屐到底是夾著還是套著方便,很大程度是習(xí)慣使然。周作人將其歸結(jié)為中國男子裹腳故腳指互疊不能銜梁,未免牽強。不同于黃遵憲的風俗介紹,周作人之《日本的衣食住》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很能體現(xiàn)其個人趣味:
去年夏間我往東京去,特地到大震災(zāi)時沒有毀壞的本鄉(xiāng)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屐,曳杖,往帝國大學(xué)前面一帶去散步,看看舊書店和地攤,很是自在,若是穿著洋服就覺得拘束,特別是那么大熱天。那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本鄉(xiāng)東大附近舊書店仍在,可難得見到穿和服著木屐的讀書人,更不要說“曳杖”了。
偶然在校園里見到一位著木屐的學(xué)生,看他上身西裝,下身牛仔褲,肩上的書包前后晃蕩,再配以踉蹌的腳步,實在有點滑稽。那學(xué)生大概自覺很好玩,一路左右顧盼;我則從這頗具反諷意味的摹仿中,意識到木屐的“死亡”。
那天雪后初晴,我從東大回家,忽聞前方有念佛聲。轉(zhuǎn)過街角,見三位僧人各持一面小鼓,匆匆趕路。伴隨著鼓聲和念佛聲的,便是那清脆的木屐聲。大概出于苦行的考慮,天寒地凍仍不著襪。平日走路已屬“匆匆”的我,趕上著木屐的僧人也都不易。踩著鼓點,跟在僧人后面念佛,直到實在跟不上才想起應(yīng)該回家了。
于是,站在路邊,目送漸漸遠去的僧人,還有那木屐聲……
(初刊1994年8月5日《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