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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荔
中篇小說集。本書為小文藝·口袋文庫一種,收入《荔荔》《魔術師的女兒》兩個中篇小說。納蘭妙殊是近幾年以新異風格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年輕作家,她的文字優(yōu)雅、靈動,充滿想象力,符合時下年輕讀者的閱讀興趣。這兩篇小說一部是現實題材,一部帶點魔幻色彩,很好地體現了作者的獨特風格,且可讀性均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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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妙殊,原名張?zhí)煲。英文系學士,古典文獻專業(yè)碩士。熱愛游泳、音樂、電影,好讀書畫畫而不專不擅。平日耽于想象——這就是你眼前這些文字的由來。已出版散文集《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時候》、《愛是與水和星同行的旅程》等。短篇小說集《黑糖匣》的出版被評論界認為“宣告著一位新異作家的到來”。
荔荔
魔術師的女兒
荔荔
一
是我的鼻子先于我的心愛上她,這個,我從沒跟阮荔荔說過。而最后一個忘記她的肯定也是鼻子——頭一個是眼睛,其次是嘴唇,第三個是手指。指紋像磨禿了似的逐漸遲鈍,再難讀取她的清晰圖像。我也沒說過她香得像熱帶水果,身周空氣都被香成了金黃色和柑橘色。所有記憶終會自我毀滅。所有痕跡。忘掉她,像忘掉一朵花。像春風里的一出夢,像夢里的一聲鐘?傆幸惶煳視B貼著她耳廓說過的話也忘掉,得到完全的自由。
——像是馬上要凝結成酪的牛奶,你的乳房。
那時我是什么樣子呢?薄有姿色,沒發(fā)育好那種瘦削,四季不戴胸罩,胸口還是少女式的平鋪直敘,臉蛋用劉海兒遮去三分之一,蠻唬得住人;裝乖,眼神溫順得成了恍惚、成了沒主見。在公車上碰到男學生搭話,抿嘴一笑說讀大二他們也信。唉喲,他們還羞答答要電話呢。其實我已經混到研究生院里了,在混不到丈夫只好混學位的女碩士博士群里算得上鶴立。我還是個處女——雖然這一點在研究生院里可不鮮見。英國言情小說女王芭芭拉�6�1卡特蘭德說:言情小說要想受歡迎,必須保住女主角的貞潔。這位不列顛瓊瑤一輩子寫了七百多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全是處女,小說全部暢銷——我不指望暢銷,只怕滯銷,一次性籌碼,必須用到刀刃上。
我跟叫唐蘭的gay男人假結婚時很當真地宣傳了一下。他費力讀著從惠靈頓、倫敦、拉薩、南非寄來的結婚禮物落款:勞倫斯、桃樂絲、丹紐……詫異地笑:你的交游真廣闊,世界各國人民都發(fā)來賀電了。
我遂翻出念書時的合影給他指點:
——勞倫斯其實是陜西米脂人,兩個門牙中間有條縫,一笑就提手背擋嘴,“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勞倫斯有點女相,眉眼俊氣得很。半個院的研究生一起去國際艾滋病防治研討會做同聲傳譯,只有勞倫斯贏回一封感謝信,全院通報表揚,那幾個非洲來的黑人女專家喜歡死他了,喝咖啡買紀念品都點名要他鞍前馬后。他的原名得費點勁兒才想起來:確實姓勞,勞四龍。(三秦缺水,風俗中遂包括了不愛沐浴。勞身上常年有油膩膩的濁氣。)
——桃樂絲是沈陽人,說鐵嶺英語,走路外八字,有兩顆四環(huán)素牙,結婚前半年貼瓷面蓋住了。(她是個高胖女人,不幸分享一切胖子都有的、陳腐不新鮮的體味。)
——丹紐。周松。跟歐陽修、文天祥同鄉(xiāng),江西吉安人,他每次介紹鄉(xiāng)梓都要把六一翁和文文山搬出來,生怕人看低了。馬駒樣刀條兒臉,含胸,扛著后背,眼神虛偽地謙卑著;美帝靠好萊塢強力輸出卷舌頭的美式英語,全院也沒幾個操英音的,丹紐的女王英語(Queen’s English)便相當出挑。我像往石頭上潑水一樣短暫迷戀過此人……
我靠氣味留存記憶。氣味像書簽一樣標注出片段人生,又如琥珀把舊事包裹得須發(fā)分明。
那兒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一座高校城,江中一塊巴掌大的島嶼。像《呼蘭河傳》中祖父的花園之于蕭紅,地母該婭就存在那段時空中,并不夠美好的聲音、氣息、光線、飼料、肉體接觸,卻把我喂得精力彌滿,不得不偶爾假裝懶散與悒郁。那陣子真好啊,時間無論哪一天,總像是第一天。隨時隨地都可以浪費一個開端、再重建一個開端。其實也不圖念學位,是圖清清靜靜地多念一會兒自己,欲望、需求、選擇,甘心不甘心的,委屈哪些堅持哪些,掰扯清了、平心靜氣了再離鄉(xiāng)遠行。我在那兒的“諢名”是Wesley,衛(wèi)斯理。
好多年后我到悉尼去,順路看望已經移民的導師,離婚之后她的頭發(fā)白了一半。她兩秒鐘就叫準了:衛(wèi)斯理!笑道:挺秀氣的閨女取個男人名,我一直都記得。但她不記得衛(wèi)斯理的中文名,衛(wèi)錚。兩個名兒都不是我自己的。教歷史的父親崇拜魏征,衛(wèi)斯理是倪匡科幻小說的主角。
不過,Lily就是Lily,阮荔荔。Lily,百合花的意思。
二
高校城是個吐納自成一體的小城,十所大學建筑風格迥異,卻又出奇地達成和諧之美。島甚至成了著名景點,大巴車拉著外地游客慢慢駛過,他們透過玻璃看少年少女結伴從美麗的建筑物里嬉笑走出,穿過馬路,消失在大片青綠樹叢中,好像在野生動物公園里觀賞瞪羚、角馬成群徜徉。提著一小袋行李坐車進城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感覺,我是一頭新入園的小動物,急切地愛慕著此處良好的飼料與放養(yǎng)。
頭一回在導師家里開“見面會”,三個年級十二人,加上兩個博士師兄,尊長些的占了坐具,年輕點的坐地毯。好一副熱氣騰騰的桃李圖。46歲、時任外國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的吳妙珊教授慈祥地笑著,聽師兄弟師姐妹們用英語自我介紹。名字、籍貫、本科學校、已發(fā)表的論文、自擬的未來研究方向。一圈帶著高原紅、山地黑的北侉南蠻臉孔,微笑著以英文名互喚,場面真是有趣,所以我臉上的笑不是假裝。三年級的一個師兄比我大出一輪。有的人只大三四歲,卻明顯是另一代人,他們主動按照上歲數人的風格穿衣說話,嗓音都帶著拘謹的味兒。
不少兄姊口語大多帶點口音,這就沒轍了,母語印痕太難去除,用“瘋狂英語”李陽的說法,是缺乏國際肌肉。想當口譯、進合資企業(yè),肌肉欠佳的一條舌頭注定張嘴就敗下陣來。若在洋人地盤兒,雇主有權以口音為由拒絕應聘者,這甚至不違背美國“公平就業(yè)機會委員會(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的規(guī)定。敗下陣來的人們,振奮起對付考卷的天分,贏得繼續(xù)躲在研究生院里的資格,希望用學位證書粉飾失敗。
——阮荔荔說:讀碩士的是loser(失敗者),讀博士的是losest。losest是她自創(chuàng)的,用er和est造成比較級。我大笑,補充說:但你必須擁有它,才有資格輕視它。只有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能拿撕扇子當娛樂,只有進了哈佛的學生能說常春藤盟校里全是蠢貨,不然人家覺得你是犯葡萄酸。
師姐桃樂絲張嘴一笑冒魚腥,午餐多半吃了魚,魚的碎末還頑強地在她胃口里散發(fā)尸氣;客廳窗戶半開著,微風吹來大師兄衣物纖維里的老人味兒,才三十六歲的人,提前長足了五十歲的膘;二師兄為趕這個見面會直接從火車站來,一直摩挲自己的少白頭,悶了一夜的兩腳在廉價皮鞋里默默發(fā)臭。我好玩地辨認所有人的氣味,同時偷偷害怕心愛的英文名被糟踐,比如David,戴維,大衛(wèi),怎么念怎么寫都有敏感的美,這可是洋人投票選出的“最性感男人名字”頭一名。
戴維倒沒出現,更牛嚼牡丹的是出了個塞巴斯蒂安。這名兒背后最該有個水仙花式的奈煞西施(希臘神話中落水身亡、化為水仙花的美少年),單讓幾個音節(jié)在舌尖滾一遭都銷魂。而這番銷魂居然被矮胖博士師兄占去了。我暗自決定以后絕不叫他這個。他的中國名是什么來著?哦,王根寶。
前門輕響。一個人影閃進來,一個被白襯衣裹緊的寬大脊背先亮相。他手里抱著兩摞書,環(huán)顧四周,薄薄的絡腮胡里閃出個紳士極了的笑:Hello,everyone!白牙齒云破月出似的一亮。這就是業(yè)界著名美男子、“第四次翻譯浪潮領軍人物之一”、導師的soul mate(靈魂伴侶):謝玉軒。Professor.謝。據說吳妙珊把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花花公子師弟攻打下來,是一場學術界的經典戰(zhàn)役。46歲導師的嗓子里甜蜜地出來一聲26歲的嬌喚:Anthony(安東尼),來看看我新收的學生,麗莎、衛(wèi)斯理、勞倫斯,是不是比你的高徒強!話尾巴上的語氣是肯定的,然后朝學生們飛個會意的甜笑。
大家參差不齊地喊“謝老師”。
謝教授聳眉,我可不是你們老師。叫我安東尼就行。
導師笑眼彎彎,你天天當我的老師,那也就是她們的老師了。中年人特意在年輕人面前調皮一些,有示好和不服老的意思。
麗莎大聲說笑話邀寵:男老師的夫人叫師‘母’,女老師的愛人是不是該叫師‘父’?——謝師父!
所有人都湊趣、知趣地笑起來。謝師父正熱情地把手里的書分給大家:來,一人一本。我和你們吳老師合作翻譯的小說。上個月剛上市。麗莎繼續(xù)裝憨:老師,您不該送書,應該讓我們自己去買,給您增加銷量。另一個新生勞倫斯問:老師你跟謝老師一直互相叫英文名嗎?吳老師笑瞇瞇地解釋:讀書時候一直這么叫,習慣了,改不過來了。
我貪饞地偷偷打量安東尼?謝。呀,半點破綻也找不出。這男人風韻正盛,膚色和精神仍是暑假到歐洲度假度出來的爽氣。高等學府像個福爾馬林瓶子,把二十年前的俊俏保存了七七八八,身上科隆香水也壓不住清新體嗅。
他每走到一個學生面前,都叫著對方的英文名寒暄幾句。到我面前,他笑道:衛(wèi)斯理?這么秀氣姑娘取了男孩名兒。你們導師跟我把學生都看得跟自家孩子一樣,有什么困難,無論是生活上還是感情上的,一定開口。
又用目光示意另外兩個新生:麗莎,勞倫斯,你們也是。聽見沒有?帶淺淺凹陷的下巴溫和又霸道地往里一收,那股“自己人”勁兒恰到好處。三個學生忙不迭點頭。這真是不能再無瑕的男人。吳女士翻動書頁,不時微笑看著謝玉軒的側影。謝玉軒回頭向她:珊娜,去廚房把我買的西瓜切一切,拿來給大伙吃。
這時我站起來,老師,我去切瓜吧。也忍不住賣弄一下: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謝玉軒頭一個表揚我:喔,衛(wèi)斯理的古文不錯嘛。我就在他給其余學生補習《論語》的當兒,順利溜到廚房去了。
廚房跟女生宿舍差不多大,一片乳白色,新潔得像樣板間。西瓜就擱在石英石料理臺上,三個。我樂得遠離人群,扭開水龍頭仔細把瓜皮洗得青翠。外間傳來門鈴聲。我沒回頭,隱隱聽得客廳有集體打招呼的喧嘩。瓜牙子不能切太寬,否則會吃得一臉黏糊。遠天轟隆一聲悶雷,要下雨了可是?
等端著兩碟子西瓜回到客廳,看到謝玉軒的脊背朝里站在門口,正跟門外的誰低聲說著殷殷送客的話。導師喊道:哎,Lily,瓜切好了,吃兩牙瓜再走?
門外飄來一個年輕女人的嗓音:不啦,吳老師,我回去了。
窗外“沙”地一聲,雨像忽然醒過來似的,迅猛又歡快地下來。謝玉軒坐下,拿起塊瓜,又放回去,脖子往后一梗,怪罪誰似的:呀,Lily空著手來的,好像沒拿傘。吳妙珊并不太熱心,嗯,剛應該讓她捎上一把……算了,她估計走到樓下了。
謝玉軒皺眉:我給她送下去吧。雨太大了。你打她的手機,讓她別動,在樓下等著。
吃瓜嘛,都吃瓜。我們老謝就是會挑瓜。Make yourself at home(就當自己家一樣)。謝玉軒出門之后,導師平靜地張羅,也探身給自己拿一塊瓜,但笑得沒那么帶勁兒了。桃樂絲盡力掩飾,還是打出個腥味的哈欠,眼簾松弛,淚汪汪的。雨絲越來越粗,鼓點稠密了。
結伴回學校的路上,我問桃樂絲:來了又走了的那個Lily是誰?
是謝老師帶的學生,研二。
麗莎“Wow”了一聲:Lily師姐真漂亮。
人群里不知是誰從鼻子里笑著哼出一聲,是那種知根知底的人對不知情人的寬容。
魔術師的女兒
陰沉的天空中,飽含雨水的云朵倒轉移動,云中回響著遠方趕來的季風互相撞擊的聲音。里瑟先生和H坐在海邊一座燈塔高處的小房間里,望著雨中的海洋。
有時他們也能聽到真實世界那邊,隱隱傳來陣陣喧鬧和笑聲。聲音源自醫(yī)院樓下的花園里。
H面前是一張守燈塔人的辦公桌,桌上有印著海鷗圖案的信紙,旁邊還有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筆。他拿起羽毛筆來玩弄了一陣,在紙上寫道: 為什么那么吵?
里瑟先生說,來了幾個本城魔術學院的學生,志愿到醫(yī)院給那些沒希望出院的人們表演,三個年輕人,一個玩撲克和硬幣,一個變兔子,一個讓玫瑰花開放又凋謝,花瓣掉落了再長上去。沒什么新鮮的,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在這兒給你照樣演一遍。
H搖頭,我不喜歡魔術。給我講一個魔術師的故事吧。
它說,魔術其實無非是障眼法,說穿了不值一哂,這一點魔術師自己最清楚。魔術師會永遠存在,其意義在于人們需要肉眼能看得到的奇觀,人的天性是喜歡猜謎、喜歡追索匪夷所思的感受,而且他們腦袋里需要有一點永遠猜不透的東西,就像一瓶永遠喝不干的酒……
后來,它開始講一個關于魔術師和他女兒的故事。
這是它講過的故事中最長的一個。當它講完時,連綿整日的暴雨已至尾聲,雨點對大地狂躁的鞭打,逐漸變成情人手指似的撫摸,像睡眠前的歌謠一般輕柔。
雨絲還尚未停止飄落,沙灘上就有幾個孩童跑出來玩耍。
有的孩子踢著海水跑來跑去,足趾趟破水的阻力的感覺,令他愉快得格格發(fā)笑,樂此不疲。有的孩子站在灘和水交界的地方,眼瞧著潮汐遠遠撲過來也不動,在最后一刻跑開,享受浪花追咬腳踵的快感。有的孩子坐下來用濕沙塑城堡,并不去想沙上的城能存留多久。
他們高聲大笑,笑聲尖利但不刺耳,那像是空曠世界中唯一的聲響,直達云端。
里瑟先生說,他們才是真正的主宰,沒有目標,沒有計劃,沒有牽掛,沒有顧慮永遠不會失望,不會抱憾,不會消減興趣。他們雇傭整個世界圍繞在身旁,為他們取樂,而并不用付出傭金。
1
我叫莉莉?葛瑞芬。我父親是個魔術師。我從兩歲半就開始做他的助手了。如果你曾路過某家劇院,瞥到劇院外墻海報上印著穿黑禮服的瘦高男人,背后倚著梳一對辮子、穿粉紅紗裙、臉蛋肉乎乎的小女孩,沒錯,那就是我們——“葛瑞芬父女”。后來雖然我逐漸長大,不再是嬰兒肥的樣子了,但海報一直沒有改動過。
我父親也許不是幾大洲魔術界最杰出的魔術師,但他一定是最英俊的一個。母親呢?我曾問起母親的容貌。他說,照照鏡子,你就能看到她了。大多數魔術師的妻子都是他們的助手,因為這涉及各人自創(chuàng)的秘密手法。不過母親只是他一次表演里的臨時嘉賓。至于出身,她似乎是個裁縫家的女兒。
我是少年時離家出走的父親與母親意外激情、意外懷孕的結果——每個人都是由一堆意外拼裝起來的,不是嗎?父親所在的馬戲團巡演到母親住的小城,一切就此開始。
打動我父親的,也許是她那一頭拉斐爾前派油畫少女似的、華美繁茂的紅銅色長發(fā),也許是她寶石一樣的碧綠眼睛。當魔術師問,有沒有志愿者?她身邊的女伴嬉笑著抓著她的胳膊高高揚起。她猝不及防,他已經微笑向她伸出手來。
她走上舞臺,好奇而快活地凝視他,按他的要求在鋪著黑天鵝絨幕布的長案子上平躺下來,雙手交叉擱在小腹處。他一點點抽掉那塊布,案臺不見了。她的薄綢子罩袍落下來,懸在空氣里。
人們鼓掌。
原先的設計是他把幕布覆蓋在她身上,臺子再次出現,但這一次,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她身下的虛空中,輕輕吹一聲口哨。重力忽然又回來了,她身子往下一沉,不禁“呀”地嬌呼一聲,飛快揚起胳膊,摟住他脖頸。人們大笑,繼續(xù)鼓掌。
無論在多小的馬戲團,魔術師都能擁有一處私密空間。因為眾所周知,他們和他們的道具都需要保密。夜深了,年輕魔術師專門給紅發(fā)美人表演的節(jié)目才剛開始。他每除掉她一件衣服,往上一拋,那衣服就在空中變成花瓣,紛紛揚揚灑下來。
最后她再次躺倒在方才消失過的長案子上,臺上仍墊著黑天鵝絨的幕布,汗?jié)竦募t發(fā)向多個方向散開,燦燦生光。她就像剛被水手從海中打撈上來的塞壬。最激情的時刻,她一腳蹬翻了鴿子籠,鴿子們撲騰翅膀,鸚鵡嘎嘎叫,灰兔子不安地翕動鼻尖。也許我就成形于那夜——或是之后幾十個同樣氣喘吁吁的夜晚。
她跟著馬戲團去了下一個小城,并在那里跟父親匆匆結婚,那時我已經在她肚子里長到蘋果那么大了。觀禮者甚眾,除了雙方父母和留下照應動物的飼養(yǎng)員,所有親友都來了。一對新人站在圣壇前宣誓后,要戴戒指了,父親渾身上下搜索,最后在神甫的光頭上一摸,把戒指摸了出來。
六個月后,我出生了。當神鞭手佩蒂阿姨等人努力把我拽進這個世界,父親正在臺上從袖口里拽出鸚鵡和水晶球。本來整團已將開拔啟程,去下一個城鎮(zhèn),班主特意為了新生兒多待了半個月。
說不準母親是從何時開始后悔的,是懷孕期間父親整日躲在他的工作帳篷里研究新魔術,還是頻繁的哺乳和不得安寧?睡著嬰兒的竹籃子放在他們婚床邊,我隔幾個小時就睜眼啼哭,表示肚子需要填飽。父親稱要趕制道具,幾乎再沒回母親身邊睡過。據娜塔莎說,母親很少笑,永遠是睡眠不足的厭倦樣子,喂奶時也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事想不起來,需要苦苦思索。每次她喂飽了我,就攏起衣襟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要不是團里的女人們輪班來幫忙,我大概早晚會生褥瘡。
如今我也長到了她那個年紀,我想,我明白她為何痛苦恓惶——她根本還沒做好準備。一切像魔術一樣突然冒出來,丈夫,女兒,責任。那一年他們兩人都未足二十歲。滿心歡喜地走進生活的玫瑰叢,卻被意料之外的花刺扎疼了;▍仓羞埋著機關,鋸齒死死咬住腳踝,她得犧牲一塊血肉才能逃脫。
那塊血肉就是我。我五個月零十天的時候,她為父親做助手演出了最后一場。一切并無征兆。她第一套戲服是釘假珠子的白短裙,第二次出場時換上寶藍綢緞長裙,頭戴插著一根孔雀翎毛的禮帽。撲克牌戲法、鏡中穿越、懸空漂浮(那時我父親的魔術還很平庸,沒什么個人創(chuàng)意),然后,他打開一人多高的描金柜子的門,把她關進去。
母親向觀眾微笑揮手。又目注父親,再揮揮手。他后來知道,那是永別的意思。
柜子門無聲關上。他從架子上拿起長劍,從上至下一柄一柄刺進去,刺了五把劍。打開柜門。柜子是空的。里邊橫著五條雪亮劍刃。
然后他模式化地微笑,夸張地揚起手臂,向觀眾席最后方一指,那里有個早就留出來的空位置。母親卻并沒站起身,揮手微笑。在她應該出現的那個座位上,只放著那頂插孔雀翎毛的帽子。
那枚從神甫光頭上摸出來的銀戒指,被留在我枕頭旁邊。
她的名字是溫蒂,Windy,她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隨風而去,離開了這潭誤入的泥淖。
2
在那之后,我成了整個馬戲團的嬰兒。父親練習魔術或上場表演的時候,我由人們輪流照顧。奮勇當先的通常是馴虎師娜塔莎阿姨,等她要跟她的大貓們廝混或是上場表演,我就被交到小丑咪咪阿姨手里。咪咪得出場跟小丑丈夫表演高空秋千時,接班的是神鞭手佩蒂阿姨,她可以一只手抱著我,一只手繼續(xù)揮鞭練習,把五米外一座半人高枝狀燭臺上的蠟燭逐根打滅,或是打落花瓶里玫瑰花的一片花瓣。不過我最喜歡跟馬術女郎佐伊在一起,她會抱我上馬,控著韁,令牝馬“優(yōu)雅夫人”踏著細碎的步子轉圈,一圈又一圈,那有規(guī)律的震動,就像一只手搖著搖籃一樣。
班主召集人們訓話的時候,接管我的是波蘭裔胖廚娘。她圍裙口袋里常放著一只扁酒壺,供她在削土豆剝卷心菜的間隙咂兩口。有時我在嬰兒筐里哼唧起來,她就用手指蘸一點酒讓我舔舔,于是一大一小兩人都醉醺醺、樂陶陶的。
有一樁奇怪的事,她們聯合起來不讓團里的男人抱我(除了我父親),“拿開你們的臟手!”她們把一切男人的好奇和觸碰歸結為不懷好意。
她們決心把我教養(yǎng)成一個“淑女”。好吧,雖然后來我并沒長成什么淑女,不過感謝好心的阿姨們,我比大戶人家的淑女小姐更健康快活。
由于那場婚姻悲劇,父親得到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憐憫。人們像照顧病人一樣小心翼翼地待他。其實對他來說,她的出走倒糾正了一個錯誤。可惜這錯誤還留下一個遺產,是個會哭鬧要吃喝的幼崽,無論什么魔術也變不走它了。
那時候,父親跟他的女兒還不熟悉。
世間母親與子女的感情,來源于懷胎時的脈搏相通、分娩時的切膚之苦,父親們對子女的感情沒那么自然。父愛大多始于惶惑: 眼前是出于邏輯和倫理、不得不耐心應付的一個陌生來客(甚至像是個陌生物種),其貪婪自私、無法交流很容易惹他們厭煩、惱火。得等這團血肉面目清晰起來,有些模樣,有些談吐,他才能找到與之相處的樂趣,一日比一日驚喜地辨認出舊時的自己。這時父愛才算當真成形。
母親走后,父親為愧疚所驅,對我的態(tài)度稍好了一些,照顧我的時間逐漸增多——他總不能跟一個嬰兒比賽任性和孩子氣。我也總算對他有另眼相看的時候: 當我哭得停不下來,像卡住的唱碟一樣持續(xù)發(fā)出噪音,人們會說,這回得把詹姆斯叫來了。
只有他能止住我的啼哭。他匆匆跑來,有時手上還拎著釘箱子的鐵錘。三四只手伸過來,幫忙解開他的襯衣紐扣。他打開衣襟將我連頭帶臉罩住,哭聲就逐漸弱下去了。這一招永遠靈驗。我至今記得,在一片黑暗里臉蛋貼著他胸口小腹、嗅著溫熱的體息,那種安全感。雖然兩歲之后,我就很少哭了,但鉆進他衣襟的習慣卻一直保留了很久很久。
兩歲多的時候,他已經進步到能跟我長時間相處。在他對鏡練習新魔術時,我被允許待在他身邊。天幸我是個乖巧孩子,我可以跟一束羽毛一顆絨球一把銀幣玩大半天,安靜地等待他休息時,蹲在我面前,給我變兩手簡單的戲法。他的魔術漸漸與我發(fā)生越來越多的關系。我成了他的道具、他的助手以及新魔術靈感的來源。這才讓他實實在在對我感興趣并重視起來。
我首次登臺時兩歲半。當父親收起紙牌、把吹出的肥皂泡變成玻璃珠,側幕處忽然出現一個紅發(fā)小女孩,身穿藍色海鷗圖案的睡衣,邁著小短腿蹣跚上場,雙頰粉紅,睡眼惺忪。
場下所有女士齊齊現出“哦我的天,這難道不是個小天使嗎”的表情。她們皺眉扁嘴,雙手握住胸口——可愛與美態(tài)有時也會給心帶來受傷一樣愉快的痛感。
父親彎腰把女孩抱起來,吻一吻她額頭說,寶貝,為什么還不睡覺?
我要等媽媽來給我唱歌。
有人把一張帶輪子的兒童床推上來,他將女兒放進去,柔聲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暫時不會回來。睡吧,親愛的。
但女兒卻頑固地說,我要媽媽給我唱歌。
愁苦的父親現出微笑,柔聲回答,媽媽不會回來了,不過,我們請她從天上給你唱首歌,好不好?他摘下帽子,從帽中取出一個一尺來長的布偶,放在小女兒懷里。那布偶有一把紅銅色長發(fā)和碧綠眼珠,正跟小女孩的頭發(fā)眼睛一個模樣。
就在小女兒用手指梳理布偶頭發(fā)時,布偶的嘴唇緩緩張合,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來: 莉莉,親愛的莉莉,媽媽在這兒,我在你身邊。
小女兒喜悅地叫了一聲: 媽媽!真的是媽媽。她把娃娃摟到胸口,寬慰地閉上眼睛。
下邊有賣弄聰明的男人小聲說: 腹語術。他立即被眼睛發(fā)紅的妻子擂了一拳。
父親的嘴唇悲哀地緊閉。女人的聲音說,好孩子,睡吧,我和爸爸唱歌給你聽。
父親又摘下帽子,從帽中取出一把鋼制口琴。他吹口琴,布偶輕聲唱歌:
月兒亮又亮,玫瑰香又香,
爹爹和媽咪,守著寶貝入夢鄉(xiāng)。
星兒閃又閃,黑夜長又長,
我的寶貝閉上眼,甜甜睡到大天光。
場中安靜極了,許多觀眾看得發(fā)癡,舉起雙手,掌心相對,做出要鼓掌的姿勢,都不忍心發(fā)出噪聲。一個喪偶的年輕鰥夫,怎樣苦苦把自己拆成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只為讓不明真相的女兒安寧睡去。這讓魔術蒙上了神圣哀傷的光芒。
小女兒倚靠在父親懷里,粉白的雙臂環(huán)抱著布偶,一大一小兩個相似的腦袋靠在一起。
口琴聲和歌聲同時停下來。女孩已經睡著了。
有人登臺,把童床推下去。父親這才面向觀眾鞠躬,領受掌聲。
別當真,那只是表演,母親從未在睡前唱歌給我。晚上通常是父親讀故事哄我入睡的。
父親為我設計的魔術還有“浴缸和小寶貝”。表演時,臺上搬來一個碩大的陶瓷浴缸,浴缸邊沿上立著一個金色獸嘴龍頭。魔術師的小女兒就在這時出場,由人抱著,交到父親手中。
他將浴鹽倒進浴缸,再扭開獸嘴龍頭,水流嘩嘩地逐漸注滿浴缸。小女兒穿著紅色連體衣踏入浴缸,嬉笑著撩水玩,一只黃色橡皮鴨搖搖晃晃地浮在水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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