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已故海派女作家程乃珊的7篇文章,其中《上海街情話》一文雖為小說,卻是根據(jù)作者與之交往多年的上海裁縫師傅的故事演繹而成,因為他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紅遍香港的上海旗袍裁縫師傅,之后移民加拿大。作者講述了聯(lián)結(jié)滬港兩地的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也期望借此表達出滬港雙城歷經(jīng)亂世,欲理還亂卻欲罷不能的情緣。其他6篇散文為:玫瑰人生、寶慶路3號、太平花園金蘭十姊妹、綠屋情緣、百年婚紗、百年時尚。本書另配有珍貴的老照片。
程乃珊的寫作是富有理想和情懷的,她娓娓道來的所有的上海傳奇,不只是追懷逝去的過往,還著眼于歷史的鏈接和文化的傳承,她希冀通過自己的作品,讓讀者都浸潤于上海獨特而豐厚的文化之中,并將包容并蓄、海納百川、積極向上、努力進取的海派精神發(fā)揚光大。
序一 我們生來都是旅人
曹可凡
嚴爾純先生從愛妻程乃珊遺物中找到一本題有我上款的《上海素描》,落款時間為“2011.8.15”。乃珊的“馬大哈”遠近聞名。除寫作外,乃珊凡事大大咧咧,此書想必她寫完后隨便一放,便遺忘了。
睹物思人,往事歷歷在目……
印象中,與程乃珊見面,大都是在餐桌旁或派對上。有乃珊的聚會大抵不會冷清,大聲的話語和爽朗的笑聲總是盈滿屋舍。尤其邊啜幾口紅酒,夾幾筷小菜,邊聽她講海上舊聞,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記得有次聊起“天鵝閣”的“雞絲焗面”和“凱司令”的“栗子蛋糕”,她的談興忽然被激發(fā)出來,聲調(diào)也高了許多:“‘雞絲焗面’表面烤得金黃,內(nèi)里卻散發(fā)濃濃的芝士味,吃完之后齒頰留香,若再配上一碗蘑菇湯及一客冰淇淋,簡直賽過活神仙;而‘凱司令’的‘栗子蛋糕’更是神奇,蛋糕以栗子泥堆成,外形呈球蓋形,然后用鮮奶油裱出各色花紋,中間再放一顆艷紅櫻桃,極具海派風味。”平心而論,這兩款食物均吃過不止一次,感覺不過爾爾,但經(jīng)乃珊一品評,似乎陡然變成人間珍饈。
乃珊出身名門,祖父是知名銀行家,丈夫嚴爾純先生外公則是鼎鼎大名“綠屋”主人。因此,她待人接物講究格調(diào)、品位,追求高雅精神氣質(zhì)。在她看來,格調(diào)與名牌無關,只要穿著得體,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照樣顯現(xiàn)主人的腔調(diào)。忘了哪一年去她家“嘎訕胡”,我那皺巴巴的風衣居然引起她的注意。后來她在一篇散文中有過專門描述:“一身舊塌塌的米黃色風衣,頸上隨便搭著一條顏色黯淡的(那種顏色新的看上去也像舊的)羊毛圍巾,配一口略帶蘇州口音的老派上海話,貌似十分30 年代,但談吐思維卻是摩登的。須知這些老牌風衣就是必須要穿得舊塌塌、風塵仆仆、漫不經(jīng)心,才顯出氣派,很有《北非諜影》中亨弗萊�6�1鮑嘉的神韻。只有那些盲目的名牌追求者,不惜花幾個月工資,求得一件英國名牌風衣,小心翼翼地赤刮辣新地上身,連褶皺都不敢起,那才壽頭壽腦……”雖然家境優(yōu)渥,從小過慣鐘鳴鼎食般生活,但乃珊身上毫無頤指氣使的大小姐嬌蠻個性;相反,倒是樂觀開朗,古道熱腸。朋友間有什么事找她,她從來就是有求必應。2011 年拍攝電影《金陵十三釵》,導演張藝謀提議,戲中我飾演的“孟先生”和女兒“書娟”那段對話,可否改用上海話,當然,還必須是老派上海話。于是,“程乃珊”這三個字立刻跳入我的大腦“內(nèi)存”。乃珊及爾純先生果然滿口答應,不辭辛勞,逐字逐句修改。譬如:原劇本“孟先生”有句臺詞“書娟,爸爸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救出來”。乃珊說,老上海人一般稱“爸爸”為“爹爹”,對女兒也很少直呼其名,總是以“阿囡”代替,以示親昵。因此,那句詞便改為“阿囡,爹爹一定會想辦法拿儂救出來”。同時,她還提醒哪些字必須要念尖團音,語氣、語調(diào)也要有那個時代的韻味。拍攝時,導演專門請了位“老克勒”到現(xiàn)場“監(jiān)督”。一場戲下來,我和“女兒”以上海話你來我往,時代感瞬間彌漫整個攝影棚,連見慣世面的“老克勒”也不禁蹺起了大拇指。導演自然大為滿意,并特意請我代為向乃珊致意。原本還想請她參加電影上海首映式,不料那年12月,乃珊被查出罹患白血病,從此謝絕一切公眾活動。
2012 年春節(jié),經(jīng)數(shù)月化療及靶相藥物治療,乃珊病情一度得到控制。在陰陽界游走一圈后,她不僅沒有消沉,反而愈加變得樂觀,寫作欲也十分強烈。于是,我試探著問她是否愿意為我的新書《不深不淺》寫幾句話,而且一再強調(diào)必須在健康狀況允許范圍之內(nèi)。但乃珊毫無遲疑:“嘸沒關系,我來寫,解解厭氣也好!眱H僅一個月,乃珊便交出了這篇“作業(yè)”。當時只期待她寫個二三百字,她卻一口氣寫了千余字,還一再自謙“寫得太長,廢話太多”。她在文章中說我“屬于老派的(traditional),但絕不老式(out)。他屬海派的,但自有一道堅定不移的底線。這恰巧就是上海先生的特點。百年風云,云舒云卷,上海的城市文化不是一天打造出來的。為了生存,上海男人在時代的洪流里沉浮顛簸,漸漸打磨出一套順應大都會游戲規(guī)則的應變能力……棱角雖已被生活打磨得溜光滴滑,不露鋒芒,不張揚,卻認認真真處理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文章表面上看似說我,實則卻是她對海派文化的深度思考。大概過了半年多,我拿著新出版的《不深不淺》再次登門探視,卻發(fā)現(xiàn)乃珊略顯落形,狀態(tài)也大不如前。原來藥物已無法遏制癌細胞的惡性繁殖,而骨髓移植也因超過年限而無法施行,前景暗淡。爾純先生告知,乃珊對自己病情了如指掌,雖也有片刻情緒失控,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靠煮字作為心理支柱,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十多萬字的文稿。那時,對乃珊而言,書房乃是戰(zhàn)場,是其生命的維系。她每日躲進狹小的書房,奮筆疾書,拼盡最后一點氣力,說盡留存于大腦中有關老上海的悲歡離合。當生命之舟慢慢駛向終點,乃珊終于無力執(zhí)筆,但丈夫仍一如既往將書房的燈開得亮亮的。起先,乃珊從臥房走到客廳途中還會往里張望。后來,她囑咐不要再開燈了,因為有書房而無法寫作對她來說,實在太過殘酷。即便如此,她又忍著病痛,以口述方式留下若干篇萬字以上長文。我知道,她是想和時間賽跑,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跑完人生這最后一圈!因為她說過:“人生的起點和終點,我們都需要天使守護在側(cè)。特別當生命緩緩降下帷幕之時,更需要儀式化的莊嚴之美。那不是迷信,是一份誠與敬,是生命的一個飽滿潤濡的句號。”
“我們生來都是旅人……不顧途中的危險、艱苦……雖然有時忍受不了,但有愛從四面八方伸過手來。讓我們學會響應不倦的愛情的召喚,不陷入迷惘,不讓慘烈的壓迫用鎖鏈將我們束縛!”張培往生后,乃珊以泰戈爾的這段話為摯友送行。蕓蕓眾生如我們者,其實何嘗不是匆匆而行的旅人,如若在有限的人生旅途中看到無限精彩的風景,便不枉此生。從這個意義上講,乃珊的生命雖然短暫,卻也是華彩的樂意。
這篇小文,不知何故,寫寫停停,前后竟花費整整一年時光,直至今日才得以完稿,算是放下一樁心事。身處彼岸的乃珊讀了此文,不知是否會拈花一笑?
。ㄟx自《遠去的聲音》)
程乃珊(1946—2013),祖籍浙江桐鄉(xiāng),上海教育學院英文專業(yè)畢業(yè)。197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主要代表作有《藍屋》《窮街》《女兒經(jīng)》《金融家》等,都改為電視連續(xù)劇及電影。另有翻譯作品《喜福會》《上海生死劫》《天書奇譚》。上海文史館館員,曾任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文學基金會理事。
1991年開始穿梭于滬港兩地,涉足傳媒和非虛構(gòu)小說寫作,著重關注滬港兩地文化、經(jīng)濟、民生的差異和緣源,其中《上海街情話》改編為《一世情緣》30集電視劇,創(chuàng)收視新高。始終致力上海城市文化傳承的研究和實錄,先后出版了《上海探戈》《上海Lady》《上海Fashion》《上海Taste》《上海素描》《上海羅曼史》等上海系列,并為多家傳媒撰寫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