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屈原。你,是誰?”晨霧氤氳的草地上,望眼即是盛開如披彩流霞般的繁盛花朵,綿延似長長漫漫的汐潮,一襲卷著一襲,漫過山巒,向著遠方撲去,直抵那視線將息未息的盡處……
梁振華,1977年出生于湖南邵陽。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與當(dāng)代影視藝術(shù)研究。新銳學(xué)者、著名編劇,F(xiàn)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國際寫作中心副主任。代表作:《思美人》《冰與火的青春》《神犬小七》《怒江之戰(zhàn)》《我的博士老公》《密戰(zhàn)》《新青年》《偉大的歷程》《大三峽》。
第一章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九歌·山鬼》
“我,是屈原。你,是誰?”
晨霧氤氳的草地上,望眼即是盛開如披彩流霞般的繁盛花朵,綿延似長長漫漫的汐潮,一襲卷著一襲,漫過山巒,向著遠方撲去,直抵那視線已將息未息的盡處。
森峭的懸崖向著深谷中直切下去,仿佛能看得到那冥冥中的刀刃鋒利而絕決,執(zhí)意在谷底的深潭中激起一悚悚愴然的咆哮。
咆哮之中,卻隱隱悠悠地蕩出一縷笛音。一聲攀著一聲,似分明,又復(fù)恍惚,只覺流雪回風(fēng)般渺渺從天際傳來。
崖邊,一襲白色深衣的袍角軟軟垂在朝露盈盈的花瓣間,依稀可見袍上穿插蟠疊的雙人對舞鳥獸紋經(jīng),細長清晰,在日光下隱隱竟栩栩若生。袍子的主人是一名豐神朗朗、面目清俊的少年,寬大的深衣將他的雙腳沒在了花草之下,山風(fēng)掠過,袍裾翻疊,更顯得長身玉立。然而,此時的他整個人只如泥胎木塑一般,直愣愣站在那里,眼望著笛音清明傳來的方向,口中欲啟還閉,似是失了魂魄。陣陣?yán)滟纳斤L(fēng)裹挾著谷底激濺上來的冰涼潭水吹打在他身上,他卻是不覺,不動,亦似不知。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他便已惶然佇立在這里。
良久,少年終于輕吁一聲,似是堪堪回了魂。但眸中的驚異與渴望卻是再也掩飾不住。笛音的源處此刻隱在了深谷下激蕩出的氤氳水霧之中,一時間教人看不真切。只聽得那音調(diào)清麗幽婉,恍若孑然嗚咽,又似娓娓道來。其中更纏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凄然,令人憐意頓生。
他望著那片霧已是挪不開眼睛,目光落處,水霧竟仿佛有了靈犀,借著風(fēng)意,漸漸向兩邊散去。少年的呼吸不覺急促起來,那殷殷如星子般的目光,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投了進去。一縷清寒的綠色,他立刻辨認(rèn)出薜荔女蘿那消瘦的葉片和流水狀盤繞的曲線,目光便惴惴向著更深處探去。拂過葉緣處凝結(jié)又欲滴落的水珠,穿過云意春深的霧氣,終見一抹側(cè)影自深處浮現(xiàn),斜坐于崖邊,低低垂首,瀑布般的長發(fā)如墨如云地自她身邊卷落垂下,發(fā)梢溫婉的青絲被風(fēng)吹得翩然翻起,自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美。
少年呆立當(dāng)場,如遭雷擊,只有眼底的光芒依舊亮如星辰。他雙手微顫,緩緩抬起,片刻又頹然落下。好似一身勃發(fā)的英氣此刻全都膽怯了,恐怕驚擾了畫中人,終究要隨那霧靄散去。
“我,是屈原。你……是誰?”少年又一次喃喃問出了這句已在他胸中百轉(zhuǎn)千回的話語。
日光耀眼,清風(fēng)徐來,江水如絲如綢的徐徐蕩漾。蘭舟凌波劃過,倒影映在水中粼粼而動。
船中有濃郁的酒香在空氣中漸漸彌散開,船身隨水波輕晃,懸掛于艙內(nèi)蓬壁上的一軸畫卷也相應(yīng)著微微搖擺。畫中一名女子斜倚山石之上,身披薜荔、女蘿為衣裳,下擺石蘭、杜衡作羅裙,長及曳地,腰若扶柳。她的身下伏著一只通體暗紅幾乎呈墨色的紋豹,在這般兇悍野性之氣的相映之下,更顯女子膚若凝脂,口若含丹,只教觀者癡癡凝神如墜夢中。畫者落筆看似寫意灑脫,卻暗含了堅韌筆勁。卷軸左上首落著他的款。呵。正上首三個勁草之筆:山鬼圖。
畫卷之下,蓬艙的正中擺著一張矮矮的烏木漆桌。桌上零落散置一些銀盞和銅莢,幾個描金雙鳥雙獸紋漆盤中的瓜果小食已經(jīng)見底。顯然,筵席已至闌珊。
沿著桌邊,閑閑是五六個青年,皆是身著續(xù)衽鉤邊的深衣袍服,一瞧便是楚國貴族中最為盛行的款式。只有席首的位置空空,主人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腿藗兏髯詯芤猓蚴菄拦蜃,或已和衣半躺在近旁的雕花漆木小案之上醉意正濃。但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眼神總是忍不住逡巡在那幅畫卷之上。
蓬艙的邊緣,斜靠著一名身穿月白色長袍的青年,手捧半盞殘酒,愣愣望著江中出神。江風(fēng)從艙口處灌進來,拂在微微發(fā)燙的面頰上。他閉上眼,感受著臉上劃過的陣陣清寒。正是屈原。
“果然是個妙人,無怪屈兄念念,此女只應(yīng)夢中有。 币幻胩稍谛∑岚缸由系那嗄曜硪怅@珊的笑著說。
一句話終于挑開了眾人的沉默,又有人問到:
“難道屈兄自始至終都未和她說上一句話嗎?”
“未曾有過!鼻犻_眼,遙望著遠處江面,目光清明簡凈,臉上也辨不出悲喜。江風(fēng)逆著吹來,水上的波紋微微起伏,一層層來到他眼前,接著便又忽然加速掠過船舷而去。
“我自少年時便常與她在夢中相見,似是故人,卻又每每都如初逢一般不得要領(lǐng)……”他將目光投向畫卷,腦中不由自主憶起那如赤子般清澈溫暖的微笑。
見他猶自出了神,船中眾人適時發(fā)出一片默契的嗟嘆之聲。
“可惜!可惜!”
“求而不得最是難耐啊……”
“屈兄夢中都有如此好艷福,我等真是自愧弗如!”
“哈哈哈哈……”
微微蹙眉,屈原不再說話,只是側(cè)頭看向艙外。隨著年紀(jì)的增長,他已是越來越瞧不上這幫人,家世里所謂的王公貴胄,又有誰能出屈家之右?若是詩書歌賦或國政要事上能把酒論上一論還則罷了,可如今他們唯一諳熟拿手的便只剩下飲酒享樂。如此,再顯赫的門楣又有何用?
“敢問屈公子,既然這夢中佳人已有經(jīng)年,那公子夢中的自己是否隨著年歲見長而有所變化?”
這個問題似是挑起了屈原的興趣,他凝神片刻,答道:
“弟這樣一說倒也有趣,此刻憶起,似是夢中的自己在漸次長大,而山中女子卻一直清容未改!
那人撫掌大笑:“看來此女乃是得道之鬼,有一身年華永駐的本事,難得還有白首不離之心。屈兄也真是好福氣,少時有個美艷無雙的妙姐姐夢中相伴。如今年華正好,又是佳人入夢還不休。待及老矣,還可有個麗色無雙的小妖精寐中承歡。屈兄啊屈兄,你這一遭,真可謂是山中有情鬼,旖旎入夢來!哈哈哈哈!”
屈原初聽到“年華永駐”、“白首不離”之時,心中方有微動,豈料此人越說越是輕薄,終露出一副紈绔子弟的嘴臉。他微一蹙眉,抄起桌上一個勾連谷紋的銅酒樽緩緩將自己的耳杯斟滿,再不搭話。至此,眾人方訕訕收聲,各自依樣續(xù)一點殘酒,默默喝了起來。
片刻,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
“好一個入世而卓立,出塵而脫俗,如此逍遙入夢之事終究只能成全在山中之鬼身上了。值此亂世,早已是漸漸之石,不皇朝矣!”
屈原聞言整個人陡然一震,立身循聲望去,見一青年身著赭色騎射胡服倚在蓬艙深處,與周遭一眾廣袖深袍的貴胄公子甚是不合。唯有腰間一束小有寸許的竹節(jié)琉璃師比略略抬顯了身份,以示并非市井平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