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周潔茹的新近散文作品,集結(jié)了飲食男女、文藝電影、生活瑣事、文壇交游、人生感悟、創(chuàng)作緣起等繽紛話題,觸及美食、電影、風(fēng)物,尤其著墨了婚后游歷、會友、談詩論文的生活。作為一個從內(nèi)地漂泊到國外,又回到香港定居的寫作者,周潔茹筆下的生活五味陳雜。書中記述與故人重逢,追憶往事和愛情,周潔茹以文學(xué)審美的視角,觀望自己的生活軌跡,飽含豐富的女性私人化體驗。她品嘗親情、友情、愛情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帶來的幸福與甜蜜,悲傷與苦澀世情萬象、人情冷暖都在生活細節(jié)中一一展現(xiàn)。
生活之所以稱為“生活”,是因為它區(qū)別于本能的“生存”,大千世界,飲食男女,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處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地方,有些人的生活像一杯白開水,也許平淡無味,但是高山無語、深水無波,絢爛之極終歸平淡;有些人的生活像一杯咖啡,香甜中夾雜著一點點苦澀,苦澀中亦摻帶有一絲絲香甜;有些人的生活卻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正如作者筆下的生活,美食、電影、風(fēng)物、會友、談詩論文應(yīng)有盡有,五彩繽紛。每個人的生活如果書寫出來其實都是一個豐富多彩的故事,周潔茹用細膩的筆觸,以文學(xué)審美的視角,觀望自己的生活軌跡,用女性細膩柔軟的心靈刻畫了充滿女性私人化體驗的散文隨筆,細節(jié)之中包羅世情萬象,字里行間飽含人情冷暖。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中國娃娃》《小妖的網(wǎng)》,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到香港去》等,現(xiàn)居香港。
白骨精十六歲
老版《西游記》里的白骨精太胖了,表情還總是喜滋滋的,是所有的女妖中最讓我不服氣的。我理想中的白骨精,就應(yīng)該是瘦,瘦成一副骨架的那種瘦,市面上所有的蛇精臉都可以來演,因為也不需要表情。沒有表情,就是白骨精的表情。這一點鞏俐做到了。鞏俐做不到的只是白骨精的洋氣,對,白骨精還得洋氣,就算是她自己說的,十六歲嫁到大戶,那也得是城里家道中落了的小姐,嫁到了農(nóng)村的大戶。
嫁與大戶后的那一年,她沒有說,得寵不得寵的一年。反正饑荒一來,村人說她是孽畜,引來災(zāi)禍,要綁她去祭天,她的大戶丈夫也沒有為她開脫,由了村人綁去。不知道是不是鞏俐的原因,我居然串場了,我串到了《大紅燈籠高高掛》,一個女學(xué)生,嫁與大戶做妾,不過是想好好做個妾,吃得上菠菜豆腐按得上腳底,年輕漂亮有文化,都免不了被遺棄。原來大戶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妾。
她倒是說了她是怎么死的,輕飄飄一句,禿鷹啄食。我想像了一下那種死法,應(yīng)該跟凌遲差不多,一口血,一口肉,直至白骨,這個過程,有多痛苦。難怪白骨要成精。
白骨精吃唐僧肉是想永世做妖,不受輪回之苦。我對妖的修行沒有太大研究,應(yīng)該也是跟人一樣,隔幾年就有個考核,考過了就是公務(wù)員,考不過就是灰飛煙滅,對妖來說,真的好過重去輪回。我相信很多今世是人的人也是這么想的,不想做神不想做仙我已厭倦,請讓我形神俱滅吧別再派我去輪回。
更何況是經(jīng)歷凌遲之苦的女人,做一個灰飛煙滅的決定有多堅定。唐僧偏要渡她重去輪回,還非要搭上他自己的命,到底是渡她還是渡他自己?盛情之下,白骨精最后那一笑,簡直是苦笑。
白骨精說了兩次十六歲。不知道是不是編劇有愛玲情結(jié),桃花樹下,十五六歲。十六歲嫁人,一年以后,被祭了天,所以她死的時候,應(yīng)該是十七歲。十六歲十七歲,都是女子最好的年紀。
兩次她都沒有提十六歲到十七歲的那一年,什么樣的一年?難道痛苦太過痛苦,記憶自動選擇了遺忘。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百遍的一部電影,我也不想的,要不是電影臺不停不停地重播。一支女子部隊經(jīng)過一個村莊,大冬天里,湖里有個捉魚的童養(yǎng)媳,當然是捉不到魚,岸上的小少爺就持了竹竿打,顯然這快樂是比什么都快樂。部隊趕走了小少爺,救出了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撩起濕透了的單薄衣衫,滿身傷,肚子上還纏了一層又一層布條。不給吃飯,布條纏肚的畫面,簡直成為我的童年陰影。部隊剪開布條,解放了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一氣吞了兩碗熱米飯,然后跑了好幾里,爬上了一架很高的秋千,童養(yǎng)媳的臉迎向太陽,飽滿的大臉,嶄新的金色的好生活在等待著她。
白骨精給唐僧講故事的時候是說,最后,我逃走了。真相是她逃不走,繩索綁住了她,她只能受她一口一口被吃掉的苦,“逃走”兩個字,是一個十七歲女子絕望中的最后念想。
所以聽到這一句臺詞,他們想要的是真相,我看到的心相。你不要笑。唐僧看到了白骨精的心相,她不做人了,她做妖,美美的妖,吃人,飛來飛去。可是白骨精的心相肯定停在了十六七歲,要不她怎么說不出來,她做妾的那一年。她被禿鷹啄食的緩慢又痛苦的過程,她想得更多的,不應(yīng)該是丈夫的背叛嗎,她都舍不得說出來,只說是村人愚鈍,虐殺了她。
我寫過一個小說《殺妻記》,只有一句。有個老公想殺了老婆,但他不是一刀殺掉她的,他每天殺一點,每天殺一點,每天殺一點。
這個小說簡直是我寫作路上的一個里程碑,我以后都寫不出來了。我后來寫過一個《老婆餅里有老婆》的驚悚小說,都超越不了它。
《三打白骨精》劇組花了那么多的錢做各種各樣的魔戒特效,怎么不做一道十七歲女孩子被慢慢吃成白骨精的特效,難道要去指望觀眾自己的想像力?慣壞了的觀眾,只接受最后一場,千萬白骨聚成一個真正巨大白骨精,或許這個白骨精才是白骨精的真相,沒了下半身的白骨精,還把唐僧放在心口,跳躍著追逐孫悟空。孫悟空當然打得她七零八碎,觀眾們個個叫好。難道只有我看出悲涼的真相,成了白骨精的白骨精,坎肩還得是金黃的,睫毛還得是長長的,明明只是一個美美的姑娘。
貢獻了一年身體仍然被遺棄,肯定還有愛情,不是身體不夠美好,皮肉不都是假相。只是這世間的男子,除了唐僧,大概都不懂得看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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