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在30年代,是上海地下黨的風云人物,“左聯(lián)”領袖之一;(我國話劇——歐、田、洪——和電影的元老)陪都重慶時期,又是《救亡日報》、《華商報》、《新華日報》的知名報人,49年,是協(xié)助陳毅接管上海的市級干部—常委、宣傳部長、文化局長。50、60年代,是國務院電影局長!稇袑づf夢錄》回憶自少年至建國初期之歷史,以親歷親見,為世人揭示半個世紀中眾多重大事件的歷史側面,為現(xiàn)代文藝史和電影史的研究提供豐贍的資料。夏公是“世紀人物”,95年離世。以自身經歷為脈絡,“家世·童年——心隨東棹——左聯(lián)十年——救亡時期(廣州·桂林·香港·重慶)——迎接新中國誕生!薄稇袑づf夢錄》作于81—85年,文嵌松動,可抒真言,讀來頗有意趣,也解幾許疑惑。
被稱為“世紀同齡人”的夏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一位重要作家。作為20世紀中國諸多文化、政治事件的親身參與者,夏衍在八十四歲高齡開始撰寫的《懶尋舊夢錄》這部自傳體回憶錄,為世人提示了半個世紀間許多重要歷史事件的真實面目,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電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豐贍的史料,其中關于“左聯(lián)十年”的記述,尤為文壇所關注。名場歷盡的老人,心史縱橫,懶尋舊夢,刻意反思,顯得勁節(jié)清操,老而彌堅,令人悠然神往。
上了年紀,常常會想起過去的往事,這也許是人之常情。
六十歲以前,偶然碰到中學或大學時期的同學,或者聽到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也不免會回想起青少年時期的事情,但除了1939年寫過一篇《舊家的火葬》之外,從來沒有寫過回憶往事的文章,這主要是我很同意喬冠華的意見:寫文章盡可能“少談自己”。
我認真地回憶過去,是在1966年冬被“監(jiān)護”之后,我記得很清楚,1967年5月1日,“專案組”的頭目責令我在一星期之內,寫出一份從祖宗三代起到“文化大革命”止的“自傳體的交代”,我如期寫了三萬多字,可是交出之后的第三天,就被叫去“問話”,那個穿軍裝的頭目拍著桌子怒吼:“不行,得重新寫過,要你寫檢討,不準你替自己樹碑立傳。,”我記得這樣的“交代”前后寫過三四次,后來才懂得,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一是要從“交代”中找到“外調”的線索,其次是想從前后所寫的“交代”中找出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作為繼續(xù)逼供的突破口。這是一種惡作劇,但這也逼使我比較系統(tǒng)地回憶了過去走過來的足跡。
在這之前,我從來不失眠,也很少做夢;可是也就在這個時期,一入睡就會做夢,奇怪的是夢見的都是童午時期的舊事,夢見我的母親,我的姊姊,夢見和我一起在后園捉金龜子的赤腳朋友。每次夢醒之后,總使我感到驚奇,事隔半個多世紀,為什么夢境中的人、事、細節(jié),竟會那樣的清晰,那樣的詳細!我二十歲那一年離開杭州,久矣乎聽不到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音了,而夢境中聽到的,卻是純粹的杭州上城口音。
當時寫“交代”,目的是為了對付專案組的逼供,所以寫的只是簡單的梗概。那時批斗猛烈,審訊頻繁,既不敢說真話,也不能說假話,因為說真話會觸怒“革命派”,說假晤會株連親友。全國解放后,我經歷過許多次“運動”,可以說已經有了一點“斗爭經驗”,所以我力求保持清醒,我的對策是寧可寫違心的檢討,不暴露真實的思想。
真正能靜下心來追尋一下半個多世紀走過來的足跡,反思一下自己所作所為的是非功過,那是在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從1973年3月到1975年7月,我有了兩年多的獨房靜思的機會,不是說“吃一塹,長一智”么,我就利用這一“安靜”的時期,對我前半生的歷史,進行了初步的回顧。這像是一團亂麻,要把它解開和理順,是不容易的,要對做過的每一件事,寫過的每一篇文章,分辨出是非曲直,那就更困難了。任何人都有主觀,任何人都會不自覺地替自己辯護,1966年夏天被關在文化部附近的大廟,“革命小將”用鞭子逼著我唱那首“我有罪、我有罪”的歌,我無論如何也唱不出口,可是經過了兩年多的“游斗”、拳打腳踢、無休止的疲勞審訊,我倒真的覺得自己的過去百無一是,真的是應該“低頭認罪”了,這不單是對淫威的屈服,也還有一種思想上的壓力,這就是對無上權威的迷信。
從“交通干!鞭D移到“秦城監(jiān)獄”之后,獲得了很大的恩典,準許看書了,準許看的是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這時我的右艱已近失明,牢房里。光照時間很短,我就利用上午光線較好的時間,選讀了馬恩全集中的一些有關哲學和經濟學的篇章。在秦城讀書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受干擾,可以邊讀邊想,邊聯(lián)系中國的實際。歷史唯物主義、瓣證唯物主義的經典著作應該說過去已經讀過不止一遍了,而這時候讀,邊讀邊聯(lián)系過去幾十年間的實際,才覺得“漸入佳境”,別有一番滋味了。
可惜這一段“獨房靜思”的時間太短了,1975年7月12日清晨,專案組和監(jiān)獄負責人突然宣布:“周揚一案可從寬處理”,即日解除“監(jiān)護”。我感到意外,怛我還是冷靜地對那個專案組的小頭目說:“關了八年半,批斗了幾年,要解除監(jiān)護,得給我一令審查的結論!睂Ψ叫U橫地回答說:結論還沒有,但可以告訴你,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這時,和專案組一起來的對外文委的項明同志對我說,已經通知了你的家屬,都在等著你,先回去吧,于是我就拄著雙拐離開了秦城。 和闊別了多年的家人團聚,當然是高興的,但在當時,大地上的黑云還沒有消散,審查還沒有結論,“敵我矛盾作內部矛盾處理”,這表明我當時的身份依舊是“從寬處理”的“敵人”。監(jiān)護是解除了,但“監(jiān)視”則一直沒有解除,我家門口經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巡視,后來有人告訴我,有一個40年代和我一起工作過的人,還向專案組和于會泳的文化部打過關于我的“小報告”。但我還是在壓城的夜氣中望到了光明,在炎涼的世態(tài)中感到了友情的溫暖,在我回家的幾天之后,首先來看望我的是廖承志和李一氓同志,承志的樂觀,一氓的安詳,給了我無窮的勇氣。寥用兩手按住我的肩膀,箋著說:居然還活著,這就好!人間不會永遠是冬天。
春天來得很遲,嚴冬過去之后叉碰上了春寒,1976年1月,直接領導過我?guī)资甑闹芏鱽硗救ナ懒,得到了鄧穎超同志的關照,我得到了向恩來同志遺體告別的機會,我這個人是鐵石心腸,很少流淚,這一天,我不僅流了淚,而且放蘆大哭了一場。這叉使我回想起過去。說實話,要是沒有恩來和陳毅同志,我是逃下過1957、1959、1964年這些關卡的,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我靜下心來讀書,讀的主要是中國歷史和黨史。務件比以前好多了,齊燕銘給我弄來了一張內部書刊的購書證,于是我買了不少有關中國革命歷史的書,有中國人寫的,有外國人寫的,有同情中國革命的,也有敵視中國革命的,當然也買了一些過去不想看、不敢看的書,如變節(jié)者寫的回憶錄之類。我沒有浪費時間,從“天安門事件”之后到1976年秋,我一直閉戶讀書,從實出發(fā),又回到虛,從看史書出發(fā),又回到了哲學。為了解決一些長期以來想不通的問題,我又讀了一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這本書我20年代就讀過,后來又不止讀過一次,可是現(xiàn)在再讀,感受就很不一樣了,這本書開始照亮了我的心,從辯證的認識論來回憶自己走過來的道路,才驚覺到我們這些一直以唯物主義者自居的人,原來已經走到了唯物主義的對立面!這就是公式主義、本本主義、教條主義,也就是唯心主義。
恩格斯說過:“如果不把唯物主義方法當作研究歷史的指南,而把它當作現(xiàn)成的公式,按照它來剪裁各種歷史事實,那么它就會轉變?yōu)樽约旱膶α⑽!边@里所說的對立物,不就是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么。
恩格斯不止一次嚴厲地批評過教條主義者,他說:“對德國的許多青年作家來說,唯物主義這個詞只是一個套語,他們把這個套語當作標簽貼到各種事物上去,不再作進一步的研究,就是說,他們把這一標簽貼上去,以為問題就已經解決了!麄冎皇怯脷v史唯物主義的套語,來把自己相當貧乏的歷史知識盡快地構成體系,于是,就自以為非常了不起了!薄@是何等辛辣的批判!從這些名言回想起我們30年代的那一段歷史,這些話不也正是對著我們的挑評嗎?就在《自然辯證法》這本書中恩格斯還說過:“的確,蔑視辯證法,是不能不受到懲罰的!蔽覀冞@些人受到了懲罰,我想,我們民族、黨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懲罰。
1977年秋,我鼓起勇氣給鄧小平同志寫了一封信(記得是請萬里同志轉送的),這樣,我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恢復了組織關系,也真巧,這正好是我的黨齡滿五十年的時刻。
在“文革”中批判我最厲害的是兩件事,一件是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戰(zhàn)”,另一件是1935年至抗戰(zhàn)前夕的“兩個口號的論爭”。因此,我又認真地回憶和思索了“左翼十年”的往事。對前一個問題,我的立場是站在“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這一邊的,但當時我還不是“文藝工作者”,我沒有參加這一場論戰(zhàn),這只要翻閱一下李何林編輯的《中國文藝論戰(zhàn)》這一本書就可以查清楚的。而第二個問題,則我是主要的當事人之一。事實上,這個問題在抗戰(zhàn)初期已經有了結論,毛澤東同志也曾說過這是革命文藝界的內部論爭,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本來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受過懲罰的當事人出來饒舌了,可是一方面“四人幫”遺毒還沒有肅清,“文革”之前、之中和之后的許許多多不確切的、乃至有明顯傾向性的記述和評論“左翼十年”的文章還在流傳,甚至還寫進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教材,那么,為了讓青年一代了解30年代革命文藝運動的真實情況,我們這些來日無多的當事人似乎就有把當時的歷史背景、黨領導文藝工作的具體情況、黨內外文藝工作者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等等,盡可能如實地記錄下來,供后人研究和評說的責任!白笠硎辍,指的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起至1937年抗戰(zhàn)為止的十年,也就是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到第二次國共合作開始的十年,現(xiàn)在,對于這個時期的國際風云,國內的政治、軍事、經濟斗爭的消長起伏,身歷其境的人已經不多了。至于在這種復雜情況下領導和參加過“左翼”文化運動的人,潘漢年、錢杏屯-j、茅盾、馮乃超、成仿吾相繼逝世之后,幸存者已屈指可數,因此,在1980年紀念“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前后,朋友們慫恿我寫一點回憶文章,我才動了寫一本自傳體回憶錄的念頭。
有人說我是世紀同齡人,其實,我出生于19世紀最后的一年,可以說已經是跨世紀了,從1900年到現(xiàn)在,八十多年過去了,我這個人很平凡,但我經過的這個時代,實在是太偉大了。我看到過亞洲第一頂王冠的落地,我卷進過五四運動的狂瀾,我經歷了八年抗日戰(zhàn)爭,我親眼看到了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冉冉·升起,我在這個大時代的洪流中蹣跚學步,迷失過方向,摔過跤,也受到過不尊重辯證法而招致的懲罰。經過回憶和反思,特別是處身在今天這樣一個偉大的改革時期,覺得我們這些人有把自己走過來的道路,經受過的經驗教訓,實事求是地記錄下來,供后人參考的必要。親身經歷過的,耳聞目睹過的記述,應該比輾轉傳聞和在歷次運動中留傳下來的“材料”真實一些,但我能夠做到的,也只能是“力求”做到而已。上了年紀的人寫回憶錄,不可避免地會受到主客觀各方面的制約,一是記憶力遠遠不如往年,對幾十年前的往事,大事情大概不會記錯,具體的細節(jié)(時日、地點等等)就難免會有差錯;二是“交游零落,只今余幾”,過去一起工作過的戰(zhàn)友,健在的已經不多,要核實或查對往事,只能從他們遺留下來的為數不多遺著中去尋覓了;三是記事離不開論人,這就還有一個該不該“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的問題。這本書是從1982年暮春開始動筆的,斷斷續(xù)續(xù)地花了兩年多的時間,這中間動筆寫的時間比較少,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于搜集和查核各種各樣的資料,對此,唐搜、丁景唐、方行、常君實、李子云、黃會林等同志幫了我很大的忙,出了不少的力,有一些我自己已經記不清楚的事,還承內山嘉吉、阿部幸夫兩位日本朋友給我提供了線索和資料,在這里我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寫這本書難度最大的是第四章“左翼十年”,除了前面提到過的兩次文藝論爭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之外,的確也還有一個哪些該“諱”、哪些不該“諱”的問題。這一章寫完之后,曾請幾位“左聯(lián)”戰(zhàn)友和現(xiàn)代文學史家提過意見,作過幾次修改,但就在這個“諱”的問題上,意見很不一致。有的同志說:這些都是陳年舊賬了,不說也罷,說了會使當事人(或他們的子女)感到不快;也有人說:你不是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我們歌,我們哭,我們春秋逝去了的賢者”么,明知其有,而加以隱諱,也就是失真。驚濤駭浪的“左翼十年”中,這一類事是不少的,我們對穆木天的誤會,就是一個例子。1936年9月,鄭伯奇和穆木天去看望過魯迅先生,這件事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了吧,但這是查核無誤的事實,不僅鄭伯奇和當時在場的鹿地亙和我談過,穆木天自己也在1946年出版的《詩的旅途》中寫過,因此,我認為諱言這一類事,對含冤去世的故人是不公道的。那么是不是已經把我知道的“內情”完全記下來了呢?那也不是,舉凡涉及個人私德和政治品質的事,我還是盡可能避開了的。清人章學誠說:“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蔽乙詾檫@是一條應該自律的原則。
也正是寫完了“左翼十年”這一章的時候,李一氓同志送給我一副他寫的集宋人詞的對聯(lián):“從前心事都休,懶尋舊夢;肯把壯懷消了,作個閑人!蔽曳浅O矚g,就把上聯(lián)的后句作為這部回憶錄的書名。 1984年冬
夏衍(1900-1995),浙江杭州人。作為現(xiàn)代著名作家和革命文藝活動的領導人,作者在84歲高齡開始撰寫的這部自傳體回憶錄,以自己的親歷親見,為世人揭示了近半個世紀間許多重要的歷史側面,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電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豐贍的史料。其中,關于“左聯(lián)十年”的記述,尤為文壇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