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昆明云南大學的教授宿舍區(qū)有一處叫晚翠園，月亮門的石額上刻著三個字，字是胡小石寫的，很蒼勁。我們那時常到云大去拍曲子，常穿過這個園。為什么叫晚翠園呢？是因為園里種了大概有二三十棵大枇杷樹。《千字文》云：枇杷晚翠，用的是這個典。這句話最初出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實在是有點慚愧。不過《千字文》里的許多四個字一句的話不一定都有出處。比如海咸河淡，只是眼面前的一句大實話，考查不出來源。枇杷晚翠也可能是這樣的。這也是一句實話，只不過字面上似乎有點詩意，不像海咸河淡那樣平常得有點令人發(fā)笑。枇杷的確是晚翠的。它是常綠的灌木，葉片大而且厚，革質(zhì)，多大的風也不易把它們吹得掉下來。不但經(jīng)冬不落，而且愈是雨余雪后，愈是綠得驚人。枇杷葉能止咳潤肺。我們那里的中醫(yī)處方，常用枇杷葉兩片（去毛）作藥引子。掐枇杷葉大都是我的事。我的老家的后園有一棵枇杷樹。它沒有結過一粒枇杷，卻長得一樹濃密的葉子。不論什么時候，走近去，一伸手，就能得到兩片�；貋�，用紙媒子的頭子，把葉片背面的茸毛搓掉，整片丟進藥罐子，完事。枇杷還有一個特點，是花期極長。頭年的冬天就開始著花�；ü诘�黃白色，外披銹色的長毛，遠看只是毛乎乎的一個疙瘩，極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像是花，不注意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不像桃花李花喊著叫著要人來瞧。結果也很慢。不知道什么時候，它的花落了，結了紐子大的綠色的果粒。你就等吧，要到端午節(jié)前它才成熟，變成一串一串淡黃色的圓球。枇杷呀，你結這么點果子，可真是費勁呀！
　　把近幾年陸續(xù)寫出的談文學的短文編為一集，取個什么書名呢？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晚翠文談》。這也像《千字文》一樣，只是取其字面上有點詩意。這是夫子自道么？也可以說有那么一點。我自二十歲起，開始弄文學，蹉跎斷續(xù)，四十余年，而發(fā)表東西比較多，則在六十歲以后，真也夠費勁的。嗚呼，可謂晚矣。晚則晚矣，翠則未必。
　　我把去年出的一本小說集命名為《晚飯花集》，現(xiàn)在又把這本書名之曰《晚翠文談》，好像我對晚字特別有興趣。其實我并沒有多少遲暮之思。我沒有對失去的時間感到痛惜。我知道，即使我有那么多時間，我也寫不出多少作品，寫不出大作品，寫不出有分量、有氣魄、雄辯、華麗的論文。這是我的氣質(zhì)所決定的。一個人的氣質(zhì)，不管是由先天還是后天形成，一旦形成，就不易改變。人要有一點自知。我的氣質(zhì)，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我永遠只是一個小品作家。我寫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畫畫，畫一個冊頁、一個小條幅，我還可以對付；給我一張丈二匹，我就毫無辦法。中國古人論書法，有謂以寫大字的筆法寫小字，以寫小字的筆法寫大字的。我以為這不行。把寸楷放成擘窠大字，無論如何是不像樣子的，現(xiàn)在很多招牌匾額的字都是放出來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一個人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就可以比較事理通達，心氣平和了。在中國文學的園地里，雖然還不能說有我不多，無我不少，但絕不是謝公不出，如蒼生何。這樣一想，多寫一點，少寫一點，早熟或晚成（我的一個朋友的女兒曾跟我開玩笑，說汪伯伯是大器晚成），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偶爾愛用晚字，并沒有一點悲怨，倒是很欣慰的。我趕上了好時候。
　　三十多年來，我和文學保持一個若即若離的關系，有時甚至完全隔絕，這也有好處。我可以比較貼近地觀察生活，又從一個較遠的距離外思索生活。我當時沒有想寫東西，不需要趕任務，雖然也受錯誤路線的制約，但總還是比較自在，比較輕松的。我當然也會受到占統(tǒng)治地位的帶有庸俗社會學色彩的文藝思想的左右，但是并不應時當令，較易擺脫，可以少走一些痛苦的彎路。文藝思想一解放，我年輕時讀過的，受過影響的，解放后被別人也被我自己批判的一些中外作品在我的心里復甦了。或者照現(xiàn)在的說法，我對這些作品較易認同。我從弄文學以來，所走的路，雖然也有些曲折，但基本上能做到我行我素。經(jīng)過三四十年緩慢的，有點孤獨的思索，我對生活、對文學有我自己的一點看法，并且這點看法正像紐子大的枇杷果粒一樣漸趨成熟。這也是應該的。否則的話，不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飯了么？我不否認我有我的思維方式，也有那么一點我的風格。但是我不希望我的思想凝固僵化，成了一個北京人所說的老�；�。我愿意接受新觀念、新思想，愿意和年輕人對話，主要是聽他們談話。希望他們不對我見外。太原晉祠有泉曰難老。泉上有亭，傅山寫了一塊豎匾：永錫難老。要難老，只有向青年學習。我看有的老作家對青年頗多指責，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甚至大動肝火，只能說明他老了。我也許還不那么老，這是沾了我來晚了的光。
　　這一集相當多的文章是寫給青年作者看的。有些話倒是自己多年摸索的甘苦之言，不是零批轉販。我希望這里有點經(jīng)驗，有點心得。但是都是僅供參考，不是金針度人�？鬃釉唬阂晕嵋蝗臻L乎爾，無吾以也。


　　編后記
　　汪曾祺的文論集《晚翠文談》從一九八六年開始籌劃。他在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日給妹婿金家渝寫信云：前兩天編完了我的一本創(chuàng)作談和評論的集子，名曰《晚翠文談》，交給浙江文藝出版社了，大概明年上半年能出版。一九八八年三月，這本書才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其間可能頗多曲折。
　　程紹國《文壇雙璧》中說：《晚翠文談》原是應北京出版社之約編就，交稿后卻未通過。責任編輯舍不得，又不好意思退稿，與林斤瀾商量，眼睛都紅了。林斤瀾說：交給我吧。便略加整理，添上兩篇新作，林斤瀾介紹給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交到浙江文藝出版社，大約也不是一路綠燈。林斤瀾給浙江文藝的編輯寫信談這本書稿：汪曾祺說，你看了《晚翠文談》稿后，給他去信說大部分可用。此事有些意外。汪老的文章你們都是推崇的，年近七十，今后的集子恐不多得。原先和溫總一起，在我家說定不作刪削。而后由我?guī)屯艟幊鰜�，請你們多所考慮，最好照發(fā)，要挑也只能挑出來不關緊要的個別篇章。大部分可用不妥。
　　汪曾祺一九八七年去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寫給夫人的信中又提及此事：反正在國外就是這樣，交情是交情，錢是錢。像林斤瀾那樣和浙江洽商《晚翠文談》，門也沒有。
　　《晚翠文談》最終得以出版，也只印了兩千七百冊，以致汪曾祺心有余悸。一九八八年四月三日，他給漓江出版社《汪曾祺自選集》責任編輯彭匈寫信，關于書的征訂非常關心：自選集征訂數(shù)慘到什么程度？我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了一本《晚翠文談》，只印了2700冊，出版社為此賠本，我心里很不安。漓江恐怕賠不了這個錢，早知如此，真不該出這本書。
　　《晚翠文談》作為一本純粹的文論集，普通讀者的熱情或許不高，這也正常。但是，它集中反映了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思想，有其獨立的價值。此重編本，仍盡量貼近初版本的編選原則，略微做了調(diào)整。
　　第一輯是創(chuàng)作談和自序�！锻粼�祺集》十種的初版本自序，分別收錄在每一本書中；此外，作者給自己的著作所寫自序、題記，就都在這里了。
　　第二輯是文學評論，包括講稿。
　　第三輯是為別人的著作所寫序言和短評。
　　第四輯是戲曲雜論和談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文章。
　　李建新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