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書名由來已久。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從一座小寺廟里出來。住持讓手下唯一的年輕喇嘛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門,并把我寄放在門房的小口徑步槍交還給我。
下午斜射的陽光照耀著蒼熏的群山,蜿蜒的山脈把人的視線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閃爍不定的金光。
我對這個年輕的喇嘛說:請回去吧。他的臉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說:讓我再送送你吧。我知道這并不意味著通過這四五個小時的訪問,我們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誼,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師這座山間小寺的住持喇嘛爭論。因為一開始他就對我說,這座小廟的歷史有一萬多年了。宗教從誕生之初,就具有對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難設(shè)想產(chǎn)生于歷史進程中的宗教能夠超越歷史本身。于是,我們就開始爭論起來。這個爭論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而沒有取得任何結(jié)果。
那時,這個年輕喇嘛就坐在一邊。他一直以一種恭敬的態(tài)度為我們不斷續(xù)上滿碗的熱茶,但他的眼睛卻經(jīng)常從二樓狹小的窗口注視著外面的世界。
現(xiàn)在,我們來到了陽光下面。強烈的陽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我們踏入了一片剛剛收割了小麥的莊稼地。剩下的麥茬發(fā)出許多細密的聲響。那個年輕喇嘛還跟在后面。我還看見,那個多少有些惱怒的住持正從二樓經(jīng)堂的窗口注視著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個真正異端嗎?
我再一次對身后的年輕喇嘛說:請回去吧。他固執(zhí)地說:我再送一送你。我在剛收割不久的麥地里坐了下來。麥子堆成一個一個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個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狀。在這一帶地方,傳統(tǒng)建筑樣式都是碉樓式的平頂房子。而這種房子式的麥垛卻有一道脊充當(dāng)分水,帶著兩邊的坡頂。在這片遼闊山地里,還有一種小房子也是這么低矮,有門無窗,也有分水的脊帶著兩邊的坡頂。那就是裝滿叫作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這些叫作擦擦的東西,一類是寶塔狀,一類則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從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坯。這些泥坯陳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對很多不同鬼神的供養(yǎng)。
麥地邊的樹林與草地邊緣,就有一兩座這種裝滿供養(yǎng)的小房子。而地里則滿是麥子堆成的這種小房子。這時,坐在我身邊的小喇嘛突然開口說:我知道你的話比師父說的有道理。我也說:其實,我并不用跟他爭論什么。但問題是我已經(jīng)跟別人爭論了。年輕喇嘛說:可是我們還是會相信下去的。我當(dāng)然不必問他明知如此,還要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們都說不出理由。這時,夕陽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輝耀著列列遠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牽動著我的視線,直到很遼遠的地方。
年輕喇嘛瞇縫著雙眼,用他那樣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會顯得飄浮不定,從而產(chǎn)生出一種虛幻的感覺。
其實,我相信師父講的,還沒有從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見的多。
我的眼里顯出了疑問。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猶疑地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一個的梯級,我覺得有一天,我的靈魂踩著這些梯子會去到天上。這個年輕喇嘛如果接受與我一樣的教育,肯定會成為一個詩人。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對方也只是說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與我討論什么。這些山間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已深刻領(lǐng)受了落寞的意義,并不特別傾向于向你灌輸什么。
但他卻把這樣一句話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我站起身來與他道別:請向你師父說得罪了,我不該跟他爭論,每個人都該相信自己的東西。我走下山道回望時,他的師父出來,與他并肩站在一起。
這時,倒是那在夕陽余暉里,兩個喇嘛高大的剪影,給人一種比一萬年還要久遠的印象。
一小時后,我下到山腳時,夜已經(jīng)降臨了。坐上吉普車,發(fā)動起來的引擎把一種震顫傳導(dǎo)到整部車子的每一個角落,也傳導(dǎo)到我的身上。我從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廟?吹降闹皇切枪庀乱粋黝黑的剪影。不知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點的燈光,但是,燈火并未因為我有這種期望而出現(xiàn)。
那座小廟的建立很有意思。數(shù)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犁地的農(nóng)民突然發(fā)現(xiàn)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顯現(xiàn)出來。到秋天收割的時候,這隱約的印跡已經(jīng)清晰地現(xiàn)身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們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著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寶殿。石匠順著那個顯現(xiàn)的輪廓,把這尊自生佛從山崖里剝離出來。幾百年來,人們慢慢為這座自生佛像妝金裹銀,沒有人再能看到一點石頭的質(zhì)地,當(dāng)然也就無從想象原來的樣子了。
在藏族聚居區(qū),這不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象。在布達拉宮眾多佛像中,最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觀音像。這不但是因為很多偉大人物,比如吐蕃國歷史上有名的國王松贊干布就被看成是觀世音的化身。而是因為這尊觀音像也是從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達拉宮我們看到的這尊自生觀音,也不是原本的樣子了。
這尊自生觀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們只能自己進行判斷或猜想了。
從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個角落進進出出,每當(dāng)?shù)桥R比較高的地方,極目遠望時,看見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著向西而去,最終失去陡峻與峭拔,融入青藏高原的壯闊與遼遠時,我就會想到這個有關(guān)階梯的比喻。
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比喻。一本有關(guān)藏語詩歌修辭的書中說,好的比喻猶如一串珠飾中的上等寶石。而在百姓日常口頭的表達中,很難打撈到這樣的寶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顆,所以,經(jīng)常會在自己再次面對同樣的自然美景時,像撫摸一顆寶石一樣撫摸它。而這種撫摸,只會讓真正的寶石煥發(fā)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當(dāng)然,如果說我僅憑這么一點來由,就有了一個書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
我希望自己的書名里有足夠真切的自我體驗。
大概兩年之后,我為拍攝一部電視片,在深秋十月去攀登過一次號稱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聳立在距四川盆地直線距離不過百余公里的邛崍山脈中央。我們前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水冷草枯的時節(jié)。雪線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險的游客已斷了蹤跡,只在山下的小鎮(zhèn)日隆的旅館墻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類的浪漫詞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們的雙腳已經(jīng)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線以上的地方。巨大巖石的陰影里還有經(jīng)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藍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黃的落葉松,純凈的明亮。此行,我們不是刻意登頂,只是盡量攀到高一點的地方。當(dāng)天晚上,我們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麗的落葉松樹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早上醒來,雪遮蔽了一切,樹、巖石,甚至草甸上狹長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的山脈一列列走向遼遠,一直走到與天際模糊交接的地方。這時,太陽出來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陽。而是遽然而起的鳥類的清脆歡快的鳴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亙古如此的寧靜。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陽在跳出山脊的遮擋后,陡然放出了萬道金光。起先,是感覺全世界的寂靜都匯聚到這個雪后的早晨了,F(xiàn)在,又覺得這個水晶世界匯聚了全世界的光芒與歡唱。
太陽彈響群山的音階。我試圖用詩概括當(dāng)時的感受時,用了上面這樣一個句子作為開頭。從此,我就把這一片從成都平原開始一級級走向青藏高原頂端的一列列山脈看成大地的階梯。
從純粹地理的眼光看,這是把低海拔的小橋流水最終抬升為世界最高處的曠野長風(fēng)。
而地理從來與文化相關(guān),復(fù)雜多變的地理往往預(yù)示著別樣的生存方式、別樣的人生所構(gòu)成的多姿多態(tài)的文化。
不一樣的地理與文化對于個人來說,又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精神啟示與引領(lǐng)。
我出生在這片構(gòu)成大地階梯的群山中間,并在那里生活、成長,直到三十六歲時,方才離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離開,無非是兩個原因。首先,對于一個時刻都試圖擴展自己眼界的人來說,這個群山環(huán)抱的地方時時會顯出一種不太寬廣的固守。但更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這個時候,這片大地所賦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會因為將來紛紜多變的生活而有所改變。
有時候,離開是一種更本質(zhì)意義上的切近與歸來。我的歸來方式肯定不是發(fā)了財回去捐助一座寺廟或一間學(xué)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書,其中我要告訴的是我的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我的情感就蘊藏在全部的敘述中間。我的情感就在這每一個章節(jié)里不斷離開,又不斷歸來。
作為一個漫游者,從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抬升的同時,也會感覺到某種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dāng)你進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種植小麥、玉米、青稞、蘋果與梨的村莊,走近那些山間分屬于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廟宇,又會感覺到歷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
問題的關(guān)鍵是,我能同時寫出這種上升與陷落嗎?
當(dāng)出版社組織的這次活動結(jié)束的時候,各路同行會師拉薩,新聞發(fā)布會召開時,租來作為會場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藝女神央金瑪?shù)乃芟瘛_@種情境當(dāng)然只會在西藏出現(xiàn)。那么,就讓這尊女神保佑我,賜給我足夠的靈性與智慧,來實現(xiàn)我的目標吧。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出漫游。有一首獻給自己的詩就叫作《三十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們嘴唇是泥,
牙齒是石頭,
舌頭是水,
我們尚未口吐蓮花。
蒼天啊,何時賜我最精美的語言。
今天,當(dāng)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動表達的時候,又感到自己必須仰仗某種非我的力量。在歷史上,每一個有學(xué)識的僧人在開始其著述時,都會向四方的許多神佛頂禮。比如藏族歷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國漫記》中,開篇就虔誠地向正等覺世尊之足蓮叩拜。所謂足蓮是藏語里一種修辭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為蓮花。這樣叩拜的目的,也無非敬祈賜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夠:
深邃智慧之光輪驅(qū)除世間迷惑,
恬靜解脫之定足鎮(zhèn)壓三界頂部,
具有未染戲論浮云凈空之胸懷,
眾生之祥瑞太陽賜汝圓滿之雨露!
位高權(quán)重的五世達賴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記》的開篇也是這樣祝頌:
那整齊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銳如鐵鉤,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見諸法的法性,顯現(xiàn)在大圓鏡上。
明效大驗,顯示出一幅梵凈歌舞的景象。
能做這樣的加被者文殊師利,愿我莊嚴的喉舌成為語自在王。
然后,他轉(zhuǎn)而向詩歌與文藝女神繼續(xù)祝頌:
乍見美妙喜悅的尊顏,疑是皎潔的月輪出現(xiàn)。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顛倒與惶惑的標幟
是你那如藍吠琉璃色彩般長懸而下垂的發(fā)辮。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語自在王那樣的智慧無邊!
語自在,從古到今,對于一個操持語言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時刻理想著的,卻又深恐自己難于企及的境界。
現(xiàn)在,雖然全世界的人都會把藏族人看成是一個誠信教義,崇奉著眾多偶像的民族,但是,作為一個藏族人如我,卻看到教義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黃昏。
那么,我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發(fā)出祈愿呢?因為,對于一個漫游者,即使我們?yōu)閷⒁鑼懙耐恋亟o定一個明晰的邊界,但無論是對一本書,還是對一個人的智慧來說,這片土地都過于深廣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有這一切,都會使一個力圖有所表現(xiàn)的人感到膽怯甚至是絕望。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神佛,那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遠靜默著走向高遠階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創(chuàng)造過、輝煌過,也沉淪過、悲愴過的民眾,以及民眾在苦樂之間延續(xù)不已的生活。
現(xiàn)在,我把這本漫游的記錄,以及更多的漫游中的回憶奉獻在你面前。
阿來,藏族,出生于四川阿壩藏區(qū)的馬爾康縣。畢業(yè)于馬爾康師范學(xué)校,曾任成都《科幻世界》雜志主編、總編輯及社長。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80年代中后期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2001年,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5屆茅盾文學(xué)獎。2009年3月,當(dāng)選為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其主要作品有詩集《阿來的詩》《梭磨河》,小說集《奔馬似的白色群山》《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非虛構(gòu)作品《大地的階梯》《瞻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