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那一道純亮的眼神,這恰恰是讀仄佳文字留給我的*深刻的感受。在那道目光中,山依舊綠,水依舊清,小鯽魚煮酸湯依舊可口,辣椒拌糯米飯依舊誘人,處在邊緣地角的黔山土地上那些苗人布依人沉靜深遠的生命力量,依舊那樣動人心魄沈從文筆下營造的那座人性的小廟,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但我憂心人性小廟的崩頹,變質甚至消亡;所以我不希望,我竟需要在若干年后,常常拿起仄佳的這本書來,讓我這位漂泊經(jīng)年、久處邊緣地角的異鄉(xiāng)人,遙想黔山,臨風涕泗,好夢重溫……
蘇煒(旅美作家、文學批評家)
胡仄佳的2005年秋天
蘇 煒
記住胡仄佳這個有點特異的名字,確實源自2005年秋天她的那篇獲美國《世界日報》散文首獎的《夢回黔山》。一篇立起來的文字真的能夠立馬雕塑出一位作家的立體形貌那些妍麗招搖得能亮瞎眼的黔地老刺繡老銀飾,那些愛酒善歌無比熱情的苗族男女們,那些吊腳樓邊、老屯河畔雞鳴狗叫的鄉(xiāng)場熱鬧……隨著作者俏麗跳脫的筆觸,一幅幅如歌如畫地走來;你好像真切聽到了飄拂到耳邊的苗語侗語布依話那些八九個音調的聲音,這黔山的風情也因之入夢,從此就再也忘不掉這位胡仄佳了,甚至似乎成了一位可以辨識音容的老熟人了!以至若干年后在澳大利亞悉尼一個文人聚會場合相遇,我?guī)缀踉诘谝粫r間里就把她抓了出來:你就是胡仄佳吧?為什么你會認得我?她似乎驚詫于我的自來熟(真的,那是最恰切不過的一見如故),其實我也說不出個為什么,大概因為篤信文如其人,就為著她眼眸中那一道純亮的眼神吧。
說起那一道純亮的眼神,這恰恰是讀仄佳文字留給我的最深刻的感受。自《夢回黔山》始,我是每遇胡仄佳必讀,每讀必欣悅舒坦,必有莞爾會心處。對于黔山或者異域,她是他者;但這個外來的他者,總是目光溫煦而融合其中、置身事內,因而血脈相交、聲氣相求的。她總是能用一種故鄉(xiāng)人的真切去寫異鄉(xiāng),又總是能用一種異鄉(xiāng)人的鮮活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這個故鄉(xiāng)異鄉(xiāng)視角的自然交會、互換和融合,就使得讀仄佳有一種特別痛快淋漓的不隔(記得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視隔為詞章大忌么),但又有一種親炙土地、民俗、鄉(xiāng)情之后的意態(tài)朗闊與心境升華(意境說,同是王國維《人間詞話》里的高論。。質感這個詞,最適宜于描述仄佳文字的特質。那種入骨入肉的場景質地、細節(jié)質地,接地氣而不落獵奇俗套,存高義而不沾說教陳詞,順筆寫來洋洋灑灑看頭十足卻又不露刻意經(jīng)營痕跡,有寫實質地,又有形上念思這些,都是仄佳這一黔山系列的寫作,最讓我讀來心儀心喜處。
下面這樣的場景描寫,就既是富有當下感現(xiàn)場感,又是帶著一個異鄉(xiāng)客的鮮活眼光的
雖說老姜家的洗衣機壞了現(xiàn)在用來裝新米,十四英寸黑白電視看不到圖像的時候多,寨里人還是說老姜家富,天天來老姜家坐沙發(fā)聽電視。老姜也不煩。今天還沒黑盡,七八個鼻涕長流的苗娃就摸進老姜家坐滿沙發(fā),等老姜開電視聽聲音了。
清水江水電站發(fā)的電鬼火一樣,電視屏忽明忽暗。苗娃娃手指電視開心大叫:暗了,暗暗暗暗暗……啊喂,又亮起來啰!
老姜調來調去調得氣上頭:肯定是電站那幾個砍腦殼的整冤枉!狗日天線咋就只收得到一個頻道嗎?人影子都看不清,就曉得咿里哇啦地說唱,唱你媽個鬼喲?
(《南歌子》)
畫面感、質地感、諧謔趣俱現(xiàn),不是么?
那天,接到仄佳傳來的文集目次及文稿,重讀細讀,我忽有一悟:我對仄佳文字的這種一見如故之感,竟是其來有自,真的是有個如故的因由的我忽然想起當年讀沈從文的《湘行散記》,那種撲面而來的湘西風、沱水氣和山嵐氣。以往我一再說過:在我個人的寫作生涯中,沈從文的湘西文字一直起著某種領路的作用。原來仄佳之筆觸讓我感到似曾相識,在我潛意識里,竟是如晤故人是我讀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沈氏風的鄉(xiāng)土文學之魂的回魂或者回歸呀!
那么,這個鄉(xiāng)土文學之魂,又為何物呢?
鄉(xiāng)土文學,可謂由魯迅所開創(chuàng),而由沈從文、許地山、王統(tǒng)照等文學先賢所鼎力完成的五四新文學的最大的實績。茅盾先生曾在鄉(xiāng)土文學鼎盛的1936年如是指出:關于鄉(xiāng)土文學,我以為單有了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只不過像看一幅異域圖畫,雖能引起我們的驚異,然而給我們的,只是好奇心的饜足。因此在特殊的風土人情而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扎。一個只具有游歷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給我們以前者;必須是一個具有一定的世界觀與人生觀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為主要的一點而給與了我們。
曾有人指責沈從文筆下那些寧靜超脫的鄉(xiāng)土風情,是背離時代的空中樓閣,是美化落后的詩化麻木(至少在我們受教育的年齡里,現(xiàn)代文學教科書里都是這么說的)。沈從文在他《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曾對此作答: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在鄉(xiāng)土中尋覓人性,重新建構現(xiàn)代文明失落的殘酷現(xiàn)實中最堅實的人性,正是沈從文從《湘行散記》到《邊城》《長河》里孜孜不倦挖掘、追求的鄉(xiāng)土文學的基質,也是茅盾上言的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扎在牧歌式的鄉(xiāng)情抒放中,浸潤著對于鄉(xiāng)土現(xiàn)實的批判性觀察和書寫把握這,或許就是鄉(xiāng)土文學之魂的題中應有之義吧。
從這一角度去觀讀仄佳的黔山文字,你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黔地色彩斑斕的民俗民風自是有著別樣的浪漫關注,但她對當下鄉(xiāng)土世態(tài)的觀察卻是冷靜的,敏銳的,也是攜有一種悲憫情懷的
老屯河在黔東南大河清水江上游,是支流。早年間水清如碧,撈得起成精的大魚。現(xiàn)在大魚不見了,河面上卻有牛馬大小的絳紫色厚泡沫漂來,一竹竿打去,撲哧散成小團順流而去。苗人在這河里挑水燒鍋做飯,飲牛喂豬,在河里淘菜洗衣洗澡,曉得河水臟但有啥法。寨子里那么多人得了大脖子病,還不是上游區(qū)造紙廠排下的臟東西造的孽?(《清水江月》)
鄉(xiāng)水的蜿蜒、鄉(xiāng)情的淳厚與環(huán)境的污染,就這樣突兀、刺目地凸顯在字里行間。
讀《塘龍銀世家》,在浮世繪般濃重的筆觸里,作者與塘龍銀匠家族兩代人的巧遇寫來纖毫畢見,祖居大屋的窄門與鑄銀洪爐的熱火、時代進步夾纏著的世態(tài)炎涼,每一筆都有著雕鏤式的細致質感。作者筆鋒一轉
施洞鎮(zhèn)高樓迭起的面貌并不迷人,高樓寬街癥近二十年來成為風潮席卷中國大小城鎮(zhèn),凡是通公路的城鎮(zhèn)皆被此潮挾裹,直到徹底丟失自己珍貴個性面目。苗族傳統(tǒng)建筑稀疏,估計再過十年,施洞地道苗建筑苗鎮(zhèn)將不復存在。
在施洞大街上走得無精打采,幸好先去了塘龍吳銀匠家。失望之余去市場上割兩斤新鮮牛肉,買些蘑菇帶回張姐家晚上吃。(《塘龍銀世家》)
寫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寄寓著作者對當今城鎮(zhèn)都市化的深憂重慮。這樣的對于鄉(xiāng)土質地流失、自然生態(tài)破壞、傳統(tǒng)人文歷史環(huán)境變異的諸多旁敲側擊的摹寫,雖在文稿中未成主軸卻不時顯現(xiàn),處處透見出作者對黔山土地深厚卻不時糾結的情懷,也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的那道純亮溫煦的目光。
在那道目光中,山依舊綠,水依舊清,小鯽魚煮酸湯依舊可口,辣椒拌糯米飯依舊誘人,處在邊緣地角的黔山土地上那些苗人布依人沉靜深遠的生命力量,依舊那樣動人心魄沈從文筆下營造的那座人性的小廟,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但我憂心人性小廟的崩頹,變質甚至消亡;所以我不希望,我竟需要在若干年后,常常拿起仄佳的這本書來,讓我這個漂泊經(jīng)年、久處邊緣地角的異鄉(xiāng)人,遙想黔山,臨風涕泗,好夢重溫……
2016年11月23日
記于美國康州袞雪廬
(蘇煒,中國著名旅美作家、文學批評家)
胡仄佳:川人,出國二十余年,定居澳洲新西蘭。
四川美院78級油畫專業(yè)畢業(yè),悉尼科技大學碩士。曾做過描圖工,藝術體育師專美術教師,四川法制報社攝影記者美編等職。1997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在澳洲、新西蘭、臺灣、香港、美國、中國等國家地方的華文刊物報紙發(fā)表數(shù)百萬文字。攝影作品曾為香港文學十一期封面,并多次發(fā)表在南方周末,東航雜志等刊物。
已出版?zhèn)人散文集三本:《風箏飛過倫敦城》《暈船人的!贰短焯美锏暮⒆印。
《暈船人的!帆@成都市第六屆金芙蓉文學獎;《風箏飛過倫敦城》獲臺灣華聯(lián)九一年華聞著述獎;散文《夢回黔山》獲美國世界日報第一屆新世紀華文文學獎首獎,同時獲首屆成都市金芙蓉文藝獎;散文《故鄉(xiāng)的記憶》獲第二屆國際新移民作家筆會2006年成都記憶征文一等獎等多次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