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詩中的母親
　　盡管小學(xué)時代就常寫《我的母親》、《我的家庭》這類作文，六十多年后再碰到這個題目，反而不知從何下筆。母親去世已十六年，父親去世也有四年多，音容宛在，手澤猶存，許多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夢片，分明還在眼前飄忽，卻又無從追尋。母親袁姒宜生于一九0四年十月三日（舊歷甲辰年八月二十四日），一九八五年八月一日中午慢性心臟病急性發(fā)作，搶救不及，半小時內(nèi)猝然去世。她十七歲同父親結(jié)婚，六十年風雨相依，父親的悲慟是不待言的。那些天他恍恍惚惚，在奔喪來京的子女面前強作鎮(zhèn)靜，晚上挑燈夜坐，獨自沉吟，先后寫了十幾首詩。重讀父親生前自編的詩詞手稿，想起許多往事，現(xiàn)在選出若干首聊作箋注，零星地記下母親的為人，母親的愛。
　　父親這組悼亡詩，也用唐代詩人元稹悼亡詩《遣悲懷》作題，一開始就寫“悠悠六十余年事，欲訴平生語未詳”，簡明地追敘了母親一生的大事。
　　最小偏憐女阿侯，盈盈十七嫁黔婁。
　　親迎猶憶承慈訓(xùn)，相敬如賓到白頭。
　　小姑當日始扶床，長幼尊卑濟一堂。
　　禮讓謙和齊得所，舉家交口贊溫良。
　　母親十七歲出嫁（父親比她還小一歲），都不到現(xiàn)在《婚姻法》的法定年齡。她是家中最小也最受憐愛的女兒，排行第六。父親是獨生子，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小的才十歲。所以父親的詩，開始就用元稹詩句“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的典故。雖然當時經(jīng)濟境況還不到黔婁那般貧困，但是十七歲的少女，驀然走進一個陌生的家庭，上有公婆，下有小姑，還有幾位長住的親戚，加上兩三個仆人，大小十幾口，也夠難為她了。何況父親結(jié)婚后就離開家鄉(xiāng)遠去天津（后來又到杭州），當銀行職員，一年只回家一兩次。祖父是一位只管讀書吟詩、參加些社會慈善救災(zāi)公益活動、不問家事的鄉(xiāng)紳，祖母又體弱多病，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一家大小事務(wù)自然全落到才十七八歲的年輕媳婦肩上。據(jù)說她出嫁前夕，我的外祖父曾以“互敬互愛，白頭偕老”贈別，母親終身是信奉這兩句訓(xùn)言的。在我們兒女們記憶中，從來沒有過父母為什么事情爭吵得面紅耳赤、惡聲相向的時候。如果父親氣急聲高，母親總是不聲不響，一笑了之。
　　母親結(jié)婚第二年，生了我的長姐巽春，兩年后生了我。以后每隔兩年，就給這個家增添一個孩子，到她三十五六歲時，共生了八個孩子。研究<易經(jīng)》的祖父，從周文王六十四卦中為八個孫輩選取巽、復(fù)、澤、震、頤、泰、麗、和八個字，以“春”排行，作為名字。除了我下邊的兩個弟妹幼年患腦膜炎不幸天殤外，其余六個都長大成人，現(xiàn)在仍有五個健在。在我記事的年紀，母親才二十多歲，操持一二十口人的家政，竭盡勞瘁，家中總是祥和溫暖，從無閑言碎語、勾心斗角之事。親友間也總是寬厚待人，樂于助人，寧愿自己受點累，吃點虧，受點委屈。詩中所說“禮讓謙和齊得所，舉家交口贊溫良”，絕非泛泛的虛詞，并不過分。
　　二
　　遠游只為稻粱謀，勞燕分飛類女牛。
　　接物持家肩重任，娛親教子為分憂。
　　道阻烽煙寇入侵，奔喪游子哭慈親。
　　晨昏侍奉椿庭健，內(nèi)外維持集一身。
　　我因為是“長孫”，得到長輩的寵愛。祖父送我進學(xué)塾啟蒙，他自己教我寫字，讀《古文觀止》和《唐詩三百首》、《千家詩》，父親遠游在外，母親操持家務(wù)，就由祖母親自照顧我的日常起居。但是我和姐姐總是得空就往母親房里跑，看她為我們在燈下縫補衣服，記家用賬。如果有空閑，她還會唱幾首童年在家門口教會辦的小學(xué)校里學(xué)的歌曲《麻雀與小孩》和童謠“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給我們聽，讓我們幼小心靈中感受到另一種藝術(shù)趣味。
　　祖母于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后病逝，父親正在杭州鹽業(yè)銀行供職。上海戰(zhàn)火使鐵路交通斷絕，他不得不繞道趕回，喪事只得由母親張羅辦理。幸得一些熱心親友相助，總算辦得井井有條。父親匆忙奔到家時，已是兩天以后。-進家門，就見滿眼白色素幛，幾乎當場昏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