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驥,原名冀永義,山東陽谷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北京市歷史學(xué)會第九屆理事會常務(wù)理事。喜歡讀書,寫過專欄。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雜文等300多篇。2010年憑借散文《鄉(xiāng)間的日子》獲冰心文學(xué)獎。今日頭條熱門專欄作者。
江湖不是童話
《水滸傳》不同于一般的武俠小說,它通篇沒有無政府主義傾向。這個論點看似荒謬——一幫造反的人,動輒打家劫舍,公然圍攻城池,怎么還說沒有無政府主義傾向呢?且不說最后招安,只那般好漢,無論是史進(jìn)、魯達(dá)、晁蓋、宋江、武松、李逵,只要是殺了人,哪怕殺的是十惡不赦的人,首先想到要吃官司,要想方設(shè)法逃避吃官司。
比如魯達(dá)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看見鎮(zhèn)關(guān)西“面皮漸漸的變了”,就自己尋思:“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zhèn)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被氐较绿,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xì)軟銀兩,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而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最終無處藏身,只好去五臺山文殊院當(dāng)了和尚。(指南:參見《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三、四回!梆嚥粨袷,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這句言語,老驥一直以為經(jīng)典。老驥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回寫作文,描寫老師為同學(xué)補課,為了形象地表現(xiàn)老師幫助后進(jìn)的急迫心理,就抄了這一句話,被老師一頓痛罵。)
比如楊志賣刀,在天漢橋下怒殺牛二,也對附近的住戶聲明說:“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里出首!狈挥绫娙嘶琶n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最終被刺配大名府。(指南:參見《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十二回)
比如武松如此英雄,兄長被害,也是先走司法程序去告官。知縣不予立案,才殺了潘金蓮和西門慶。殺人之后,也是先想著“去縣里首告”,請眾家鄰居將家中一應(yīng)物件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指南:參見《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二十七回)
即使是李逵,如此不講法度的人,也因為在家鄉(xiāng)打死了人,所以“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xiāng)”。(指南:參見《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三十八回)
這些例子,說明好漢們腦子里都有法制觀念,知道“殺人者死、傷人抵罪”的律條。而不是如金庸、古龍小說里寫的,大俠們只憑借自己的判斷,隨意殺害惡人,殺了也就殺了,絲毫不顧及官府追拿。而且,官府似乎形同虛設(shè),居然還真就不去捉拿,仿佛政府就是真空,從來就不存在一般。江湖如童話一般純潔,怎么可能!說著玩兒,別當(dāng)真
假如有人看見老驥,一手指我一手指他自己說:“咱倆將來一定能做某個省的省委書記和省長!被蛘哒f:“咱倆將來一定能做享譽國內(nèi)外的著名教授,一個在北大,一個在清華!崩象K肯定會以為他瘋了,把這句話當(dāng)成玩笑,置之不理。但是,并不是所有人像老驥這樣理智。
曹操青梅煮酒,和劉備兩人,沒事兒在那兒邊吃邊聊,扯到天下英雄,把那些個地方大員拿過來品頭論足。劉備把當(dāng)時的實力派列舉一遍,無論是兵糧足備的淮南袁術(shù),還是四世三公的河北袁紹,還是名稱八俊的荊州劉表,還是血氣方剛的江東孫策,以及劉璋、張繡、張魯、韓遂等輩,曹操皆不以為然。最后曹操手指劉備,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眲e找啦,天下英雄,就剩咱倆啦!
這句話,論者皆以為曹操識人,有“前知八百載后曉一千年”的眼力見兒,其實不然。
民國湘人周大荒寫《反三國志演義》,就對曹操許劉備為英雄的誠意表示老大懷疑。時當(dāng)劉備窮途末路,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只有關(guān)羽、張飛兩兄弟跟著,不得已依附曹操,絲毫沒有東山再起的跡象。這時候曹操喝醉了酒,說劉備是英雄,只可能是調(diào)侃挖苦戲弄嘲諷。而劉備這個大耳兒,他可是當(dāng)真自以為是天下英雄的。聽了曹操這話,以為曹操識破了自己胸中那點兒小九九,一時大驚,把手里餐具都丟在地上,還要胡扯什么“天上打雷心里吃驚”之類的鬼話,以為騙過曹操。
嗚呼,曹操豈能看不破劉備的把戲?只是心里哂笑,不點破耳。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曹操、劉備當(dāng)時的關(guān)系,總讓人覺得像是上帝看人類,或者父母看嬰兒。(指南:參見《三國演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第二十一回。)詩人孫悟空
俗話說“詩在民間”,這話大概不假。
古時候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說的還是傳唱,并非原創(chuàng);而文革前后“村村有詩人”的景象,也確實讓人感到我泱泱華夏、才人輩出,蔚為壯觀的景象,不亞于大煉鋼鐵。
小說家劉玉堂先生就寫過有位山東農(nóng)民詩人,寫出過“一手拿著大蔥吃,一手拿著人民日”這樣生動的詩句,反映當(dāng)?shù)匕傩瘴镔|(zhì)食糧和精神食糧同補——所謂“人民日”也者,是《人民日報》的簡寫,省略“報”字,一是為了字?jǐn)?shù)相當(dāng),二是為了合轍押韻。
吃大蔥是山東老鄉(xiāng)的拿手好戲,老驥未能免俗,如是周末,只要餐后沒有會客任務(wù),也經(jīng)常將大蔥大蒜下飯。但是,老驥卻沒有文革時期故鄉(xiāng)農(nóng)民的政治覺悟,吃蔥的同時,還要“拿著人民日”,在那里進(jìn)行思想武裝。所以老驥就不是詩人。
看《西游記》,也發(fā)現(xiàn)“詩在民間”的許多例證。
唐僧師徒路經(jīng)烏雞國,投宿寶林寺,當(dāng)晚月光皎潔,這四個人閑著沒事兒,就在那里相伴看月亮,唐僧帶頭,每人吟誦一首詩以抒懷。
假若說這是因為月亮底下的浪漫,所以才激起四眾詩興大發(fā),然而,有時候原本不是啥浪漫的時節(jié),孫悟空居然也作起詩來。
書中第五十一回,寫唐僧路阻金兜洞,四眾除了孫悟空,都被妖魔捉去。孫悟空和妖魔打斗失利,連金箍棒都丟了。他懷疑這妖魔是天上的神仙思凡下界,所以去天上查驗,看是哪一個神祇偷偷出宮為妖。玉帝差遣可韓丈人真君挨著崗位點卯,并不見有人下界?身n丈人真君回奏玉帝,孫悟空在外頭等著,“等候良久”。按說這時候他應(yīng)該著急上火,可是,他居然也有心作起詩來,而且寫的居然還是歌功頌德的詩句。
看書上寫道:“孫行者等候良久,作詩紀(jì)興曰:‘風(fēng)清云霽樂升平,神靜星明顯瑞禎。河漢安寧天地泰,五方八極偃戈旌!币膊恢髁诉@詩,題于何處?這類文字上不痛不癢、創(chuàng)意上互相抄襲的拍馬屁的作品,歷朝歷代都有。但是,一般是皇帝過生日或者宴會,如曹操大宴銅雀臺,下令讓文官吟詩作賦,才會有這樣的垃圾。主動湊上去說這樣肉麻的語句,無論如何,不像孫悟空的風(fēng)格——他只會寫“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然后墻根兒底下撒泡尿耳。
更何況作詩需要心境,伍子胥過昭關(guān),只會唱“心中有事難合眼、翻來覆去睡不安”,你讓他唱“弟兄姐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就打死我也不信;同樣的道理,孫悟空戰(zhàn)敗求援、一心要救師父師弟,他也絕不會站在南天門,茫然四顧,忽然就吟起這樣“館閣體”的詩作來。
所以每當(dāng)看到此處,總以為有人惡補。大約吳承恩最早的本子,沒有這一段罷。失意于廟堂,多夢于江湖
官場失意前程無望的同志,一般有兩個愛好:一是發(fā)牢騷,二是充滿了江湖幻想。
心氣不順,愛發(fā)牢騷,這個好理解。至于那些個江湖幻想,大概是因為他習(xí)慣了“落魄江湖載酒行”的生活,結(jié)交不上達(dá)官貴人,只好相與一些個世外山人草澤英雄,漸漸地,就覺得高人必然是隱士,而隱士也就必然是高人矣。
而那些仕途上順風(fēng)順?biāo),就比較現(xiàn)實,比較理性,比較中正平和,因此不會大發(fā)牢騷,也沒有亂七八糟不切實際的夢想。
婁三公子和婁四公子,這兩位就是那些沒前途的典型代表。
這兩位公子,因為科名失勢,早年未能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騷不平,常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個天下!”每到酒酣耳熱,更要發(fā)表這樣一種議論。
他哥哥婁通政,做官還算是得意,所以就比他倆有政治敏感性,覺得這爺倆在京里住著,老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保不齊哪天隔墻有耳聽了去,官府追究,不是鬧著玩兒的,所以就勸他們回浙江老家去。
這兩位公子回家,依然是牢騷不斷,當(dāng)著他們姑丈蘧太守,居然還要把寧王造反和明成祖靖難之役相比較,說什么“據(jù)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圣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還評價說這“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
蘧太守也是做過官的,雖然年老退休,依然有政治覺悟,當(dāng)即制止道:“成敗論人,固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jǐn)慎!彼麄z聽罷悚然,不敢在老頭子面前胡說八道了。
這倆公子發(fā)牢騷的同時,白日里閑來無事,就要做那些“隱者即高人”的夢想,千方百計結(jié)交一些所謂的隱士高人。
他倆聽見人說新市鎮(zhèn)上的窮光蛋楊執(zhí)中講過“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兩句話,就把楊執(zhí)中視為知己,不但替他還了七百多兩銀子的虧空,還三番五次,又是拜訪又是邀請,和楊呆子交往。
那楊呆子又推薦住在蕭山縣山里的權(quán)勿用,說這權(quán)先生有管樂的經(jīng)綸、程朱的學(xué)問,“乃是當(dāng)世第一等人”。倆公子聽見又不得了,發(fā)了瘋似的派人去找。
這權(quán)勿用還推薦了一個俠客張鐵臂,會擊劍,飛檐走壁的功夫也是有的,倆公子也是待如上賓。
倆公子自以為有孟嘗君、平原君的風(fēng)尚,帶著這三位“名士”,并一位流浪詩人牛布衣、一位算命先生陳和甫,大宴鶯頭湖,席上“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fēng)流,楊執(zhí)中古貌古心,權(quán)勿用怪模怪樣”,一眼可見其中的滑稽。
比較而言,他倆的世交魯編修就不同,到底是個做舉業(yè)當(dāng)官的人,雖然只任了一個閑職,也有理性的頭腦。
當(dāng)初他看倆公子訪楊執(zhí)中不著,就勸說:“這樣的人,盜虛聲者多,有實學(xué)者少。我老實說:他若果有學(xué)問,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這兩句詩,當(dāng)?shù)蒙趺矗烤腿缋鲜佬诌@樣屈尊好士,也算這位楊兄一生第一個好遭際了,兩回躲著不敢見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見,這樣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罷了!
后來聽說大宴鶯頭湖的故事,更是不以為然,說這倆公子“只該閉戶做些舉業(yè),以繼家聲,怎么只管結(jié)交這樣一班人?如此招搖豪橫,恐怕亦非所宜”。
只是倆公子不聽勸告,反而笑魯編修“俗到這個地位”。
鬧到最后,這些所謂“名士”,漸漸露出嘴臉來。
先是張鐵臂這個俠客,深夜拿了個豬頭,騙走倆公子五百兩銀子,從此銷聲匿跡,再不出現(xiàn)。
然后,蕭山縣的官人來到倆公子府上,要逮捕權(quán)勿用,原來這權(quán)高人在蕭山當(dāng)?shù),奸拐尼姑、霸占在家,有這樣不恥的罪行。
到此時,兩公子也就沒有柴進(jìn)的骨氣了,聽了楊執(zhí)中“蜂蠆入懷,解衣去趕”的勸告,就把權(quán)勿用拱手送給了官差。
這場無趣,也是自找。兩公子因這兩番事后,覺得意興稍減,自此也就閉門整理家務(wù),不再想結(jié)交那些個所謂的名士矣。(指南:參見《儒林外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八至十二回。廟堂上沒有參與權(quán)力的資格,就把生活舞臺延展到江湖。只要家里有錢,自然會有各色人等,呼朋喚友,前來投奔。但是,注意,“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并不說明主人就真有“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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