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東北作家劉慶,日本新華僑女作家陳永和,中國當(dāng)代“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馬原的三個長篇,分別是《唇典》《光祿坊三號》《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鵝》。這三位都是當(dāng)代文壇比較活躍的作家。寫作手法成熟,作品極具地方特色和個人風(fēng)格。三部長篇涉及人性,地方文化和兒童教育等多個方面。題材多樣,內(nèi)容豐富,各具特色。
《收獲》是中國著名文學(xué)雜志,以堅持純文學(xué)立場,摒棄廣告手段而為文人和世人矚目。風(fēng)格質(zhì)樸清雅,以刊載中、長、短篇小說為主,同時選登部分話劇、電影文學(xué)劇本、報告文學(xué)、筆記、特輯采訪等。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代表性雜志
光祿坊三號
第一部
奇特的遺囑
誰都想當(dāng)有錢人,可當(dāng)了以后才知道,有錢人的臉個個苦瓜似的。為什么?愁多唄。英國有個叫JUHN什么的,十九世紀(jì)人,紳士,寫過許多醒人耳目的文字,據(jù)說是法國蒙田級別。他說愁乃霧霾(倫敦霧都),從天而降,人人有份,不分等級,絕對平等;又說愁分三種:實愁、虛愁和冥愁。套今天話,實愁為生存愁,百姓的柴米油鹽,今天想著明天的飯在哪里;虛愁為欲望愁,中產(chǎn)階級的好車好房好工作,有了還要再有,碗里想著盆里,盆里想著鍋里;冥愁為死愁,富豪級別。富豪個個都是睜著眼睛死去,俗話說的死不瞑目。沒錢人死得無牽無掛,兩腳一伸,腳底朝天,嘶嘶就往地底去了。有錢人不一樣,頭朝天死,頭上吊著好幾根線,提線木偶似的被線牽著走。牽掛太多,死得不干不凈。所以《圣經(jīng)》上才說,有錢人死后進(jìn)不了天堂,跟駱駝穿過針眼似的。
改革開放以后,沿海一帶先富,唰唰長出一排有錢人來,根肥莖粗,能吸到別人秧田里的水。單說福建福州,福建有錢人比不上廣東多,福州比不上閩南多,但捏過去一把還有。有個叫沈一義的,就是其中之一,六十三歲,腳一伸,死不透。業(yè)務(wù)一攤子事,拜托給張競料理,也不是說放心張競。張競跟隨沈一義出山,幾十年沈一義幾起幾落,張競赤膽忠心,一步不離,就像關(guān)公張飛跟劉備的關(guān)系。但這些都還不夠,能讓沈一義安心的是張競是孤兒,天生陽痿,無妻無子,明妻暗妻明子暗子都沒有,光棍一個,太監(jiān)似的。還有比斷子絕孫的人更可靠的嗎?但家里一攤子事張競就管不到了。妻子冬梅帶一女沈芯一男沈申過,長子沈卓跟前妻林芬過,刀光劍影似的。讓沈一義死不干凈的正是這一點。沈一義一共立了三份遺囑,公證后交給律師鐘正明執(zhí)行。第一份遺囑是在沈一義死后第二天宣讀的。
內(nèi)容簡單明了,主要兩點:一,葬禮與骨灰入土儀式從簡,但沈卓必須到場;二,骨灰不入土,律師就不得宣讀第二份遺囑。
遺囑裝在一個精致的脫胎盒里。四方黑盒,盒面上貼著銀色花紋的貝殼。遺囑寫在絹帕上,墨跡,工整的小楷。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沈一義的親筆。但冬梅根本沒有精力去留意這些細(xì)節(jié),她整個心思都被遺囑占去了。為什么沈一義要留下三份遺囑?這是什么意思?第二份遺囑里寫著什么?
冬梅迫切想知道第二份遺囑的內(nèi)容,這可以理解。誰不想知道老公留下的幾個錢要進(jìn)誰的口袋?墓一造好,選中一黃道吉日,冬梅就急急想把沈一義的骨灰入土。入土為安嘛。這個安當(dāng)然不光為死人,更為活人。活人不安死人能安嗎?令富孀們最頭痛的是非親生子問題。非親生子是天敵。冬梅的天敵在她婚前出生,叫做“與生俱來”,完全沒招。沈卓長得很像沈一義,一看就是一個種的,國字臉,兩道濃眉,一張大嘴。性格也像,話不多,平日凡事通情達(dá)理,但一倔起來就沒邊沒沿,一條道走到黑,留下一條縫把人夾得扁扁的。
冬梅領(lǐng)教過少年的沈卓。剛嫁過去不久,沈一義把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沈卓領(lǐng)回家。冬梅冰雪聰明,一看父子兩個長得像兩滴水,就稱出小子在老子心里的重量。她做出一副慈母樣,千方百計討好沈卓。這不光是做給老公看的?珊弈切∽硬毁I她的賬,嘴上了鎖,阿姨不叫不說,她拿出來的糖果糕點碰都不碰一下,弄得冬梅很尷尬,面對定時炸彈似的,躲,躲不開,粘,粘不上,一臉的笑就僵死在那里,收不回去也放不出來。半小時后沈一義把沈卓帶走了。冬梅松了一口氣,想這后媽真是不好當(dāng)呀,才半個小時心就累成這樣,近乎掛上了三十把秤砣。那小子眼里有地雷,躲著點吧。好在從此沈一義再沒把沈卓帶回家?扇艘补,看得見的定時炸彈怕,看不見的地雷就更怕。久而久之冬梅就感覺事情不對,老公能不見沈卓?偷著躲著一定在哪里見,弄不好這房子公司將來都會被那沈卓一窩端?這想法一產(chǎn)生,就像精子讓冬梅懷上鬼胎了。鬼胎看不見,生不下來流不掉,只會長,十月、十年地長,在肚里就長成個大瘤子了,壓得冬梅好苦。但這苦叫做悶苦,不能對老公說的。說了怕在老公心里破相。破了相,弄不好連老公也保不住。道理很簡單,有錢人最怕人盯他錢看。老婆也一樣,花可以,盡管花,但不能盯著數(shù)。就跟那句俗語——不怕賊偷,就怕賊盯——一個理。這樣,冬梅的日子過的就跟外面人看的大不一樣了。外面看錦花金絮的,哪一個不羨慕,里面看,就掉著個瘤子,心驚膽戰(zhàn)的,什么時候爆炸都不知道。不如讓沈卓來家走動算了。冬梅起了這個念頭。沈一義過五十五歲生日時,冬梅就建議說:“把沈卓也叫來吧!睕]想到被沈一義一口拒絕,態(tài)度鐵嘴銅牙的。這就讓冬梅疑心更重了。她讓沈卓進(jìn)門,照理沈一義應(yīng)當(dāng)高興。難道當(dāng)那半小時的后媽就使沈一義對她徹底絕望了?
沈一義病危住院后,很多事情才算露出端倪來。張競給沈卓打電話,叫他來醫(yī)院。但沈卓一會說在上海出差,一會說在北京辦事,就是不露面。到最后醫(yī)生宣告病人過不了夜了,張競沖著手機對沈卓大罵王八蛋。沈卓倒不硬頂,只軟軟地說:“我現(xiàn)在在香港!睆埜傉f:“你爬也要給我爬來!痹捲谠捦怖锒颊。冬梅從未見過張競發(fā)火,倒想看看沈卓會如何反應(yīng)。結(jié)果那天沈卓到晚上還是沒有出現(xiàn)。倒是第二天沈一義沒死。沈一義全身冰涼,脈搏幾乎沒了,就剩下嘴里一絲氣。也奇了,這一絲氣就像點上天燈,把沈一義牽在世上,撐過一天,又撐過一天。等他死的人死不了,大家怪難受的,醫(yī)生眼睛都瞪圓了,隔三差五讓護士過來摸一摸脈搏。護士一來,大家全圍上前期待著下文!斑沒呢。”護士抬起頭說。于是大家略略失望又散開去。“在等人呢!币粋老親戚到底是過來人,終于想通了。有了這個說法大家安心了。等誰大家心中都有數(shù)。張競跑出去找沈卓。終于在第三天中午,押犯人似的把沈卓押到病房來了。病房里擠滿了人。沈卓一張臉繃著,上刑場似的,誰也不看。張競把沈卓推往病床。沈卓站在病床前,傻子樣看著父親。沈一義只剩下個骷髏了,手上插著幾支針管。張競推了沈卓一下,又推一下,悄聲說:“叫呀?旖。”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看著沈卓,等了很久,他們就等著受感動,看這一刻。沈卓嘴動了動,叫了聲:“爸,我來了!甭曇舨淮,但大家都聽見了。奇跡般的,沈一義右眼角慢慢滲出一點淚水,扁扁的,不成粒,但沈卓冬梅張競都看到了。醫(yī)生就等在旁邊,趕快沖上前去摸了一下脈搏,很篤定地說:“斷氣了!贝蠹叶己軡M意,松了一口氣,天燈總算滅了,于是才開始哭泣。有感動小的,有悲哀老的,有受病房氣氛感染的,總之,進(jìn)入正常悲傷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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