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王剛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兩部曲,即《喀什噶爾》《英格力士》。前者剛剛獲得2016年度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獎,2016年度當代文學拉力賽長篇小說總冠軍,并入圍了今年的路遙文學獎。后者曾入圍茅盾文學獎,曾獲得2004年度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
《喀什噶爾》是一部自傳氣息濃郁的小說,王剛身上似乎并未完全褪去青春期的某種熱情,他在小說中借由17歲的“我”,傾訴新疆的一切,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喀什噶爾、阿克蘇、庫爾勒、沙雅等等地方宛如新生的畫面在讀者眼前重現(xiàn),南疆的小鎮(zhèn)就像是一幅塞尚的畫,藍色的草木與綠色服飾的商販組合成了王剛記憶里美好的過往。這一切都是借由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少年之心袒露出的,他毫不避諱那個年紀的秘密:“我”的荷爾蒙欲望,對文工團女人的念想,對身處邊疆被壓抑的青春期的不安,對那個嚴肅年代的敏感脆弱和無法排遣的孤獨感……
《英格力士》描寫了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雙重匱乏的特殊年代,天山腳下的烏魯木齊,少男少女們遇上了像殉教士一樣的英語老師,他的仁慈及優(yōu)雅感染了那個叫劉愛的十幾歲的男孩兒,使他對“英格力士”(English)情有獨衷。他夢寐以求能夠擁有一本厚厚的英語詞典,渴望能夠像自己的英語老師一樣說一口純正的“英格力士”。自此英語老師和男孩兒開始共同經歷了一段動人曲折并令人心酸的人生。當文明因為稀有而徒增了虛幻的意義的時候,成年人將對文明的向往努力壓抑在藍綠的統(tǒng)一色之下,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卻執(zhí)著地追求著心目中神圣的優(yōu)雅與真誠,在他敏銳躁動而又無所顧及的目光下,一串串隱蔽的事件,一個個復雜的心靈一一呈現(xiàn)。這篇作品以一個孩子的視角折射出那個瘋狂年代里對人性的扭曲及對靈魂的摧殘,語言優(yōu)美、洗煉、亦莊亦諧,富有節(jié)奏感,對文明和現(xiàn)代化的渴望表現(xiàn)雖然有些變形,但其內涵都是比較厚重和深刻的,也確屬近年難得一見的長篇小說
王剛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兩部曲,即《喀什噶爾》《英格力士》。前者剛剛獲得2016年度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獎,2016年度當代文學拉力賽長篇小說總冠軍,并入圍了今年的路遙文學獎。后者曾入圍茅盾文學獎,曾獲得2004年度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兩部書去年出版后,反響很好。
王剛,作家,編劇。出生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傳媒大學戲劇文學系。其文學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英格力士》《喀什噶爾》《福布斯咒語》(上下卷)《月亮背面》《關關雎鳩》小說集《秋天的男人》,散文集《你給兒子寫信嗎》等。小說《英格力士》,曾在2004年長篇小說年度獎活動中,包攬讀者評選zui佳及專家評選zui佳雙獎,又于2006年獲臺灣文學zui高獎項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成為該年度惟一獲獎的大陸文學品。2008年入圍茅盾文學獎!队⒏窳κ俊繁皇澜缬⒄Z圖書出版商企鵝出版集團購買全球版權,2009年3月推出英文版,意大利版、法文版、韓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土耳其文版,是中國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
長篇小說《福布斯咒語》成為2009年zui大熱門小說。美國著名財經雜志《福布斯》專門派記者赴京采訪并報導了這部以中國地產商富豪為主人公的作品。
其編劇的代表作品有《甲方乙方》、《天下無賊》,電視劇《月亮背面》,并因編劇電影《天下無賊》獲得了第42屆臺灣金馬獎“zui佳改編劇本獎”。
歌聲離我遠去
你有你的喀什噶爾,我有我的喀什噶爾。
——題記
第一章
1
我是在喀什噶爾的舞臺上第一次見到王藍藍的,那是我在喀什噶爾第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長長的頭發(fā)搭在臉前,讓我無法看見她的臉。身邊有無數(shù)的聲音在咒罵她,說她是一個破鞋。在我青春的時候,破鞋是一個讓我又沖動又憂傷的詞匯。沖動是因為美麗,憂傷還是因為美麗。
那年,我17歲。
喀什噶爾有個疏勒縣,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正在充滿蘇聯(lián)味道的南疆軍區(qū)禮堂開會,聽候宣判破鞋王藍藍的作風問題。什么叫作風問題,今天的17歲以下的女孩兒、男孩兒還懂嗎?就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性行為問題。那天禮堂門口已經綠樹成蔭,大樹小樹都長出了濃密的葉子,王藍藍出來的時候,我正好感覺到了濃烈的沙棗花香氣,從外邊的花園里飄來,我開始以為她的身上就是這么充滿了芬芳。與她一起被宣判的還有一個男人,他叫袁德方。他是王藍藍的情人——情人,多么美好的詞匯,那時中國人有情人嗎?
2
喀什噶爾,我在喀什噶爾有半年都沒有說過話,我像是一個沒有舌頭只有喉嚨的人,把所有內心的語言都壓抑在嗓子里。母親是湖南湘潭人,她總是用毛主席的口音對我說:你就是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父親是山東人,他用山東話對我說:你就是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我是新疆人,我從10歲起就總是用新疆話對自己說:你就是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所以,在去喀什噶爾之前,我就把自己當作啞巴。那兒是一個熔爐,父親、母親生活在熔爐里,已經很多年了。當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這個兒子送到熔爐里去的時候,告訴我最多的就是:少說話,多干事,最好不要說話。可是咋辦呢,我就是一個愛說話的兒娃子,我不說話就會憋死。
3
雪山上似乎突然有了回音,那是高音喇叭發(fā)出的,沒有低音,甚至沒有中音,只有高音:
把殺人犯、流氓分子、叛國投敵犯、反革命分子袁德方、王藍藍帶上來——
一切都很安靜,雪山上紅彤彤的太陽被初夏的暖風吹走了,人們的呼吸就像是初春里昆蟲的叫聲,那么虛無。我極力睜大眼睛,看著臺上,袁德方戴著手銬和腳鐐,從幕布的左側走出來。在他身后有兩個矮個兒軍人,時刻在盯著他。王藍藍只戴著手銬,沒有腳鐐,她身后也有兩個軍人。袁德方走得很慢,王藍藍在他身后,他們蹣跚著,像是莫里哀喜劇中的男女演員,很快就要到他們說臺詞的時候了,觀眾那時已經充滿期待。
我已經能看清楚袁德方了,他離我最多只有3米,我看他的時候,他竟然也在看我。舞臺上的犯人竟然也能與人對視?嚇了我一跳。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跟這個男性罪犯長得竟然有些像。他有一個大頭,我也有一個大頭。大頭讓我們顯得有些粗魯。我有細膩的眼神,他也有細膩的眼神,這種眼神讓我們顯得有些無端的驕傲和與眾不同的憂愁。
那個叫王藍藍的女人就站在我眼前,說不清為什么,她的出現(xiàn)讓我靈魂顫抖。她很細膩消瘦,臉色蒼白,在燈光下有些泛青。她是一個單眼皮的女孩子,留著短頭發(fā)。她沒有看我,我卻一直看著她。我期待著她的目光過來與我相接,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看著地面。我的心在狂跳,這個女孩兒是一個犯人,我為什么被她沖擊得有些坐立不安?如同那些多情善感的男人一樣,我對美麗的女人總是充滿同情,無論她是天使還是罪犯。王藍藍站在臺上,顯然她沒有害怕。愛情讓她內心涌動著無限光芒,她的臉上即使現(xiàn)在也有一絲絲微笑。
我身邊有許多女兵,其中甚至有她——我八一中學的校友,五班的她,可是,我必須承認,在王藍藍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忘了世界上所
有的女人。我的眼睛里只有這個罪犯。
4
風把我?guī)У搅撕稚、土黃色的喀什噶爾。那時,我從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風。那時不叫喀什噶爾,維吾爾族人這樣叫它,塞提妮莎(你現(xiàn)在在哪里,阿巴斯,你現(xiàn)在還會去為他掃墓嗎?你自己也有孩子了吧?他們上的是維吾爾族學校,還是漢族學校?)才這樣叫它,我們只是叫它哈(喀)什。是天山把我們分開的,烏魯木齊在北疆,喀什在南疆。你們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我從烏魯木齊到哈(喀)什走了7天。我從烏魯木齊過烏拉泊,過干溝,從庫米什到了庫爾勒,然后是拜城、庫車、阿克蘇、阿圖什。你看,我在說出這些地名時,都不需要看地圖,它們如同音階一樣從遠處傳來,回響在我的骨頭里。不是大調音階,是小調音階,而且是e 小調。就是顏色有些暗暗的綠那種。在進入喀什噶爾時,我看見了艾德萊斯綢緞在滿天飄舞,女孩兒像鮮花一樣穿著裙子,吾斯坦博依街里全是毛驢車,塵土滾滾如同戰(zhàn)場上的濃煙,巨大的木頭輪子仿佛讓我的眼睛回到了遙遠的古代。那是在黃昏,艾提尕爾清真寺里突然傳出了“阿安拉——”,那時,我身邊的人們跪倒了一片。遠方有太陽,天空清澈,我被驚呆了。
5
喀什噶爾東邊那個小鎮(zhèn),他們叫漢城。
我是穿著便服進入漢城的,那時候我還沒有穿上軍裝。你們不要誤會,這兒的人都把疏勒縣叫漢城,離喀什噶爾9公里,走在街上幾乎全是軍人,我要去的軍營就在那兒。在那個大門里邊。就這樣,那個孩子17歲走進軍營時,還穿著便裝,他渴望穿上軍裝,他想那身軍裝都想瘋了。他在烏魯木齊看著那些穿上軍裝的女孩兒時,內心總會緊緊地收縮著,無邊的愁緒會像流云一樣經過他的心臟。他發(fā)誓要跟她們在一起,不僅僅是感受那些充滿淡淡的花香氣息,還要聽聽她們竊竊私語時究竟說了些什么。
當時他感覺到有些頭暈,老兵們在歡迎這個新兵,周圍人的熱情讓他陷入了緊張和憂慮,他們都穿著軍裝,領章和帽徽閃閃放光。時尚就是這樣,只要它出現(xiàn)了,你就會跟隨著它,我的青春不能自主,我是時尚的奴隸。我還沒有穿上軍裝,但是我很快就會穿上軍裝。盡管周圍穿軍裝的都是男人,我還沒有看見女兵,但是他們的軍裝已經包圍了我,我雖然還沒有看清楚他們的臉,可是草綠的,略略有些偏黃的顏色讓我暈眩了。終于到了,我的未來竟然讓我自己看見了,在烏魯木齊騎著自行車從北門走向南門時還沒有看見,現(xiàn)在,剛剛進了喀什來到疏勒縣的漢城,剛走進這個軍營小院子,剛剛坐在這間宿舍里別人的床上時,我就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時,天漸漸黑下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南疆的夕陽在我的感覺中第一次沉沒了,我沒有好意思看窗外,我的眼睛不好意思看任何地方,軍裝包圍了它,還有那些老兵們的笑臉。他們的笑臉迎著燈光。只要早一天穿上軍裝,就是你的老兵。你身邊充滿了老兵,他們對你說話,你也在說話,可是,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6
大提琴,是大提琴,我能聽見聲音,坐著汽車走進大門時我就聽見了,現(xiàn)在那聲音更近了,曲子我很熟悉,《哈薩克人民歌唱毛主席》。錯了,應該叫《薩麗哈最聽毛主席的話》,改編成的大提琴獨奏曲。《哈薩克人民歌唱毛主席》應該是另一首歌,究竟是歌唱,還是歌頌?現(xiàn)在有些想不起來了,真是奇怪,記得那么清楚的東西,竟然變得模糊。
我站在三道深紫色的幕布旁邊,看見那個叫艾一兵的女孩兒,她家住在新疆軍區(qū)歌舞團的院里。那個院落是所有男生最向往的地方,他們向往那個地方就如同他們向往天安門一樣,不,應該說他們向往新疆軍區(qū)歌舞團的院落就如同你們今天向往紐約一樣。走在紐約55街、57街、59街,當你終于看見中央公園和它邊上要賣到500萬美金的公寓,你就知道我說的新疆軍區(qū)歌舞團院落……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我們八一中學的舞臺,是后臺,有墨綠色的幕布,還有舞臺中璀璨的燈光,高一年級的同學正在準備上臺,她就從那個院落里走出來,又走進去。我知道她是五班的,而且,我
知道她拉大提琴。她穿著哈薩克少女的衣裳,正要上場。她已經上場了,顯然不是拉琴而是舞蹈:東方升起金彩霞,草原盛開大寨花,哈薩克青年有志氣,薩麗哈——
她是騎馬上臺的,她手里拿著馬鞭,跳著馬步,像奔跑在草原上。是新疆的草原,不是內蒙古的草原。她就那樣跳著繞場一周,下邊有喧鬧,她完全不顧,蒼白的臉上有喜悅的笑容。對了,少女們從來都是那樣笑的,跟她們長大之后完全不一樣。我這樣一說你們就明白了。我有些激動,忍不住走到第一道幕的側面,那時她正好轉過來,我們的目光碰上了,當時火花四濺,她很快地把眼睛移向了別處。她手中的馬鞭子掉了下來,在舞臺的地板上滾了好幾下,在下邊同學放聲的嘲笑中,她的臉上竟然仍然是微笑。她沒有去撿馬鞭子,而是繼續(xù)學著騎馬的姿態(tài)。音樂變得狂放起來,哈薩克男青年上場,她躲在他們身后并撿起了那個失落的馬鞭,她仿佛完全沒有聽到臺下的喊聲……中學時代結束了,《哈薩克人民歌唱毛主席》從北疆傳到了南疆,不知道那首大提琴獨奏曲QQ音樂上有沒有,反正喀什噶爾有,南疆軍區(qū)有,我們文工團的那個小院有,盡管小院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那時,我聽見了尖銳的哨音,聽見身邊有人說全體集合,列隊。
7
人們疾速集結在院內的空場上,我隨著他們一起朝外跑,并站在了他們身邊。那時,我看見了過來的女兵們,是一群少女,她們都穿著軍裝,那衣服穿在她們身上普遍過大,而她們的身體瘦小。她們走得有些慢,站在隊列前邊的領導嚴厲地說:快。她們跑起來,軍裝和頭發(fā)開始跳躍,有人在笑,有人沒有笑,她們在喘氣,我頭一次這么近地感覺到女兵們在喘氣。
我看見了她。真的是她。
8
董軍工是最讓我恐懼的人。我年輕時,只要是想起他,總會感覺到緊張,即使離開了軍隊也仍然保持著這種感覺。此時此刻,他就站在我們所有人的正面,并看著我們每一個人。已經很安靜了,天上月亮很亮。
剛才還在我身邊微笑的人突然喊口令:立正。我聽到了一聲巨響,那是鞋與鞋的碰撞,是左腳去撞右腳,他們在瞬間全部都繃緊了身體。我當時就被嚇了一跳,原來當兵是這樣!
我們又來了一位新的同志。掌聲當時越過黑暗,向我撲面而來。讓我溫暖又恐懼,與這些陌生人在一起,我是那么不適應。我們樂隊終于有長笛,又有竹笛了。黑子、李生走了以后,我們一直在等,沒有長笛,樂隊好像少了一大塊兒。董軍工說到這兒,感覺到了自己的幽默,就獨自笑起來,于是大家也都笑了,他們充分利用這個時機自由呼吸,放松身體然后大口深呼吸,特別是那些女兵們,她們好像特別想笑,只有她們才最先意識到了領導的風趣。董軍工突然收住了自己的笑,像是緊急剎住的車輪,讓其他人笑的慣性涌到了他的后方,他們的笑聲如同他們的人一樣,控制不住自己了,跌倒了,滿地都是被抑制被壓抑的笑聲,笑聲如同被放生的小兔子那樣在院子里來回跳動。
董軍工站在前方,他很厲害,顯然所有人都怕他。他的聲音不大,有些嘶啞,但是,他的聲音與他的目光都有穿越黑暗的能力。要知道,在任何時代,穿越黑暗都是不容易的。
明天軍區(qū)要開公判大會,通知我們全體參加。即使在黑暗中,他也看到了我沒有穿軍裝,問:為什么沒有為他領回軍裝?有一個人出列回答:曾協(xié)理員探家還沒有回來。
那就讓誰先把軍裝借給他穿,馬群,你們倆個兒差不多,你借給他。公判大會是嚴肅的,大家要著裝整齊……
公判大會,這是我進入軍營那個夜晚最響亮的詞匯,如同那天晚上在喀什上空出現(xiàn)的圓月亮——中國的月亮其實很圓——你看你看明天要開公判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