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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
本書描繪的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北京市民的生活。小說以薛家的婚禮為主要線索,講述了北京一座九戶人家的四合院居民,在十二個小時里發(fā)生的故事。小說對許多人和事作了縱向的歷史回顧,反映了近四十個人物的經(jīng)歷、命運、心態(tài)和他們在平常生活中遇到的各自困惑,從而勾勒出一幅縱橫交錯的北京市民社會生活生態(tài)景觀圖。紛繁的人物與情節(jié),豐富的人文地理、市井民俗風(fēng)貌,令人耳目一新。
《鐘鼓樓》顯示了劉心武在小說藝術(shù)觀念上的更新或某種新的傾向的出現(xiàn)。即在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前提下,作家力圖站在歷史哲學(xué)的高度,從對現(xiàn)實表象的描繪,深入到對現(xiàn)實深層結(jié)構(gòu)的揭示,藝術(shù)地再現(xiàn)其復(fù)雜的真相,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感情變化的根由,使人們在曲盡人情世態(tài)的描繪中,深刻地認(rèn)識生活內(nèi)在的規(guī)律,領(lǐng)略人生的真諦,反思我們民族性格和心理的形成。這樣的作品,也許一下子難以概括它的主題,
并非開頭
( 從100年前,到1982年12月12日 ) 0.這一段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讀。 不過讀讀也無妨。 大約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緒皇帝載湉登基不久。 是一個月黑夜。 在北京北城,離鐘樓、鼓樓不遠的一所貝子府中,忽然有一聲凄厲的慘叫。 貝子雖是遜于親王、郡王、貝勒的第四等貴族,但那府邸也頗為軒昂華麗。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聽見了那聲轉(zhuǎn)瞬即逝的慘叫,慌忙行動起來,點燃了許多搖曳著紅舌的蠟燭,動用了若干盞羊角提燈,立即在全府中進行了緊急巡查;乩惹、花木蓊郁的后花園自然是巡查的重點。 天上沒有半點星光,陣陣小風(fēng)掠過,廳堂檐角的“鐵馬”發(fā)出雜沓的音響。 被驚動的主持家務(wù)的姨娘和府內(nèi)總管,在議事廳里聽取了各路仆人的搜尋報告:各處門戶皆無異常,整個邸宅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侵入的人和物。 于是,那聲短暫的慘叫被懷疑為掠過府邸上空的“夜貓子”的嚎聲,那當(dāng)然屬于“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當(dāng)場吩咐,天一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觀請僧、道來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歸于正常。多燃的燈燭相繼熄滅,多余的人等相繼散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繞著府墻打更。 天上密布的紫云裂開一道縫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瀉向地面。 貝子府漸漸現(xiàn)出了它的輪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漸漸顯出了它們的輪廓。高聳在北城正北端的鐘樓和鼓樓,也漸漸顯出了它們那雄偉的輪廓。 鼓樓——又稱譙樓——上,傳來交更的陣陣鼓聲,打破了這夜空的寂寥。一群流螢從鼓樓的墻體下飛過。 這似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樣,并且同它的后一夜也將大同小異。 天光漸漸放亮。 隨著天色由晶黃轉(zhuǎn)為銀藍,沉睡了一夜的城市蘇醒過來。鼓樓前的大街上店鋪林立,各種招幌以獨特的樣式和潑辣的色彩,在微風(fēng)中擺動著;騾拉的轎車交錯而過,包著鐵皮的車轱轆在石板地上軋出刺耳的聲響;賣茶湯、豆腐腦、烤白薯的挑販早已出動自不必說,就是修理匠們,也開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來!” “收拾錫拉家伙!”……賣花的婦女走入胡同,嬌聲嬌氣地叫賣:“芍藥花——揀樣挑!”故意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閑”乞丐,打著小鈸,伶牙俐齒地挨門乞討……而最古怪的是賣鼠夾鼠藥的小販,一般是兩人前后同行,手里舉著一面方形白紙旗,上頭畫著老鼠竊食圖,前頭一位用沙啞的聲音吆喝:“耗子夾子——夾耗子!”后頭一位用粗嗄的聲音相呼應(yīng):“耗子藥!花錢不多,一治一窩!”…… 鐘鼓樓西南不遠,是有名的什剎海。所謂“!,其實就是淺水湖,一半種著荷花,一半辟為稻田。據(jù)說因為沿“!庇性S多寺廟庵堂,所以得“什剎!敝!笆矂x!庇址智昂:秃蠛,二“!敝g,有一石砌小橋,因形得名,人稱銀錠橋。銀錠橋畔,有一小戶人家,專賣豆汁。 豆汁并非豆?jié){。將綠豆用水浸發(fā)后,磨成原汁,使之發(fā)酵,分解出可供制作粉絲的淀粉后,再濾出“黑粉子”和“麻豆腐”,最后所剩的一種味道酸澀的濁液,便是豆汁——未學(xué)會飲用者,特別是南方遷入北京的居民,往往僅啜一口便不禁作嘔,然而老北京們卻視它為最價廉物美的熱飲,許多人簡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不少人酷愛此物,甚至有那漂洋過海僑居國外多年的北京人,雖然早已遍嘗世上各種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便是:“真想馬上喝到一碗熱豆汁!” 話說當(dāng)年銀錠橋畔那家小鋪,所賣豆汁極有口碑。經(jīng)營者為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實夫婦,他們的豆汁發(fā)得好、漂得凈、質(zhì)量醇正,而且經(jīng)營有方,為顧客們想得極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沒落的旗人老太太,為了節(jié)省幾個銅板,到了店鋪并不買那熱好的熟豆汁,而是買下生豆汁,用陶缽裝回家再熱熟了吃。店主夫婦對她們也一視同仁,笑臉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熱豆汁時,講究吃這么幾種東西:咸菜、焦圈、燒餅。這家店鋪的咸菜顏色正、模樣俊、味道香,咸菜絲有辣的、不辣的、寬條的、窄條的幾種,而且還供應(yīng)用苤藍切成的骰子塊,澆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鎮(zhèn),隨要隨取,真是粗菜細做了。那焦圈炸得不溫不火,金紅脆薄,夾在層次分明、芝麻粒蓋面的芝麻醬燒餅中,就著喝那熱豆汁,對嗜好者來說,真有銷魂奪魄之感。 但就是這對賣豆汁的夫婦,前幾日卻慘遭不幸。 他們有一獨生女兒,年方二八。父母鐘愛此女,既不讓她“當(dāng)壚”,更不令她制作,寵為掌上明珠,滿足她的一切要求。這女兒長得十分美麗——自然是按當(dāng)時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衡量。她有著一張鵝蛋臉,雙眼細而長,鼻梁平塌而鼻頭圓白,一張地道的櫻桃小口,上唇的輪廓線呈明顯的M形,下巴偏右側(cè)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 時值丁香盛開的初夏,母親帶著女兒,從豐臺姥姥家歸來,臨近什剎海時,已是夕陽落山之際。滿湖新張開的綠荷,在晚風(fēng)中瑟瑟抖動,岸柳如絲,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檳榔香袋相糾纏,姑娘不由得站在湖邊,嬌喘微微,同母親暫歇一時,好在再拐兩個彎兒,便到銀錠橋了。 不料事情壞就壞在她們娘兒倆那一歇。 她們所歇的地方,南邊是一片栽滿綠荷的湖水,北邊隔著一條車道,是一家有名的飯館——會賢樓。那飯館是兩層樓的格局,樓檐下掛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長牌子,牌子下垂著紅布條兒,大有古人所謂“青旗在望”的意思。樓上樓下都是12開間,全部是磨磚對縫的墻體,樓上還有寬大的綠油欄桿畫廊,雅座中的貴客,可以憑欄眺望,對景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達男子在二樓上憑欄狂飲。他透過綠柳垂絲,一眼望到了那位賣豆汁夫婦的女兒。 那佻達男子,便是開頭我們提到的那個貝子府的主人,即貝子本人。此人好穿青洋縐衣服,隨身總帶著一把鐵股大折扇,打開來扇面超過半圓,上面畫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駕在一片血珠般的花叢上。他兩手十指上起碼戴著五枚戒指,其中兩只是有倒須鉤的鐵戒指——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當(dāng)那賣豆汁夫婦的女兒在湖邊心情怡悅地歇息時,她萬沒想到大禍即將臨頭。當(dāng)天她穿著一件藕絲單衫,立在晚風(fēng)中,襯著碧波綠荷,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偏她頻頻伸出纖指,理著被晚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更顯得裊娜多姿,楚楚動人。那貝子從樓上望去,頓時酥掉了半邊身子…… 當(dāng)那姑娘同母親回到家中,夫妻父女還來不及敘談時,貝子已在一群侍從簇擁下,闖入了他們家中。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別說提出要納那姑娘為妾,就是強要她進府當(dāng)個“通房”大丫頭,賣豆汁的夫婦怕也不得不屈從。 誰知當(dāng)姑娘和母親驚恐萬分地回避后,那父親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嚴(yán)正地說:“我們高攀不上。我們夫婦二人,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我們只要能招進個白衣女婿,把這豆汁鋪維持下去,就心滿意足了! 貝子和他的豪奴們悻悻然而去。 慘劇便發(fā)生在第二日凌晨?蓱z的姑娘!同她的父母雖然徹夜未眠,心存憂懼,但總還以為尚有僥幸擺脫貝子糾纏的可能,天光透進窗牖后,那姑娘對著一面當(dāng)年價格極昂的玻璃鏡子——是她家的貴重物品之一 ——正細細地進行晨妝,忽然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門而入,二話不說,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聲哭喊起來,拼死掙扎著,父母親聞聲慌忙從濾豆汁的灶房中跑了過來,本能地撲上去搶救——可憐那父親被豪奴一鐵尺擊中頭部,頓時暈倒在地,母親跌倒在門檻之內(nèi),大聲呼救時,女兒已被豪奴們架入了馬車,鄰居們聞聲圍到了門外,開始還不乏挺身質(zhì)詢、援救之人,但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們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奉貝子爺鈞命,來此搜捕逃妾!誰敢多管閑事,上前試試長著幾個腦袋!” 那日午正時分,鐘樓悠悠然地撞著鐘,什剎海銀錠橋一帶,人們?nèi)韵裢找粯拥卣粘;顒又。走過來了用一對小銅碗( 名曰“冰盞兒” )相擊、賣酸梅湯和炒紅果的小販,又走過來了手持梭子( 名曰“喚頭” )、發(fā)出嗡嗡響聲的剃頭匠,還過來了一位賣“仙鶴燈”的……不遠的街巷中——也許是煙袋斜街,或許是鴉兒胡同中,傳來了墩鼓、號筒、嗩吶、韻鑼、海笛等樂器和鳴的聲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婦的花轎已經(jīng)過來了…… 然而那賣豆汁的夫婦卻處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父親養(yǎng)傷臥在床上,雖有富于同情心的鄰居前來幫忙照顧,但他一時怕難痊愈,昏迷中不時吐出絮絮的囈語……母親已處于半癲狂狀態(tài),她跌坐在銀錠橋頭,一邊拼出全部力氣號啕大哭,一邊時斷時續(xù)地發(fā)出最嚴(yán)厲的詛咒…… 據(jù)目擊者說,就在鐘樓鳴鐘中止不久,忽然出現(xiàn)了一位騎馬的少年,他身穿一襲華美的長袍,頭上戴一頂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拿著一根鑲著翡翠的馬鞭,看去似乎是個書生,可是眉宇間卻洋溢著一股雄武的英氣。他在賣豆汁的那位母親面前下了馬,和藹地問她為何在此慟哭。周圍的人們幫著那位近乎癲狂的母親,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 那美少年聽完,不禁雙眉倒豎,切齒有聲。人們聽見他說:“老媽媽,不要哭了。你等著聽好消息吧!”待人們回過神來時,只聽見一陣遠去的馬蹄聲,只留下一股異常的香氣。人們幾疑剛才所見的純系幻覺中的人物。 但幾天以后,便發(fā)生了開頭所寫的那件事——在一個月黑夜里,貝子府中忽然發(fā)出了一聲短暫的慘叫。 當(dāng)晚貝子府的人們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貝子從昏死中蘇醒了過來,凄厲地呻吟著——原來他的雙目不知被誰剜去了,臉上是兩個駭人的血洞。據(jù)說在床帳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頭寫著十六個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盤汝頂! 到這天上午,貝子府中發(fā)生的事情便傳遍了鐘鼓樓、什剎海一帶,鄰居們自然爭先恐后地去報告了那賣豆汁的夫婦。 是誰剜去了那惡貝子的雙目,賣豆汁的夫婦和左近的鄰居們都心中有數(shù)。 但據(jù)貝子府里所傳,直到府里的人聽見貝子的呻吟聲,開門進去以前,他那居室的門窗都關(guān)合得極為嚴(yán)密,毫無被撬開過的痕跡,整個府第的所有門窗,也都如此…… 歲月悠悠。鐘鼓樓依然雄踞著。 銀錠橋畔那賣豆汁的夫婦,不知后來同女兒團聚沒有?他們那爿小小的豆汁鋪,百年之后,不知尚有余痕可辨否? 那座貝子府,據(jù)說如今成了一所中學(xué)。當(dāng)師生們處在笑語喧嘩的校園中時,有誰還會想到,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月黑夜,在那陰森森的府邸中,曾出過那么一樁怪事:有一位放蕩不羈的貝子,在門窗密合的情況下,被人剜去了雙目,發(fā)出過一聲凄厲可怖的慘叫…… 這事自然成了一樁茶余飯后的談資,雖經(jīng)百年,如今到鐘鼓樓、什剎海一帶去查訪,還能聽到老北京們的娓娓傳述,當(dāng)然,各自加以不同的佐料,安排不同的結(jié)局,因而構(gòu)成不同的“版本”。 然而,在鐘鼓樓邊生息不已的人們之中,像這傳說中那種純善與極惡的人只是極少數(shù),呈現(xiàn)于鐘鼓樓下的大量生活場景,也并非都是“月黑殺人夜”或“風(fēng)高放火天”。因此,我現(xiàn)在呈獻給讀者的這部小說,竟并不循著這離奇的傳說朝下發(fā)展,而將鐘鼓樓下那平凡瑣屑卻蘊涵更豐富的一面,向讀者加以展現(xiàn),想來不會使親愛的讀者們見怪吧? 往下讀,讀者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內(nèi)容,離你非常之近。 遠的東西,常使我們感到神秘。近的東西,常讓我們覺得平淡,但關(guān)鍵是能否有所發(fā)現(xiàn)。無論遠近、高低、大小、上下,倘能有所發(fā)現(xiàn),都能給我們帶來收獲,帶來快樂。讓我們試一試吧! 請記住,在北京城中軸線的最北端,屹立著古老的鐘鼓樓。 鼓樓在前,紅墻灰瓦。 鐘樓在后,灰墻黑瓦。 鼓樓胖,鐘樓瘦。 盡管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鳴響晨鐘暮鼓了,但當(dāng)它們映入有心人的眼中時,依舊巍然地意味著悠悠流逝的時間。 時間流到了1982年12月12日那一天…… 在鐘鼓樓附近的一條胡同中,有個四合院;四合院中有個薛大娘——請看、請看……
劉心武,1942年6目生于四川成都,漢族。北京師范?茖W(xué)校畢業(yè)后,當(dāng)過教師、編輯,曾任《人民文學(xué)》雜志主編。1959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77年發(fā)表短篇小說《班主任》引起巨大反響,被認(rèn)為是新時期文學(xué)的開山之作。嗣后發(fā)表的《如意》、《我愛每一片綠葉》、《黑墻》,紀(jì)實文學(xué)《5.19長鏡頭》、(公共汽車詠嘆調(diào)》等,亦引起社會廣泛關(guān)注,并多次獲獎。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xué)獎
目錄
并非開頭( 從100年前,到1982年12月12日)/1 0.這一段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讀。不過讀讀也無妨。 第一章 卯(晨5時—7時)/8 1.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最操心的是誰? 2.地安門大街上,來了一位給婚事幫廚的人。他為什么不要茶壺? 3.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4.一位局長住在北房。他家沒有自用廁所。 5.一個女大學(xué)生的單相思。那小伙子確實可愛。 第二章 辰 (上午7時—9時)/43 6.一位令人厭煩的熱心人。 7.婆媳之間的矛盾,難道真是永恒的嗎?幫廚的倒勾起了一樁心事。 8.不但當(dāng)了喇嘛可以結(jié)婚,結(jié)了婚的人也可以去當(dāng)喇嘛。 9.京劇女演員只好從迎親行列中退出。 10.一位修鞋師傅。他希望有個什么樣的兒媳婦? 第三章 巳(上午9時—11時)/86 11.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12.一位農(nóng)村姑娘帶著厚禮走來。 13.婚宴上來了一位不尋常的食客。你知道當(dāng)年北京的“丐幫”嗎? 14.新娘子終于被迎到了新房中。有的售貨員為什么故意冷落顧客? 第四章 午(中午11時—1時)/131 15.北京人這樣結(jié)婚。 16.一位不愛搭理人的技術(shù)情報站站長。 17.局長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發(fā)信。 18.農(nóng)村姑娘和城里姑娘為什么談不攏? 第五章 未(下午1時—3時)/172 19.本書的一個大主角——四合院。 20.一位女士的羅曼史。她為什么向一位郵迷要走了一枚“小型張”? 21.不需要排演《 鑄鐘記 》,而需要立即干點別的…… 22.一位編輯遇上了一個文學(xué)青年。 23.一個小流氓朝鐘鼓樓下走來。兇多吉少。 24.婚宴上也會有驚險場面。信不信由你。 25.行政處處長對別人的告發(fā)啞然失笑。 第六章 申(下午3時—5時)/271 26.鐘鼓樓下的“老人俱樂部”。 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書中的一個角色。 28.新郎的哥哥終于露面。關(guān)于“裝車”和“卸車”。院內(nèi)的“水管風(fēng)波”。 29.老編輯被一位“文壇新人”氣得發(fā)抖。 30.以往一帆風(fēng)順的人也終于遇上了頂頭風(fēng)。 不是結(jié)尾 申酉之交(下午5時整)/335 0.怎樣認(rèn)識時間?它是一個圓圈?一支飛箭?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一只骰子?一架不斷加速的宇宙飛船?它真的可以卷折、彎曲?……時間流逝著,而鐘鼓樓將永存。
第一章
卯(晨5時—7時) 1.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 最操心的是誰? 薛大娘洗漱完,用發(fā)散著香胰子氣味的手,鄭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歷,于是,那個讓她又盼又怕、又喜又憂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頁紅日歷上,赫然宣布了出來: 對于薛大娘來說,一日二十四小時的記時法,新的一日從午夜零點開始的概念,雖說經(jīng)過這些年子女們談話的熏陶,也算懂得,但從心理習(xí)慣上來說,她還是把天光透進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兒子薛紀(jì)躍辦喜事。 薛大娘在那頁被朦朧的天光照亮的日歷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同北京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薛大娘現(xiàn)在絕不是一個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歸根結(jié)底都是瞎掰,遇上聽人講述哪里有個老太太信神信鬼鬧出亂子,她還會真誠地拍著大腿笑著說幾句嘲諷的話;但她又同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內(nèi)心還揣著個求吉利的想法,F(xiàn)在北京并沒有人擺攤算卦,辦喜事也沒有什么人再那么講究生辰八字,偶爾聽說外地農(nóng)村里竟然還有因為算生辰八字釀成兒女悲劇的事,薛大娘一類的人也會跟著嘆息。但在選擇什么日子辦喜事這樣的問題上,北京城時下卻確鑿存在著一定的講究。是誰倡導(dǎo)的?誰傳播的?你捋不清。不僅像薛大娘這樣的老市民,就是薛紀(jì)躍這樣的新市民,也都頗為重視這個講究。什么講究呢?就是得選個陰歷、陽歷月、日都是雙數(shù)的日子。這當(dāng)然是一種最原始不過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單數(shù)會生出不吉利的喪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比較輕易地滌蕩繁縟的迷信習(xí)俗,卻很難消除存在于人們內(nèi)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薛大娘在副食店賣過二十多年的菜,頭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夠流暢地閱讀日歷的程度。在那張紅色的日歷面前,她把那些偶數(shù)讀了幾遍,心中漾出一種安適感。只是日歷下面的小注略讓她不快,不僅有個“十一”的數(shù)字瞧去刺眼,所預(yù)告的“冬至”這個節(jié)氣似乎也不那么喜興。不過,這幾絲不快,很快也便被日歷上所籠罩的紅色驅(qū)散了。 薛大娘離開日歷,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紀(jì)躍,本想過去把他喚醒,臨到挪動腳步又生出了憐惜之情。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今兒個指不定得把他累成個什么樣兒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靜,沒有人影。按過去以十二地支劃分一晝夜的計算法,那正當(dāng)卯時①。薛家住著這個四合院里院的兩間西房。雖說他們早已接出去了一間廚房,但今天要辦喜事,廚房支派不開,所以昨天便搭好一個用汽車苫布構(gòu)成的棚子,好讓今天來幫忙的大師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進去一看,并沒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剎海后海邊遛彎兒、打八卦拳去了。難道今天這個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點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檢查著備好的各種原料和半成品——洗凈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蘿卜,裹上雞蛋面粉炸過一道的小黃花魚,發(fā)了一夜的木耳、黃花和筍干……請到的大師傅據(jù)說曾在同和居掌過紅案,他今天弄出來的“四四到底”( 16個菜 ),肯定誰也挑不出碴兒來! 薛大娘心神不定。幫忙的大師傅沒到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天剛冒亮兒,人家興許住得挺遠,總得過一陣兒;可大兒媳婦昭英怎么還不露面?半年前大兒子薛紀(jì)徽和兒媳婦孟昭英還跟薛大娘他們住一塊。那時候,兩間屋子,薛大娘老兩口和小兒子薛紀(jì)躍住一間,薛紀(jì)徽和孟昭英帶著女兒小蓮蓬住另一間。薛紀(jì)徽是開130卡車的司機,孟昭英是同一單位的出納,他們打結(jié)婚那天起就跟單位要房子,總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間——住那間的技術(shù)員搬入了新居民區(qū)的單元樓,這間便倒給了他們。他們搬了出去,這才騰出了給弟弟薛紀(jì)躍成家的居室。北京城里就是這個形勢,一個蘿卜一個坑。薛紀(jì)徽兩口子搬得并不算遠,就在恭儉胡同那邊住,離這兒不過兩站來地。說好讓他們一早就來幫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見著越來越亮了,卻還不見影兒。薛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這是她的一種心理習(xí)慣。兩口子帶著孫女來了,兒子叫沒叫爹媽她不計較,媳婦要是忘了叫,或者叫遲慢了、聲音聽去不順不甜了,薛大娘便會老大的不痛快;一般來說她倒并不發(fā)作,但面對著媳婦時,她卻肯定不會現(xiàn)出哪怕是一絲笑紋。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門邁步,心里直嘀咕:這個昭英,小叔子辦喜事,在你心里頭就那么沒分量嗎?還等著你去女家迎親呢,你就不能早點兒來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間的垂花門,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個俊俏的小伙子,今年22歲,比薛紀(jì)躍小3歲。他家住在一進門右首小偏院中,父親荀興旺原是東郊一家大工廠的老工人,頭年退休后辦了個個體戶執(zhí)照,在后門橋那里擺攤給人修鞋。說起來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這荀磊完全不像他父母那樣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長得細皮白肉苗條秀氣。長相好倒還不算什么,他上小學(xué)起就肯好好念書,中學(xué)畢業(yè)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門直接招去,送到國外培訓(xùn),今年夏天回來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門當(dāng)翻譯,據(jù)說,將來還有機會出國工作呢! 這時候荀磊手里提著兩個剪貼得十分精美的黃底子的大紅囍字,滿臉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說:“大娘,您過過目,要合適,我這就貼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為心里頭堆滿了事兒,倒把這個節(jié)目忽略掉了。院門口昨晚上就由薛師傅貼上了一對紅囍字,不過剛貼上,就被才下班回來的荀磊偏著頭評論說:“這字剪得不勻稱,襯底也不好看。今天晚上我?guī)湍銈兞碜鲆粚,明天早上先給你們看看,要覺著好,我就幫你們換上!边@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對。 薛大娘仔細地瞧了瞧荀磊高舉起的囍字,確實是好,筆道勻?qū)崱ⅫS紅輝映不說,光那邊框里的喜鵲鬧梅圖案,就難為他怎么剪得出來! “喲,好!真好!夠多喜興!”薛大娘拊著掌贊道,“小磊子,你可真是個人精!” “那我就弄糨糊給貼去啦!”荀磊高高興興地扭身回屋取糨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門,心情大暢。 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條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門口,可以看見鐘樓和鼓樓的剪影,從淺綠色的絲綢般的天光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那鐘樓甍脊西端的獸頭,1976年地震時震落了,只剩下東端的獸頭,還在天光中翹著上彎的鐵須;那鼓樓木構(gòu)樓殿的支柱,有一根明顯地顯露出來,給本來過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點輕盈靈動的韻味。 薛大娘抬頭仰望著這融入她的生活、她的靈魂的鐘鼓樓。鐘鼓樓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視著她住的那條古老的胡同、陳舊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鐘里,歷史和命運就那么無言地、似乎是無動于衷地對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進口處。為什么昭英還不來? 2.地安門大街上,來了一位給婚事 幫廚的人。他為什么不要茶壺? 地安門的十字路口,顯得過分寬闊。那是因為當(dāng)年有座龐大的地安門,50年代初將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這樣。不知道為什么,30年來,人們始終沒有在那寬闊的街心,開辟一個轉(zhuǎn)盤式的大花壇。人們凈忙著干別的了,F(xiàn)在也還是這樣,天還沒有大亮,這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當(dāng)然不是那種公園或商場式的熱鬧,而是一種缺乏色彩的、嚴(yán)肅的熱鬧——人們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公共汽車、電車?yán)飻D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車站上既有循規(guī)蹈矩排隊候車的人,也有無視公德、幾乎站到快車道上、打算車到便往上跳的小伙子們。而構(gòu)成總體氣氛的關(guān)鍵,還是那些騎自行車的人。多數(shù)騎自行車的人只是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但總有少數(shù)屁股不怎么沾車座的小伙子,蛇形地快速穿過每一個能利用的車隙,驚心動魄地飛馳向前。 這天總算比平日景況稍松緩一點。因為是星期日,機關(guān)干部和學(xué)生們退出了清晨的這股人潮。不過需要通過這個十字路口去做工、售貨、辦事的人還是不少。北面高踞的鼓樓和南面屹立的景山,仿佛都在薄明中凝望著這里,它們也許在沉思:為什么這里的生活既有驚人的變遷,也有似乎是單調(diào)的重復(fù)? 路喜純在自行車的車流中,不慌不忙地均勻蹬車,邊想心事邊隨車流向前。 這是個26歲的小伙子,從他的年齡來說,他或許要算胖子,但其實他的臉蛋、胳膊、胸脯都還是緊繃繃而富有彈性的,只不過比一般的同齡人鼓脹而缺乏棱角罷了。他在崇文門外花市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工作,那小飯館可以說是北京市最基層最不起眼甚而會被某些自命高雅的人視為最低級最不屑一顧的社會細胞。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實整個北京城的陰晴風(fēng)雨、喜怒悲樂,都能從那小小的飯館中找到清晰而深刻的回響。 路喜純已然父母雙亡。常有人問及他的父母,他總是極簡單地回答。倘若有人多問幾句,他便仿佛不高興起來。他那故去的雙親,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色彩。 其實說起來也很平常。路喜純的父親生前是個蹬平板三輪車的運輸工人,母親一直是個家庭婦女。他父母收入雖然不多,對他這個獨生子卻保證著絕不低于一般富裕家庭的供應(yīng),因此,上小學(xué)時,那位戴眼鏡的班主任老師常以他為例,來教育全班同學(xué):“新舊社會兩重天。要是在舊社會,路喜純還不得穿著破衣爛衫,到垃圾堆拾煤核兒去嗎?……”這位老師還曾到他家里去,動員他父親到班上去憶苦思甜。那天路喜純父親正就著一頭大蒜喝酒——他每天下了班回來總得喝上三兩白干。出乎老師也出乎路喜純意料,父親不但予以拒絕,還紫漲著臉,瞪著發(fā)紅的眼睛,說出了這樣蠻不講理的話:“甭拿咱們開心!甭跟我來這套!”母親趕緊來打圓場,說他那是發(fā)酒瘋,“甭搭理他!”老師掃興地走了,從此講話不再以路喜純?yōu)槔B废布優(yōu)檫@事深深地感到困惑。不久,父親便腦溢血去世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挑起了生活的重擔(dān)。原來,母親做挑花活不過是補助家用,這以后她每月幾乎要多領(lǐng)兩倍的活計,每天都要做到晚上十點來鐘。通過她的努力,路喜純的生活水平一點兒沒有下降。但在路喜純的記憶之中,他母親絕不是文藝作品中慣常描寫的那種手持慈母線的賢良形象。她都快50歲了,每天起碼還要照十多次鏡子。她又很愛給自己拔痧,經(jīng)常在額頭上、太陽穴旁,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縫,使勁揪出排列整齊的紫紅印子來。他們難得吃肉,但母親頓頓飯后總要坐到屋門口去,用炕笤帚苗剔牙。有時候母親還要同鄰居吵架,盡管這種時候不多,而且往往母親確實占了幾分理,但母親吵架時那種豁出去的勁頭,以及夾帶著的那些極難聽的臟話,事后總要讓路喜純偷偷地害上幾天臊。母親是1972年冬天查出來有肝癌的,1973年春天便去世了。 路喜純家住著院里一間南屋。父母雙亡后,鄰居們原以為這間屋子很快便會變成無處下腳的雞窩,甚至?xí)蔀楹镄×髅兊木蹠Ul想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僅僅16歲的路喜純卻在三天之內(nèi),使那間房子煥然一新。他先到街道上開了證明,去信托商店賣掉了家里的一套瓷撣瓶、瓷帽筒和一個硬木炕桌,取得了一筆對他來說相當(dāng)豐厚的現(xiàn)款。然后,他便重新粉刷了屋墻,用草根刷子刷凈了每一件家具,重新把屋子布置起來。他在窗明幾凈的屋子里,沉著地等待有關(guān)部門給他安排工作。當(dāng)他手頭只剩五塊多錢時,給了他通知,讓他去那家小飯館。 按某些人從旁推論,路喜純是北京市民中的所謂“胡同串子”①,最易墮落而難以教化,然而除了偶然有頗令人迷惑不解的行為外,他竟不但沒有墮落,反而生活得非常正派。在他生活道路上給過他強烈影響、給予他這樣去生活的啟示人,一共有兩個。一個是他中學(xué)時的老師嵇志滿,一個是他們那個小飯館的何師傅。嵇老師并非什么知名的優(yōu)秀教師,何師傅在飲食行業(yè)中也并非突出的先進人物,但他們靈魂中那些健康的、向上的東西,偏偏集中地流注到了路喜純的靈魂之中。 先是為了盡可能不去上山下鄉(xiāng),后是因為安排就業(yè)困難,路喜純所在的那個小飯館里的年輕人,竟然大多是從后門安排進去的。這也許會讓那些對小飯館的前門也不屑一顧的人們啞然失笑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這座北京城里的市民盡管共享著同一個空間和同一份時間,但人們所生活的層次畢竟有所不同。路喜純所在的這一層也許并非最底層,但即使在最底層里,也會有許許多多同上面那些層次相通的東西。因為是飲食基層店經(jīng)理安排來的,因此便在同事們面前趾高氣揚,這同因為是某個“大人物”的侄子而進了市府機關(guān),便令某些人格外尊敬三分,又有什么不同呢?路喜純到了飯館便想學(xué)掌勺炒菜,誰知那個差使至今輪不到他——因為那是紅案,比去做主食的白案似乎要高出一檔。在飯館這個天地里,路喜純的來路和背景都還不足以使他獲得那個位置,于是乎一個總噘著嘴的比他“來路硬”的小伙子便占據(jù)了那個崗位——偏偏那小伙子滿心滿意想找個機會調(diào)到高一個層次的行業(yè)中去,他還不樂意學(xué)那個紅案呢;但飯館的小頭頭卻寧愿要他學(xué)紅案而不要路喜純學(xué)。 路喜純?yōu)樽约哼@樣的遭遇和身邊這樣的現(xiàn)實深深地痛苦過。他那痛苦的價值,比一位大學(xué)畢業(yè)生學(xué)非所用的痛苦的價值低嗎?比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的嘔心瀝血之作被退稿的痛苦低嗎?比一位高級干部的正確的改革計劃遭到保守者抵制的痛苦低嗎?不見得吧?!特別是當(dāng)那個小伙子并不虛心聽取老師傅指教,漫不經(jīng)心地把菜炒得黑糊糊焦烘烘,因而引來顧客的抗議時,路喜純便格外痛苦,有時他會禁不住把饅頭機瀉下的饅頭,撿起來捏得濕面滋出每一條指縫,然后再重重地把那團面甩回到機器里去…… 前幾天路喜純還去學(xué)校找過嵇老師,向他傾訴過內(nèi)心的痛苦。嵇老師是教數(shù)學(xué)的。路喜純在那所中學(xué)上學(xué)時,還是“四人幫”得勢的時期。從那時的數(shù)學(xué)課上學(xué)不到多少知識,但從課下的談話中,路喜純卻從嵇老師那里獲得了不少實實在在的真理。嵇老師總是給他講歷史,特別是近代史。嵇老師所講的,往往都是歷史課上聽不到的。他記住了嵇老師一句幾乎是口頭禪的話:“你要有歷史的眼光!” 嵇老師一直住在學(xué)校一角的一間小屋中,不知為什么他總沒有結(jié)婚。但路喜純每次去,卻幾乎又總會在嵇老師那凌亂的宿舍中發(fā)現(xiàn)一位女客,有的顯得很年輕,長得未必漂亮,打扮得可真時髦;有的徐娘半老,穿著樸素,卻風(fēng)韻猶存。這回去又遇上了一位,不老不少,圓臉龐,鼓眼睛,說話嗓門挺大。瞧那做派,簡直跟嵇老師熟得不能再熟,路喜純跟嵇老師說話的時候,她就坐在嵇老師床上,抽著一根煙,極隨便地翻閱著嵇老師的一本集郵冊,還不時發(fā)出像男人那樣粗嗄的笑聲。 路喜純傾訴了他的苦悶。嵇老師照例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用捏在手里的一個圓形塑料立體梳,慢慢梳理著日漸稀疏的頭發(fā),待路喜純說完了,便從桌上取過一本書來,遞給路喜純,簡單地說:“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冊紙已發(fā)黃的《 文史資料選編 》,路喜純翻開,溜了一下目錄,有什么溥佳的《 清宮回憶 》、溥杰的《 回憶醇親王府的生活 》以及《 清宮太監(jiān)回憶錄 》之類。看這些東西,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你看看這個。”嵇老師慢騰騰地對路喜純說,“你要有歷史的眼光。世界上的事,沒有一刀切的時候,沒有一切都合理都美滿的時候,問題是你怎么看發(fā)展趨勢,怎么跟殘留的舊東西抗?fàn)帯阋詾?911年的辛亥革命以后,成了民國,到處就都是民國景象了嗎?舊事物的慣性是很強的。直到1924年,也就是末代皇帝溥儀被轟出紫禁城前后,北京的鐘樓還在鳴鐘報時呢!這還不算什么,你知道嗎?鐘鼓樓‘定更’以后,街上還要出來‘手打梆子腚搖鈴’的人;‘腚搖鈴’就是腰上系個鈴鐺,他們是巡夜的;誰領(lǐng)著他們巡夜?還是由清朝九門提督衙門的巡街老爺們領(lǐng)著,前頭打著名叫‘氣死風(fēng)’的燈籠,一路順街那么走下去……那時候,‘五四’運動已經(jīng)過去5年,中國共產(chǎn)黨也已經(jīng)成立3年,震撼世界的‘二七’大罷工也已經(jīng)發(fā)生過,但北京的街頭,居然還有這種景象……這本書還能告訴你更多的這種事,你看看吧。” 他拿回去看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溥佳的所謂《 清宮回憶 》,寫的是1919年以后的事,也就是說,那許多丑惡的封建景象,在民國以后居然長時間“依然故我”;而溥杰關(guān)于醇親王府的回憶,更告訴他直到很晚,那王府內(nèi)部依舊保持著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至于幾位老太監(jiān)的回憶,更令他目瞪口呆,其中一位的父親為了讓兒子能進宮而使家庭狀況有所改變,竟親手為兒子血淋淋地“凈身”,然后將兒子賣給了專為宮里提供太監(jiān)的內(nèi)務(wù)府官員。這事實本身已令人發(fā)指,發(fā)生的時代呢?已是民國以后!讀完了這些文史資料,掩卷深思,路喜純的心理狀態(tài)漸趨平衡——他何必對眼前的某些陰暗的東西那么痛不欲生呢?時代的步伐既然邁進得這么快,它所來不及清掃的舊時代積垢必然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問題確實在于你要有歷史的眼光,冷靜、沉著地去對待這些東西。因此,自己所在的小飯館里有那么一個小頭頭,仍舊有著一雙為舊時代所污染的勢利眼,這又有什么稀奇呢? 這位勢利眼不讓路喜純上紅案,當(dāng)紅案的何師傅卻偏偏把路喜純收為了私人徒弟,把他帶到家里去,不但教他做一般的席面菜,還教給了他幾樣“絕活”。何師傅原是同和居的掌勺師傅,為讓兒子頂替,他提前兩年退休了,退休后為了補差,這才到了離他家不遠的這個小飯館。其實還有好幾家僅次于同和居的大飯館爭著請他去當(dāng)教席,甚至答應(yīng)給他很高的“補助”,他卻一一謝絕了。他說:“也該讓進小飯館的人吃到點好菜。”就是四毛八分錢的燒豆腐,他也精心地制作,使那小飯館幾個月后便頗有點口碑,不過,那口碑的前半句是夸贊,后半句卻是“質(zhì)量不穩(wěn)定”五個字。不穩(wěn)定的因素之一便是那好噘嘴的小伙子。路喜純多么想替他來為飯館掙個“質(zhì)量穩(wěn)定”的聲譽啊,但至今還不能如愿…… 路喜純常往何師傅家跑,翻著菜譜請教細節(jié)時,何師傅一般只是咬著煙嘴,皺眉搖頭,難得迸出一兩句指點的話來;可一旦路喜純帶去了原料,在他家小廚房里擺弄起來時,何師傅就把煙嘴擱到一邊,眉飛色舞地一連串地支上嘴了……當(dāng)一盤芙蓉雞片,或者一盤糟溜魚片,色香味俱佳地呈現(xiàn)在白瓷盤中時,何師傅總讓路喜純給他同院的鄰居端去,他說:“咱們的玩意兒靈不靈,讓人家嘗了發(fā)話!”鄰居們驚喜之余總要報之以答禮,或是一盤水果,或是一碟蜜餞。何師傅不讓路喜純謝絕,他主動接過來,拿出“二鍋頭”,坐下約路喜純就著水果、蜜餞喝上一盅,邊喝,邊指出他今天制作過程中還有哪些失誤。路喜純發(fā)現(xiàn),菜譜上所寫的那些,常有含混乃至謬誤之處,何師傅的言傳身教,比任何精印的菜譜都要有價值…… “甭跟那起人置氣①,”何師傅常在喝一口酒后,用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純說,“有你掌勺的時候……” 何師傅真是喜歡他這個徒弟。不過,路喜純有時候也確實讓人感到奇怪——頭些天他們飯館不知從哪兒弄來了20個大瓷壺,除了留下幾個在廚房里裝醬油、醋以外,剩下的作為福利每人分上一個,別人都把壺收下了,惟獨路喜純不要。何師傅跟他說:“別嫌式樣老,用它晾涼白開,比那玻璃涼水瓶還實用,你就拿回去吧!”他還是不要;問他為個什么,他又不說;別人硬把那壺塞到他懷里,他不接,壺摔到地上碎成幾瓣;大伙都說可惜,他卻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除了這種偶然出現(xiàn)的令人費解的表現(xiàn),路喜純總體來說是一個心地純正、力求上進的好青年。他渴望著何師傅所說的那樣一個時候早日到來,他將不僅要掌勺,還要掌握整個飯館,他要興利除弊,讓飯館徹底改變面貌,使每一個進去的顧客都能一輩子忘不了它。 為此,他不放過每一次練功的機會。今天,他就是頂替何師傅,到鐘鼓樓那邊,去幫薛家操持婚宴的。聽說這家人備的料相當(dāng)齊全,打下手的人也不會短缺,他將施展出自己的渾身解數(shù),讓那家人及其親友吃得眉開眼笑! 3.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 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愁人月色凄又冷, 風(fēng)吹鐵馬亂人心。 癡心的人兒你休怨嗔, 比翼雙飛入夢頻。 愿效鴻飛心意定, 你只要帶定了那綠綺琴…… 澹臺智珠哼唱著《 卓文君 》中的二黃原板轉(zhuǎn)散板,朝院門走來。喊完嗓又練了一套劍,現(xiàn)在她覺得聲帶松弛潤適,渾身關(guān)節(jié)也都舒張和諧;但隨著聚精會神喊嗓練功的階段結(jié)束,她那心底里的一股憂郁,卻又隨著漸次混雜的朝市之聲,絲絲縷縷地旋了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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