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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著(精典名家小說文庫)
“我”從小不受重男輕女的奶奶器重,在奶奶長久的輕視里養(yǎng)成了叛逆乖張的個性,故意處處與奶奶作對,挑戰(zhàn)奶奶的**。長大后,成為記者的“我”從自己的人生處境中,開始重新審視奶奶的一生。小說以老少兩代女性之間觀念、個性的沖突,展開對人物命運與家庭際遇的書寫,將“粗糙”的生活鍛造出溫潤的質地,揭示了作者對時代轉變和生命流轉的獨道體悟:我必須在她的根里成長,她必須在我的身體里復現……活著這件原本*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慢。
★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多項文學獎獲得者喬葉經典作品
★精典名家小說文庫系列小說之一。精裝版本,著名畫家張東林提供封面及圖書插畫,并特制精美藏書票,集文學與藝術于一體,兼具經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畫,中國人提升文學修養(yǎng)的必讀書。 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評語: 《zui慢的是活著》透過奶奶漫長堅韌的一生,深情而飽滿地展現了中華文化的家族倫理形態(tài)和潛在的人性之美。祖母和孫女之間的心理對峙和化芥蒂為愛,構成了小說奇特的張力;如怨如慕的綿綿敘述,讓人沉浸于對民族精神承傳的無盡回味中。
代后記
以生命為器 1 明晃晃的太陽照了一整天,現在,天漸漸晚了。天光從藍色慢慢變成粉紅色,然后,又變成奇特的灰紫色,太陽漸漸西沉,掉進四合的晚霞中。 小男孩眼巴巴地望著白天在他眼前消失。 這是《風到哪里去了》這本書的第一段。在這如此簡潔清澈的語言里,我仿佛看見了每個人的一生。好作品就是這樣啊。 《風到哪里去了》,少年兒童出版社2005年出版。美國人夏洛特*左洛托夫著,繪圖者是意大利人維塔,翻譯者是上海作家陳丹燕。 現在,他媽媽來向他說晚安了。 “為什么白天會不見呢?”他問媽媽。 “這樣,夜晚才能到這里來呀。”媽媽說,“你看,”她指指窗外,在夜空下,梨樹梢后,他看到一彎銀白色的月亮。 “晚上就是這樣開始的,”媽媽將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訴他,“有月亮、星星和夜色的晚上能讓你入夢。” 白天走了,晚上才能來。海浪走了,貝殼才能來。陽光走了,雨水才能來。晚上有晚上的美妙,貝殼有貝殼的美妙,雨水有雨水的美妙。如同悲傷有不同于幸福的美妙,失去有不同于得到的美妙。這樸素的邏輯中包含了多少人生的真諦啊。 “可是,白天就這樣不見了,太陽到哪里去了呢?”小男孩問。 “白天并沒有不見,它只是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們這里是晚上,別的地方就是白天。太陽會到那個地方升起,沒有什么東西會永遠消失的。” “都是這樣嗎?”小男孩問。 “是啊”,媽媽說,“它只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 這是真理。但是,我曾經是不懂得的,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在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以為詩歌和散文不同,以為散文和小說不同,以為小說和詩歌不同,正如我剛開始認識這個世界時,以為東方和西方不同,鄉(xiāng)村和城市不同,動物和植物不同,男人和女人不同…… ——我以為所有事物之間的不同都是本質的不同。 后來我知道,它們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在本質上它們都一樣,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 小男孩躺在床上,媽媽在床邊坐著。 “那么,風停了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小男孩問。 “風停下來時,它其實是吹到別的地方,讓那兒的樹跳舞去了! “那蒲公英的絨毛被風吹到哪里去了呢?” “帶著新的花籽飛到別家院子的草地上去了! “山到了山頂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下了坡,到了山谷啊! …… “森林里的樹葉變了顏色,落下來了。以后呢?” “回到了泥土里,變成長了新葉的新樹啊! 我的祖母出生于1920年,和我相差半個世紀,她是個文盲,纏著小腳,重男輕女,每看到我上廁所的時候就要把我手里的衛(wèi)生紙揪去一塊,說我拿得太多,是個敗家子兒。而每到秋天,生產隊的棉花豐收的時候,她就會在我的褲子上縫兩個大大的口袋,逼著我去偷棉花。童年記憶里,她是我在家庭里最大的仇敵。我認為她愚昧,自私,封建,庸俗,吝嗇。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長大之后就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她。 漸漸長大,我才知道:她曾用絕食抗拒過纏腳,她原諒了失手摔死女兒的街坊,祖父早逝之后,她把小叔撫養(yǎng)成人并給他娶妻成家,為此欠下的債還了整整十年。她是新中國成立后村里的第一任婦女主任,她積攢的土方子種類齊全且百試不爽,她的針線女紅在方圓十里都享有盛名。她少年時有叛逆不羈,青春時有美艷浪漫,成年后堅韌智慧,老年時慈悲寬容,我曾有的頑劣,她都有。我所期盼自己能有的美德,她也都有。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出自己和她的靠近,也越來越覺出自己和她的骨肉相融。這種感覺在她去世之后,尤為鮮明。她的一切細節(jié)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過日子也越來越吝嗇。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沖馬桶。比如,我現在也很庸俗,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贈品,哪怕根本用不到…… 終于明白:我和她之間,除了表象,原本也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 “這個世界真的就是這樣循環(huán)著,沒有什么會不見了! 曾經,我以為,人死了就死了,不會再回來,F在終于明白:死去的人實際上常常并沒有死去,他們也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他們沒有不見。如同祖父和父親之間,父親和兒子之間,如同姥姥和母親之間,母親和女兒之間……如同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之間。下輩人必會在上輩人的根里成長,上輩人必會在下輩人的身體里復現。所以我在這個小說的最后寫道:“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沒有什么會不見了。 上帝作證,確實如此。 2 這是一篇我等待已久的小說。自開始寫作以來,我一直就想寫寫祖母,可是我發(fā)現自己寫不了。她在世時,我寫不了。她去世多年之后,我依舊寫不了。無數次做夢夢到她,她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可我就是寫不了。直至現在《最慢的是活著》這篇小說定稿已久,這里面的她,仍不是我心中最想寫出的那個她。對于她,我始終做不到手寫我心。 其中的緣故我心如明鏡:固然是因為我的手拙,然而也是因為她是那么廣大,那么深闊,遠遠超出了我短淺的心和狹隘的筆。當然,拋開她對我個人的情感意義不談,我很清楚她是她那一代女人中最無奇最平凡的一個。歲月的風霜和歷史的滄桑成就了她那一代女人的廣大和深闊,但是對這廣大和深闊,她們卻是不自知的。她們不可能意識到自己以生命為器,釀成了怎樣一壇醇酒。可是,也因此我才更心疼,更沉醉,更無法自拔。常常的,我就在她們的酒壇里浸泡著,眩暈著,難以醒來。 也曾試著用散文去寫她。然而不行。一五一十的散文只能讓我在她的大地上行走,而她的小徑是那么多,走著走著我就會迷路。幸好還有小說,感謝小說,小說顯赫的想象特權賦予了我一雙翅膀,讓我能夠在她的上空比較自由地翱翔。很慚愧,我知道自己飛得不夠高也不夠遠,但只要能飛,只要能讓我粗粗俯瞰和瀏覽到她的田野,她的村莊,她的樹木,她的黑夜和黎明,她的傷痕和歡顏,我就已經短暫地滿足了。 就文本本身來說,我特別想解釋的只有一點:祖母的名字叫王玉蘭,母親的名字叫呂月英。我將二者各取一字,構成了小說中祖母的名字。因為在我心中,祖母和母親并無二致。甚至,她比母親還要母親。 雖然經過了多個回合的重組和花拼,我仍不得不承認,這是非常切近祖母私人生活經驗的一次創(chuàng)作。未經她的允許,我專橫地使用了文字的權力以她為藍本寫了這個小說,這是對她的打擾和冒犯。我知道如果她在世的話,如果她明白我在做什么的話,她是不會讓我寫的。她會驚慌,她會羞澀,她會不知所措。所以我在此向她正式請求原諒——暗地里已經道過很多次歉了。我知道:她會原諒我。因為她知道:我愛她。 3 近年來,每次接受媒體訪談,必會談到《最慢的是活著》,有些話題挺有意思,特篩選幾則,摘錄在此。不再注明采訪者,一并致謝。 問:在《最慢的是活著》中,您描寫了“我”的童年時光,小說中“我”的童年經歷與您現實生活中的童年生活是否有重合之處?是怎樣的生命體驗讓您寫出如此溫暖的童話般的生活?請您談談您的童年,以及童年時光對您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我的童年生活并不怎么童話,也不怎么溫暖。雖然回憶起來很溫暖,但在實際經歷的時候是另一種滋味!蹲盥氖腔钪防铩拔摇钡耐昙毠(jié)在我的童年生活中也有一些,但大部分不重合。不過有一點很相近:童年的我在家里也是不被特別重視和關注的,所以我在家里比較孤獨,在外面就比較野,認同感和成就感都是在家外的世界獲得的,這些也許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在因子。 當然,這個小說里還有很多東西和我個人的經歷有著委婉曲折的不可剝離的關系。怎么能沒有呢?往根子里挖,所有作家的寫作都是在寫自己。不記得是哪位作家說過,作家所有作品里的所有人物,多少都會有代入自己的痕跡,這是一個藝術規(guī)律。從技術層面上講,這也是我喜歡使用的一個敘事手法。其實我知道有不少人看了這個小說以后會覺得這就是喬葉自己的生活,愿意用代入感信以為真地去解讀,我從來不會因此和他們辯駁。我常常懷著一點兒暗暗的得意對自己解釋說,看來你寫得還不錯,不是有個有趣的比喻么?好的小說家都是騙子,也許你這就是誘騙成功。 問:《最慢的是活著》這個小說,讀著特別象散文,但其實它是小說,是寫得很有耐心的小說。奶奶不僅僅是一個人,也是一代人,許多人認為您通過奶奶和我,寫了一部女性史,或者說您想通過這部小說構建中國祖母的文學形象,您認同這些說法嗎?您是有意識地寫作兩代女性之間的命運和關系嗎? 我的創(chuàng)作初衷,并沒有什么女性史的概念,更沒有構建中國祖母的文學形象這么宏大的志向。我只是想懷念我的祖母。我和祖母的感情非常深,所以一直特別想寫一個表達祖孫關系的小說,我想把這個小說寫得很有意思,希望能寫出跟別人寫的祖母不一樣的、獨特的祖母。這種寫作要只屬于我的溫度、記憶和情感,某種程度上是很私人化的。不過,怎么說呢?也許潛意識里我也有那么一點兒奢望或者說野心,希望這部作品能具有更廣泛一些的意義。怎么寫呢?我就想設計祖孫兩人看起來反差性非常大,可是內在的沿承性又非常強,于外在的不一致和內在的一致中,我想探索我們一代代人這么強韌地活著,生命綿延傳續(xù)的密碼究竟是什么,也想對于我們何以為生、何以為死做一點兒思考。我大概這樣想著,就這么寫了。如果一定要把小說里的“我”和我本人對照,我只能說,二者在精神脈絡上是同胞姐妹。里面很多故事的原材料,其實是來自于別人的祖母。在寫之前,我做過一些功課。除了閱讀之外,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在豫北鄉(xiāng)下走了走,聽許多朋友講述了他們和祖母的故事,有很多故事都非常精彩。經過復雜的揀選和改良,我將這些故事都據為了己有。小說發(fā)表后,很多讀者都共鳴說看到了自己和祖母的影子,褒揚說小說里的祖母形象具有高度的代表性,對此,除了向祖母們致敬和感謝之外,我沒有更多的話好說。 問:蘇珊·桑塔格曾說:“一切藝術作品都基于某種距離,基于同被再現的生活現實拉開一定距離,要保持這樣一定的距離,就是以藝術的面目出現時,必須對情緒干預和情感參與予以限制!笔聦嵣嫌袝r候你必須跳出來,才能客觀審視,才能真正的全面和真實。我很好奇,當你去非常貼近生活甚至浸入其中地去寫一個小說的時候——比如《最慢的是活著》——你又如何來保證這種同生活和經驗的必要距離呢? 當我要決定要寫一個東西的時候,首先與它就有一個看和被看的關系,這個關系中肯定是有距離存在的。對這個素材的發(fā)現,本身就意味著距離,有距離才會發(fā)現。發(fā)現之后,真去寫的時候,我就一頭扎進去了,這時就沒距離了,或者說我盡量讓它沒距離。當然,你以為沒距離了,距離肯定也還存在——我想說的是,總之,我在寫之前首先是有一個思考、醞釀的過程。比如《最慢的是活著》,雖然和我個人的精神脈絡非常親密,但是在寫之前我還是會理性觀照,做各種準備。等動筆的時候才會不顧一切、忘乎所以地一頭扎進去。這和劉翔跑步差不多,在沒跑之前要進行嚴格的訓練,要思考怎么起步怎么加速怎么跨欄,真跑起來之后就不會去想該邁左腿還是邁右腿,就是一頭扎進去了。 在寫《最慢的是活著》的時候我是完全扎進去了,第一稿完成的時候哭得不行。寫完以后出來了,出來再看就覺得彌漫得太厲害。我甚至想過放棄小說的形式,干脆寫一個散文算了,但后來還是決定寫成小說。因為冷靜下來去想,只有小說才可以相對的保持距離,如果是散文,寫實性太強的話,對我來說可能更難以調控。而小說畢竟有一個虛構的殼,能夠把素材和文本適度拉開,這樣的寫作也才更有張力。寫了兩稿以后發(fā)給《收獲》,《收獲》的編輯很厲害,指出問題說還是寫得過于滿了,需要刪減。我又改了兩稿,編輯才比較滿意。但是,隔了幾年再看它,我覺得還是太滿,還是應該再克制的。當然了,不能說為了達到最好的藝術效果就把作品一直放,反復改,放上幾十年,改上幾百遍,那也太過分了。我想說的是,保持距離確實是很重要的,當然扎進去也同等重要。 總的來說小說寫作是一個不斷進去和出來的過程。每個人寫作習慣不一樣,有的人是寫一段就出來看看,有的人是寫完了再出來。我是大概寫的差不多的時候就出來,出來以后放一放再看,自己審視一下,看看情感、結構、語言等等處理得怎么樣,盡量自己發(fā)現問題,然后自己調節(jié)自己修整。完了之后再進去,然后再出來,大概要有這么幾次反復折騰的過程。 問:《最慢的是活著》用看似坎坷卻滿含著溫暖的祖母與孫女的故事,抵達了一種豐富的人生意蘊。將“粗糙”的生活鍛造出質地是不容易的事,好的小說就是讓世間各種事情、人物建立起一種溫潤的飽含生命質地的關系網,只有這樣才能讓小說成為安慰人心靈的良藥。您是否是在用小說來安慰讀者的心靈呢? 在安慰讀者之前,首先安慰的是自己。
喬葉,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小說《*慢的是活著》《認罪書》,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2010年,中篇小說《*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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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窗外下著不緊不慢的雨,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館里聊天,不知怎的她聊起了她的祖母。她說她的祖母非常節(jié)儉。從小到大,她記得祖母只有七雙鞋:兩雙厚棉鞋冬天里穿,兩雙厚布鞋春秋天穿,兩雙薄布鞋夏天里穿,還有一雙是桐油油過的高幫鞋,專門雨雪天里穿。小時候,若是放學早,她就負責燒火。只要灶里的火苗躥到了灶外,就會挨奶奶的罵,讓她把火壓到灶里去,說火焰撲棱出來就是浪費。 “她去世快二十年了。”她說。 “要是她還活著,知道我們這么花著百把塊錢在外面買水說閑話,肯定會生氣的吧?” “肯定的,”朋友笑了,“她是那種在農村大小便的時候去自家地里,在城市大小便的時候去公廁的人! 我們一起笑了。我想起了我的祖母。—這表述不準確。也許還是用她自己的話來形容才最為貼切:“不用想,也忘不掉。釘子進了墻,銹也銹到里頭了! 我的祖母王蘭英,一九二零年生于豫北一個名叫焦作的小城。焦作盛產煤,那時候便有很多有本事的人私營煤窯。我曾祖父在一個大煤窯當賬房先生,家里的日子便很過得去。一個偶然的機會,曾祖父認識了祖母的父親,便許下了媒約。祖母十六歲那年,嫁到了焦作城南十里之外的楊莊。楊莊這個村落由此成為我最詳細的籍貫地址,也成為祖母最終的葬身之地。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她病逝在這里。 2 我一共四個兄弟姊妹,性別排序是:男,女,男,女。大名依次是小強小麗小杰小讓;家常稱呼是大寶,大妞,二寶,二妞。我就是二妞李小讓。“小讓”這個名字雖是最一般不過的,卻是四個孩子里唯一花了錢的。因為命硬。鄉(xiāng)間說法:命有軟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夠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俺跻皇宀凰阌,生到二十硬似釘。”我生于陰歷七月二十,命就硬得似釘了。為了讓我這“釘”軟一些,媽媽說,我生下來的當天奶奶便請了個風水先生給我看了看,風水先生說最簡便的做法就是在名字上做個手腳,好給老天爺打個馬虎眼兒,讓他饒過我這個孽障,從此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于是就給我取了“讓”字。在我們方言里,“讓”不僅有避讓的意思,還有柔軟的意思。 “花了五毛錢呢!蹦棠陶f,“夠買兩斤雞蛋的了! “你又不是為了我好。還不是怕我妨了誰克了誰!” 這么說話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小學,和她頂嘴早成了家常便飯。這頂嘴不是撒嬌撒癡的那種,而是真真的水火不容。因為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當然,身為弱勢,我的選擇是被動的:她先不喜歡我,我也只好不喜歡她。 親人之間的不喜歡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因為在一個屋檐下,再不喜歡也得經?匆姡宰匀欢粫幸环N溫暖。尤其是大風大雨的夜,我和她一起躺在西里間。雖然各睡一張床,然而聽著她的呼吸,就覺得踏實,安恬。但又因為確實不喜歡,這低凹的溫暖中就又有一種高凸的冷漠。在人口眾多川流不息的白天,那種冷漠引起的嫌惡,幾乎讓我們不能對視。 從一開始有記憶起,就知道她是不喜歡我的。有句俗語:“老大嬌,老末嬌,就是別生半中腰!钡牵鳛槔夏┑奈覅s沒有得到過她的半點嬌寵。她是家里的慈禧太后,她不嬌寵,爸爸媽媽也就不會嬌寵—就是想嬌寵也沒時間,爸爸在焦作礦務局上班,媽媽是村小的民辦教師,都忙著呢。 因為不被喜歡,小心眼兒里就很記仇。而她讓我記仇的細節(jié)簡直是俯拾皆是。比如她常睡的那張水曲柳木黃漆大床。那張床是清朝電視劇里常見的那種大木床,四周鑲著木圍板,木板上雕著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季花式。另有高高的木頂,頂上同樣有花式。床頭和床尾還各嵌著一個放鞋子的暗柜,幾乎是我家最華麗的家具。我非常向往那張大床,卻始終沒有在上面睡的機會。她只帶二哥一起睡那張大床。和二哥只間隔三歲,在這張床的待遇上卻如此懸殊,我很不平,一天晚上,便先斬后奏,好好地洗了腳,早早地爬了上去。她一看見就著了急,把被子一掀,厲聲道:“下來!” 我縮在床角,說:“我占不了什么地方的,奶奶! “那也不中!” “我只和你睡一次! “不中!” 她是那么堅決。被她如此堅決地排斥,對自尊心是一種很大的傷害。我哭了。她去拽我,我抓著床欄,堅持著,死活不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就抱著二哥睡到了我的小床上。那一晚,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占著那張大床。我是在哭中睡去的,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著哭。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男孩子的喜愛。誰家生了兒子,她就說:“添人了!比羰巧伺畠海驼f:“是個閨女!眱鹤邮侨,閨女就只是閨女。閨女不是人。當然,如果哪家娶了媳婦,她也會說:“進人了!薄@一家的閨女成了那一家的媳婦,才算是人。因此,自己家的閨女只有到了別人家當媳婦才算人,在自己家是不算人的。這個理兒,她認得真真兒的。每次過小年的時候看她給灶王爺上供,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那一套:“……您老好話多說,賴話少言。有句要緊話可得給送子娘娘傳,讓她多給騎馬射箭的,少給穿針引線的!彬T馬射箭的,就是男孩。穿針引線的,就是女孩。在她的意識里,兒子再多也不多,閨女呢,就是一門兒貼心的親戚,有事沒事走動走動,百年升天腳蹬蓮花的時候有這把手給自己梳頭凈面,就夠了。因此再多一個就是多余—我就是最典型的多余。她原本指望我是個男孩子的,我的來臨讓她失望透頂:一個不爭氣的女孩身子,不僅占了男孩的名額,還占了個男孩子的秉性,且命那么硬。她怎么能夠待見我? 做錯了事,她對男孩和女孩的態(tài)度也是迥然不同的。要是大哥和二哥做錯了事,她一句重話也不許爸爸媽媽說,且理由充分:飯前不許說,因為快吃飯了。飯時不許說,因為正在吃飯。飯后不許說,因為剛剛吃過飯。剛放學不許說,因為要做作業(yè)。睡覺前不許說,因為要睡覺……但對女孩,什么時候打罵都無關緊要。她就常在飯桌上教訓我的左撇子。我自會拿筷子以來就是個左撇子,干什么都喜歡用左手。平時她看不見就算了,只要一坐到飯桌上,她就開始管教我。怕我影響大哥二哥和姐姐吃飯,把我從這個桌角攆到那個桌角,又從那個桌角攆到這個桌角,總之怎么看我都不順眼,我坐到哪里都礙事兒。最后通常還是得她坐到我的左邊。當我終于坐定,開始吃飯,她的另一項程序就開始了。 “啪!”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關節(jié)上。生疼生疼。 “換手!”她說,“叫你改,你就不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不會! “不會就學。別的不學這個也得學!” 知道再和她犟下去菜就被哥哥姐姐們夾完了,我就只好換過來。我嘟著嘴巴,用右手生疏地夾起一片冬瓜,冬瓜無聲無息地落在飯桌上。我又艱難地夾起一根南瓜絲,還是落在了飯桌上。當我終于把一根最粗的蘿卜條成功地夾到嘴邊時,蘿卜條卻突然落在了粥碗里,粥汁兒濺到了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引得哥哥姐姐們一陣嬉笑。 “不管用哪只手吃飯,吃到嘴里就中了,什么要緊!眿寢尳K于說話了。 “那怎么會一樣?將來怎么找婆家?” “我長大就不找婆家!蔽疫B忙說。 “不找婆家?娘家還養(yǎng)你一輩子哩。還給你扎個老閨女墳哩! “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要你們養(yǎng)。” “不要我們養(yǎng),你自己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自己給自己喂奶長這么大?” 她開始不講邏輯,我知道無力和她抗爭下去,只好不作聲。 下一次,依然如此,我就換個花樣回應她:“不用你操心,我不會嫁個也是左撇子的人?我不信這世上只我一個人是左撇子!” 她被氣笑了:“這么小的閨女就說找婆家,不知道羞!” “是你先說的! “哦,是我先說的。咦—還就我能先說,你還就不能說。”她得意洋洋。 “姊妹四個里頭,就你的相貌極肖她,還就你和她不對路!眿寢尯芗{悶,“怪哩! 3 后來聽她和姐姐聊天我才知道,她小時候娘家的家境很好,那時我們李家的光景雖然不錯,和她王家卻是絕不能比的。他們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輩共有四五十口人,男人多,家里還雇有十幾個長工,女人們便不用下地,只是輪流在家做飯。她們這一茬女孩子有八九個,從小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學做女紅和廚藝。家里開著方圓十幾里最大的磨坊和粉坊,養(yǎng)著五六頭大牲口和幾十頭豬。農閑的時候,磨房磨面,粉坊出粉條,牲口們都派上了用場,豬也有了下腳料吃,豬糞再起了去壯地,一樣也不耽擱。到了趕集的日子,她們的爺爺會駕著馬車,帶她們去逛一圈,買些花布,頭繩,再給她們每人買個燒餅和一碗羊雜碎。家里哪位堂哥娶了新媳婦,她們會瞞著長輩們偷偷地去聽房,當然也常常被發(fā)現。一聽見爺爺的咳嗽聲,她們就會作鳥獸散,有一次,她撒丫子跑的時候,被一塊磚頭絆倒,磕了碗大的一片黑青。 嫁過來的時候,因為知道婆家這邊不如娘家,怕姑娘受苦,她的嫁妝就格外豐厚:帶鏡子和小抽屜的臉盆架,雕花的衣架,紅漆四屜的首飾盒,一張八仙桌,一對太師椅,兩個帶鞋柜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緞子面棉被……還有那張水曲柳的黃漆木床。 “一共有二十抬呢!彼f。那時候的嫁妝是論“抬”的。小件的兩個人抬一樣,大件的四個人抬一樣。能有二十抬,確實很有規(guī)模。 說到興起,她就會打開樟木箱子,給姐姐看她新婚時的紅棉褲。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棉褲的顏色依然很鮮艷。大紅底兒上起著淡藍色的小花,既喜慶,又沉靜。還有她的首飾。“文革”時被破四舊的人搶走了許多,不過她還是偷偷地保留了一些。她打開一層層的紅布包,給姐姐看:兩只長長的鳳頭銀釵,因為時日久遠,銀都灰暗了。她說原本還有一對雕龍畫鳳的銀鐲子,三年困難時期,她響應國家號召向災區(qū)捐獻物資,狠狠心把那對鐲子捐了。后來發(fā)現戴在了一名村干部的女兒手上。 “我把她叫到咱家,哄她洗手吃饃,又把鐲子拿了回來。他們到底理虧,沒敢朝我再要。” “那鐲子呢?” “賣了,換了二十斤黃豆! 她生爸爸的時候,娘家人給她慶滿月送的銀鎖,每一把都有三兩重,一尺長,都配著繁繁瑣瑣的銀鈴和胖胖的小銀人兒。她說原先一共有七把,破四舊時,被搶走了四把,就只剩下了三把,后來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她就一家給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兒,她就沒給。 “你再生,要生出來兒子我就給你。”她對姐姐說,又把臉轉向我,“看你們誰有本事先生出兒子。遲早是你們的! “得了吧。我不要!蔽业溃懊髦牢易钚,結婚最晚。根本就是存心不給我! “你說得沒錯,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重外孫子的!彼中⌒囊硪淼毓饋,“你們要是都生了兒子,就把這個鎖回回爐,做兩個小的,一人一個! 偶爾,她也會跟姐姐聊起祖父。 “我比人家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她說,她總用“人家”這個詞來代指祖父!拔疫^門不多時,就亂了,煤窯廠子都關了,你太爺爺就回家閑了,家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啥金磚?銀磚也沒抱上,抱的都是土坷垃! “人家話不多! “就見過一面,連人家的臉都沒敢看清,就嫁給人家了。那時候嫁人,誰不是暈著頭嫁呢?” “和人家過了三年,哪年都沒空肚子,前兩個都是四六風。可惜的,都是男孩兒呢。剛生下來的時候還好好兒的,都是在第六天頭上死了,要是早知道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臍帶就中,哪兒會只剩下你爸爸一個人?” 后來,“人家”當兵走了。 “八路軍過來的時候,人家上了掃盲班,學認字。人家腦子靈,學得快……不過,世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要是笨點兒,說不定也不會跟著隊伍走,現在還能活著呢! “哪個人傻了想去當兵?隊伍來了,不當不行了!彼敛谎陲椬娓府敃r的思想落后,“就是不跟著這幫人走,還有國民黨呢,還有雜牌軍呢,哪幫人都饒不了。還有老日呢!崩先,就是日本鬼子。 “老日開始不殺人的。進屋見了咱家供的菩薩,就趕忙跪下磕頭?匆娦『⒆舆給糖吃,后來就不中了,見人就殺。還把周歲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兒上耍,那哪還能叫人?” 老日來的時候,她的臉上都是抹著鍋灰的。 “人家”打徐州的時候,她去看他,要過黃河,黃河上的橋散了,只剩下了個鐵架子。白天不敢過,只能晚上過。她就帶著爸爸,一步一步地踩過了那條漫長的鐵架子,過了黃河。 “月亮可白。就是黃河水在腳底下,嘩啦啦地嚇人。” “人家那時候已經有通訊員了,部隊上的人對我們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飽。住了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家屬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 那次探親回來,她又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面如滿月,特別愛笑。但是,一次,一個街坊舉起孩子逗著玩的時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這個孩子就夭折了。才五個月。 講這件事時,我和她坐在大門樓下。那個街坊正緩緩走過,還和她打著招呼。 “歇著呢?” “歇著呢!彼秃蜌鈿獾卮饝 “不要理他!”我氣惱她無原則的大度。 “那還能怎么著?賬哪能算得那么清?他也不是蓄心的。”她嘆氣,“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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