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爾街》是中國讀者熟悉的諾獎得主奈保爾的作品。由十七個平行展開的短篇小說精心編織而成,各篇小說相對獨立,但小說與小說之間又相互關聯(lián)、相互穿插,形成在縱橫兩個維度彼此交互的結構。
米格爾街生活著一群有脾氣、有盼頭的小人物:“哲學家”波普,要做一樣叫不出名字的東西;“藝術家”摩根,揚言美國國王會來買他的花炮;“詩人”布萊克?華茲華斯,在寫一首全世界偉大的詩;“瘋子”曼曼,頻頻參加議員競選;“機械天才”巴庫,百折不撓地改造一輛輛進口汽車……
他們興高采烈地,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V.S.奈保爾(V.S.Naipaul),英國著名作家。1932年生于特立尼達島上一個印度移民家庭,1950年進入牛津大學攻讀英國文學,畢業(yè)后遷居倫敦。
50年代開始寫作,著有《《米格爾街》、《斯通先生與騎士伙伴》、《自由國度》、《河灣》、“印度三部曲”、《非洲的假面劇》等。2001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鮑嘉
每天早上,哈特起床后,總要坐到屋后陽臺的欄桿上,扯大嗓門朝對面喊:“有什么事嗎,鮑嘉?”
鮑嘉總會在床上翻個身,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咕噥道:“有什么事嗎,哈特?”
大伙兒為什么叫他鮑嘉可是個謎;不過,我猜一定是哈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電影《卡薩布蘭卡》上映的那年。就是那年,鮑嘉的名字紅遍了整個西班牙港,小伙子們紛紛開始仿效鮑嘉那種冷硬的姿態(tài)。
人們在叫他鮑嘉以前叫他佩興斯,因為他從早到晚總在玩那種游戲。但其實,他并不喜歡打牌。
你不論什么時候走進鮑嘉的小屋,都會發(fā)現(xiàn)他坐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張小桌,上面擺著七行紙牌。
“伙計,有什么事嗎?”若有人來,他總是這么輕聲招呼一句,然后就不說話了,一沉默就是十或十五分鐘。你會覺得真要和鮑嘉說點什么幾乎不可能,他好像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而且傲氣十足。他眼睛很小,總是睡意蒙嚨,臉很胖,頭發(fā)黝黑發(fā)亮,手臂圓潤豐滿。可他并不滑稽。他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即使洗牌時舔一下大拇指的動作也十分優(yōu)雅。
他是我見過的最百無聊賴的人。
他假裝要開縫紉店謀生,甚至還付錢讓我為他寫個招牌:
本店專事裁縫
定做各種西服
價格低廉公道
他買了臺縫紉機和一些藍、白、棕色的粉筆。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能和什么人競爭;而且印象中,他連一件西服也沒做過。他有點像隔壁的那個木匠波普,波普就從未做過一件像樣的家具,可整天總是計劃呀,刨呀鑿呀,做著我想被他稱作榫頭的東西。每次我問他:“波普先生,你在做什么呀?”他總是回答說:“哈,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滨U嘉倒好,連這點作為也沒有。
小時候,我從未想過鮑嘉是怎么掙錢的。那時,我總以為人長大了自然就會有錢。波普有個干各種活計的老婆,而且她最終成了許多男人的朋友。我簡直想不出鮑嘉會有母親或者父親,他也從不往他的小屋帶女人。他住的那間小屋叫仆人房,但里面從沒有什么伺候那棟主屋住戶的人住過。不過是建筑上的設計罷了。
像鮑嘉這樣的人居然也會交朋友,在我看來可真是奇跡。但他確實有許多朋友;有一陣他還算得上是我們街最受歡迎的人呢。過去我常見他蹲在人行道上,身邊圍著的都是這條街上的大人物。連哈特、愛德華和埃多斯這樣的人說話時,他也總是眼皮朝下,手指在地上畫圈圈。他笑時從來不出聲,也從不講什么故事,但每逢聚會,大家總要說:“我們得請鮑嘉來。那家伙鬼著呢!蔽也,鮑嘉一定給了他們很多安慰和快樂。
不然哈特怎么會像我剛才說的,每天早上都要扯著嗓門喊:“有什么事嗎,鮑嘉?”
不然他怎么有耐心天天去等鮑嘉那句模糊不清的回應:“有什么事嗎,哈特?”
但有天早上,哈特喊過之后,沒人回應。過去那種似乎不可改變的東西消失了。
鮑嘉不見了。他走了,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我們。
整整兩天,街上的伙計們都悶悶不樂的。大家聚在鮑嘉的小屋里。哈特拿起留在桌上的那副紙牌,又若有所思地將它們兩三張兩三張地拋落下來。
哈特說:“你們覺得他會不會去了委內瑞拉?”
但沒人知道。鮑嘉很少對他們吐露什么。
第二天早上,哈特起床后,點了一支煙,走到屋后的陽臺上,剛要張口喊,突然想起鮑嘉離開了。那天早晨他給牛擠奶的時間比平時要早,牛很不高興。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鮑嘉還是沒有回來。哈特和朋友們索性將鮑嘉的房間當成了俱樂部。他們在那兒打牌、喝朗姆酒、抽煙,有時還把偶遇的女人帶過去。沒過多久,哈特就因聚眾斗毆、賭博遭到警方的關顧,他得花一大筆錢賄賂才能把自己從麻煩中解救出來。
就好像鮑嘉從沒來過米格爾街一樣。畢竟,他在這條街上只住了四年左右。他剛來時只帶了只手提箱,想找個住處,哈特正蹲在家門口,一面抽煙,一面讀著晚報上有關板球積分的報道,鮑嘉就問了問他。即使是那會兒他的話也不多。據哈特講,他當時只說了一句:“你知道哪兒有房子?”哈特把他領到隔壁的院子里,就是這問帶家具的仆人房間,每月租金八元。他立刻在那兒安置下來,然后取出一沓紙牌,獨自玩起“佩興斯”來。
哈特對此印象很深。
從那以后他一直神神秘秘的。他成了“佩興斯”。
等到哈特和其他人已經或快要把鮑嘉忘了的時候,他卻回來了。他是在某天早晨七點左右回到家的,進門后發(fā)現(xiàn)埃多斯和一個女人在他床上。那女人尖叫著跳了起來。埃多斯也跳起來,但并不害怕,只是很尷尬。
鮑嘉說:“走開!我累了,想睡覺!
那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鐘,醒來時發(fā)現(xiàn)屋里擠滿了老朋友。埃多斯的嗓門又大又聒噪,好掩蓋他的難堪。哈特帶來了一瓶朗姆酒。
哈特說:“有什么事嗎,鮑嘉?”
“有什么事嗎,哈特?”哈特見鮑嘉接過了話茬,好不高興。
哈特打開朗姆酒,又吆喝博伊去買瓶蘇打水。鮑嘉問:“哈特,你的牛都還好嗎?”
“都好著呢!
“博伊呢?”
“也好。我剛才還叫過他,你沒聽見?”
“那埃羅爾呢?”
“他也很好。不過鮑嘉,出了什么事?你好嗎?”
鮑嘉點點頭,然后喝了一大口馬德拉斯產的朗姆酒,接著又一口,又一口;沒過一會兒,他們就把那瓶朗姆酒喝光了。
“不要緊,”鮑嘉說,“我再去買一瓶。”
大伙兒從未見鮑嘉喝過這么多酒,也從未聽他說過這么多話。他們都很驚訝,可是沒人敢問鮑嘉去了哪兒。
鮑嘉說:“你們這幫小子就一直沒離開過我這屋嗎?”
“沒你在,不一樣。”哈特回答道。
不過大伙兒都很緊張。鮑嘉平時總是抿著嘴說話,可這次他微微咧著嘴,口音里還帶點美國腔。
“當然,當然!滨U嘉這話說得純正極了。他就像個演員。
哈特拿不準鮑嘉是不是醉了。
你們知道,光看相貌,哈特很像演員雷克斯-哈里森,而他平時也總是極力加強這種相像。他也把頭發(fā)朝后梳,兩眼瞇縫著,說起話來簡直就是哈里森。
“見鬼,鮑嘉,”哈特說,他變得頗像雷克斯·哈里森,“你還是快點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
鮑嘉露出牙齒笑了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會說的。”他說完站起身來,將兩只大拇指插進腰帶,“別急,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他點了一支煙,朝后仰去,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然后慢條斯理地講起他的故事來。
他在一條船上謀了份差事,去了英屬圭亞那。從那兒他下船去了內陸地區(qū),在魯普努尼當上了牛仔,向巴西走私物品(他沒說是什么),他還將一些年輕的巴西女子帶到喬治敦。他在那兒開了一家最棒的妓院,干得正紅火,拿了他賄賂的警察卻背信棄義,將他抓了起來。
“那地方可高級了,”他說,“沒有乞丐,都是些法官、醫(yī)生和市政要員!
“然后呢?”埃多斯問,“進了監(jiān)獄?”
“你怎么這么蠢!”哈特說,“要那樣,這老兄怎么還會和我們在這里待著?為什么你們這幫人都這么蠢?你干嗎不讓他講下去?”
可是鮑嘉生氣了,拒絕再說一個字。
從那時起,這幫兄弟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鮑嘉成了電影中的鮑嘉。哈特成了哈里森。早晨的對話變成了這樣:
“鮑嘉!”
“住嘴,哈特!”
鮑嘉現(xiàn)在成了這條街上最讓人害怕的人。據說連“大腳”比佛都很怕他。此時的鮑嘉竭盡酗酒、打牌、賭博之能事,經常朝獨自走在街上的女孩罵臟話。他買了一頂帽子,把帽檐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眼睛。他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那堵高高的水泥護墻邊,雙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腳抵著墻,嘴里永遠叼著根香煙。他幾乎成了一處固定的風景。
后來,他又不見了。他本來正和一幫朋友在他屋里打牌,突然起身說:“我去上趟廁所。”
他們就四個月再沒見到他。
等他回來時,人長胖了點,不過脾氣也變壞不少。這次口音可完全美國化了。為了完成那模仿,他開始同孩子們親近起來。他在街上招呼他們,給他們錢買口香糖和巧克力。他喜歡輕拍他們的腦袋,給他們忠告。
他第三次離開又回來后,在自己的房問里為這條街所有的孩子(或用他的話說,“小家伙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聚會。他買了好幾箱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和差不多一蒲式耳。的糕點。
后來,那個住在米格爾街四十五號的警官查爾斯來了,把鮑嘉抓了起來。
“別胡來,鮑嘉!辈闋査咕僬f。
但是鮑嘉沒明白他的暗示。
“怎么回事,伙計?我可什么也沒做呀!
查爾斯警官便告訴了他。
這件事在報紙上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對鮑嘉的指控是重婚罪,不過報上并沒有披露細節(jié),所有內幕都得靠哈特去挖掘了。
“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哈特在人行道上說,“那老兄離開了他在圖那普納的第一個老婆,然后來到了西班牙港。他們生不出孩子。他在這兒一直覺得很傷心,很壓抑。然后他又走了,在卡羅尼找了個姑娘,讓她有了個孩子?_尼人從不在這種事上湊合,所以鮑嘉只好和那姑娘結了婚!
“可他為什么又離開了她?”埃多斯問。
“為了做條漢子,和咱哥們在一起!
沒有名字的東西
波普自稱是個木匠,可他做的唯一的東西就是自家后院芒果樹下那個馬口鐵的小工棚。就是這么個小工棚他也沒有蓋完。他懶得給屋頂上的馬口鐵皮釘釘子,只在上面壓了幾塊大石頭。一刮大風,屋頂就像散了架似的發(fā)出乒乒乓乓的可怕聲響,隨時都有飛走的可能。
不過波普從不閑著。他總是在錘呀、鋸呀、刨呀,忙得不亦樂乎。我喜歡看他干活。我喜歡那些木頭——喬木、香樹和蟾蜍樹的香味,我喜歡那些木屑的顏色,也喜歡那些鋸末像粉一樣落在波普鬈曲的頭發(fā)上。
“你在做什么呀,波普先生?”我問。
波普總是說:“哈,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
我就喜歡波普這一點。我覺得他就像個詩人。
一天我對波普說:“我想做點東西!薄澳阆胱鍪裁茨兀俊彼f。
我一下子還真想不出到底要什么。
“你看,”波普說,“你也在想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啦!
最后我決定做一個雞蛋架。
“你做這東西給誰?”波普問。
“我媽!
他笑了笑!澳阌X得她會用這東西?”
你別說,我母親還挺滿意那個雞蛋架,用了差不多一星期。后來她好像把它給忘了,又開始像過去一樣往碗里或碟子里放雞蛋了。
我把這事講給波普聽,他笑道:“孩子,要做東西,就要做沒有名字的。”
我給鮑嘉的裁縫店寫了招牌以后,波普也要我給他寫一個。
他取下夾在耳朵上的一截紅筆頭,琢磨著該怎么寫。起先,他想稱自己是建筑師,但我勸他放棄了這個主意。他的拼寫老沒個準兒。寫好后的招牌如下:
建造師及承包人
木匠
家具師
招牌由我執(zhí)筆,所以我在右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波普喜歡站在招牌前。不過,不熟悉他的人前來咨詢時,他總不免有點緊張。
“那個木匠伙計?”波普總這么說,“他搬走了!蔽矣X得波普要比鮑嘉隨和得多。鮑嘉很少同我說話,波普卻特別健談。他談的都是關于生死、工作之類的嚴肅話題,我發(fā)覺他真的很愛跟我說話。
但在這條街上,波普卻不是招人喜歡的人。倒不是大家覺得他瘋瘋癲癲或很傻。哈特常說:“你們聽著,波普太傲氣了!
這么說波普不公道。波普有個習慣,每天早上總要拿著一杯朗姆酒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他從不喝杯里的酒,只是見有熟人,他就用中指蘸蘸酒,再舔舔手指,然后朝那個人揮揮手。
“我們也買得起朗姆酒呀,”哈特總說,“但我們就不像波普這樣炫耀。”
我自己倒從來沒這么覺得。一天我向波普問起這事。
波普說:“孩子,早晨太陽剛出來,天還有點涼,要是知遭你一起床就能出去走走,一邊曬太陽,一邊喝點朗姆酒,你會覺得很舒服!
波普從不掙錢,都是他妻子出去工作。好在他們沒有孩子,這樣倒也過得去。波普說:“女人愛干活就讓她們干吧,反正男人生來不是干活的!
哈特說:“波普娘娘腔,不是條好漢!
波普的妻子在我學校附近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廚娘。那時她下午常等我,然后帶我去她的大廚房,還給我好多好吃的。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我吃東西時她坐在一旁盯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為她吃似的。她讓我叫她阿姨。
經她介紹,我認識了那個大戶人家的園丁。他是個棕色皮膚的英俊男人,很愛花。我喜歡他照看的花園;▓@里的花圃總是黑幽幽、濕漉漉的,草坪上的草長得又綠又水靈,又總需要修剪。有時我會幫他給花圃澆水。他常把割下的草放在小袋里,讓我拿回家給我母親。草對于老母雞可是好東西。
有一天,我沒見著波普的妻子。她沒在等我。
第二天早上,我也沒見波普在人行道上用手指蘸杯里的朗姆酒。
那天晚上,我還是沒看見波普的妻子。
我發(fā)現(xiàn)波普傷心地待在他的工棚里。他坐在一塊木板上,手指問搓著木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