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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語千山外
《笑語千山外》為我國香港著名學者、翻譯家金圣華的文化隨筆。作者以細膩的文字、流暢的語言寫出了生命中或深或淺的記憶和瞬時的感受。
這部散文大致分為三部分。**、二兩部分敘述作者與友人至親的情誼,涉及地與人、地與書、地與文之間的淵源。作者記述了與著名家余光中、白先勇,著名翻譯家傅雷、楊憲益、楊絳、喬志高,加拿大著名詩人布邁恪等人的交游,對其人、其文、其思想、其情懷等都有較為深刻的敘述和理解。第三部分為小品文,記錄了作者歷年來旅游或居留世界各地的瞬息感悟和片刻經(jīng)歷。萊茵河畔的風景、游人、飛鳥皆入其筆下,看似平直的描述,卻涉筆成趣,有著異域的情調(diào)和文化的思考。巴黎路邊的咖啡館、街頭傳來的音樂聲、文化名人的現(xiàn)實生活與藝術(shù)世界,都以不同姿態(tài)進入作家筆下,仿佛旅游途中的見聞,又好似文化的潛入。
作者簡介
金圣華,香港崇基學院英文系畢業(yè),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士,法國巴黎大學博士,現(xiàn)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講座教授,中文大學校董,香港翻譯學會會長,中國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及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編撰著作多本,如《橋畔閑眺》、《傅雷與他的世界》、《因難見巧:名家翻譯經(jīng)驗談》、《春來**燕》等;翻譯出版多部文學作品,如麥克勒斯的《小酒館的悲歌》、康拉德的《海隅逐客》以及傅雷英法文書信譯等,并為《翻譯學報》創(chuàng)刊主編、《外文中譯研究與探討》及《翻譯教學研究會論文集》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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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傅雷的精神世界——二○○八年四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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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語千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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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傅雷的精神世界——二○○八年四月九日北京國家圖書館演講稿
各位來賓、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大家早上好!
今天我非常榮幸能夠有這個機會來到這兒跟大家一起緬懷傅雷先生的一生——他的生平、他的為人、他的作風、他的作品以及他的精神世界。我相信各位已經(jīng)看過了傅雷先生百年誕辰的生平展覽,我相信各位看了以后,一定有很多的感觸,也有很多的啟發(fā)。這也是我個人的感覺。今天我跟各位談的題目就叫“探索傅雷的精神世界”。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有很多都已經(jīng)念過了傅雷那些最有名的譯作,包括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等等。另外,我相信大部分朋友也看過了《傅雷家書》,因此,我今天所說的一切,應(yīng)該各位都是耳熟能詳?shù)。但是,我個人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經(jīng)歷,這個經(jīng)歷就是我在下面要跟各位報告的。
當初,我是從研究傅雷的翻譯開始的。我自己也是做翻譯工作的,這一輩子,跟翻譯結(jié)了不解之緣,不但做翻譯、改翻譯、談翻譯、教翻譯,還推廣翻譯,致力于提高翻譯工作者的地位等等。在中國近代翻譯史當中,真正令大家歷久而不忘的就是偉大的翻譯家傅雷先生。就這樣,剛開始我對傅雷先生是遠距離的欣賞,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繼而研究傅雷,慢慢地,經(jīng)過了很多年以后,逐步接近傅雷的精神世界。然后,從傅譯(研究傅雷)到了另外的一個境界——譯傅,也就是翻譯傅雷。我相信很少人有我這種機緣,我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傅雷先生對自己的翻譯作品,是那么嚴謹、認真、執(zhí)著,如果他還在世,有幸跟他談?wù)摲g的話,一定會發(fā)覺,他的翻譯使人有高山仰止的感覺,我們怎么能夠達到他那個境界呢!所以我從傅譯一直到譯傅,經(jīng)歷過一個很長的過程,經(jīng)過了差不多三十年時間。而我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一步一步進入傅雷先生的精神世界。
我先談一下這機緣的開始吧。一九七九年,香港翻譯學會有一個午餐的例會,我去參加了,不是刻意的,而是隨緣的。當時有一個演講,講者叫宋淇先生,他是傅雷先生非常要好的朋友。宋淇先生的父親叫宋春舫,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的戲劇家。宋先生在當天的會上就談到了傅雷跟他的譯作。大家記得一九七九年時“文化大革命”過了沒有多久,他在那個會上談到了傅雷先生的兩位公子:傅聰和傅敏。在那個午餐會里,我的感覺非常強烈,原來我一向知道的、從小念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它的譯者背后竟然有這么動人的故事,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出乎一種好奇,我開始對傅雷先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一九七九年底,我到巴黎第四大學(索邦大學)法國文學研究中心去修讀博士學位,并以“巴爾扎克在中國流傳的情況”作為主題。要研究巴爾扎克在中國的流傳情況,當然就必須涉及傅雷先生的譯作。大家都知道,傅雷先生這一輩子翻譯了很多的作品,超過五百萬字,其中,最重要的除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正是巴爾扎克的作品。當你去了法國、去了巴黎以后,你就會發(fā)覺原來巴爾扎克在法國人心目當中,他的學術(shù)地位、文學地位是遠遠超過羅曼?羅蘭的。在法國還有專門研究巴爾扎克的“巴學”。這個“巴學”跟我國的“紅學”相比也不遑多讓。
不但有一個“巴學”,還有一個巴爾扎克紀念館,也就是巴爾扎克的故居。當年,巴爾扎克很多時候是為了還債而寫作,他欠了很多債,必須趕緊寫作,好還債。但是,債主要上門哪,所以必須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他的那個故居是一個很好的地方,進門的時候,前面有一個園,往下走,還有一個后門,靠近河邊,每次債主上門,都可以從此逃之夭夭。
巴爾扎克生前寫了很多書,其中《人間喜劇》共有九十四篇。這些書都陳列在館中。此外,館里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巴爾扎克作品譯本。我記得在一九七九年,館里并沒有傅雷的譯本。傅雷先生翻譯了那么多,但是,巴爾扎克館里竟然沒有收藏。當時,我想,不行!我們一定要把傅雷先生努力的成果介紹過去。于是我在法國進修的時候,就把傅雷的譯作贈送給巴爾扎克紀念館。這是我研究傅雷開始的時候,是進入傅雷精神世界的第一步。當時,想好好地看傅雷是怎么翻的,他的《高老頭》是怎么翻的?誰知愈進入就愈感動,覺得這里面是一層又一層的,像一座大山,你進去了以后,發(fā)覺有奇花,有異草,妙訣就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可以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這是我當初在法國進修時初步的感覺。
后來,記得是一九八○年的大年初一,我從巴黎渡過英法海峽,去了倫敦采訪傅雷先生的兩位公子:傅聰和傅敏。當時傅敏也正好在倫敦探訪傅聰。記得我經(jīng)過唐人街的時候,舞獅舞龍,非常熱鬧。不知大家有沒有這個感覺,在國內(nèi)的時候,覺得這些很俗氣,怎么那么吵,可是,一到外國這樣的氛圍當中,忽然看到我們的龍我們的獅,還有那鑼鼓,我差不多熱淚盈眶,這就是對中華民族的那種認同感。就在那個初一,拜訪了傅聰和傅敏,并承蒙他們兩位大力支助。我記得傅聰?shù)募沂侨龑訕堑,那個時候正在裝修,院子里雜七雜八,剛剛搬進去沒多久。各位設(shè)想,在這個情況之下,有客人來,而且這位客人還是不認識的,只是宋淇先生介紹的一位研究傅雷作品的學人,自巴黎渡海而來,如果你很忙,你正在搬家,在這種情況之下,會怎么樣呢?可能你會隨隨便便,或者客客氣氣地跟她見一面。這可不是當時的情況。當時的情況讓人十分感動。傅聰、傅敏兩兄弟我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在他們身上卻體現(xiàn)了傅雷那種熱情、好客,凡事都非常地認真、執(zhí)著,對文化和藝術(shù)非常地愛好,對文學和文化的發(fā)揚非常支持地精神。
兩位當時給我提供了大量的材料,包括傅雷譯作的各種版本、手稿、書信等等,尤其是把《高老頭》(重譯過三次)三個不同的版本、手稿,《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兩個版本都交給我,給予我無比的信任,而我就開始從這些寶貴的資料當中,去發(fā)掘研究。有了這些原稿、作品,當然還需要很多的輔助數(shù)據(jù)。當時我十分幸運,回到香港后,就給宋淇先生打了電話,結(jié)果他把傅雷跟他通信的原件,一共十二封全部都送給了我,加上兩封是傅雷給宋淇弟弟宋希的信,一共十四封。如今,大家有心去研究的話,有一本書叫《傅雷談翻譯》,除了《高老頭》重譯本序言中談“要神似不要形似”的主張,這批信件幾乎囊括了傅雷談翻譯所有的主要理論。除理論外,這十四封信,每一封都是談各種翻譯問題的。
對我來說,當時大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原來有這么一位偉大的翻譯家,他對翻譯的認真、專注,點點滴滴都在信里頭顯露出來了。這些信講到中西文化的不同、中西文字的不同,翻譯的困難、翻譯的要求、翻譯的準則、翻譯的標準等等。這批信其實最早到我手里,等我寫完了論文之后才交給傅敏,再經(jīng)過一些時間,才正式出版的。
一九八三我拿到了博士學位。在那個時候,又有一個機緣,很特別,也很寶貴。在座的各位可能都看過《傅雷家書》,很多人也許看的時候不太注意到,《傅雷家書》是按照年月日時序來排列的,有些信后有個小小的括號,寫著“譯自英文”,或者“譯自法文”,這些信件就是由我翻譯的。
《傅雷家書》的來歷非常動人。當然,這只是父子之間的通信,沒想到日后竟成為風靡一時的暢銷書,也成為國內(nèi)各地的長銷書。在今時今日,一些惡劣的譯作和低俗的著作充斥坊間的時候,這么一本書就像一道清流,涓涓不息,歷久彌新。
當年傅聰寫給傅雷的信,因為“文革”抄家而不見了,幸虧傅雷寫給傅聰?shù)男艆s全部保留得很完整。一九八一年,《傅雷家書》第一版出版,到一九八四年,再刊印《傅雷家書》的增補本。傅雷曾經(jīng)寫過英文和法文的家書,當時傅聰、傅敏邀我翻成中文,收編在增補本中。
為什么傅雷要寫英文和法文的家書呢?原來當時傅聰在海外,娶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提琴家梅紐因的女兒。傅雷很有意思,他認為要公平,給兒子寫一封信,同時也得給媳婦寫一封信。媳婦不懂中文,所以,傅雷有時就用法文寫,有時又用英文寫。其實,信的內(nèi)容跟中文的信是相同或相似的,但是也有很特殊的地方,比如說在他的心目中,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活到老學到老,我們是永遠不能停止、永遠不會停息的。傅夫人朱梅馥是那么優(yōu)雅,那么柔美,像個菩薩一樣,你會發(fā)覺,到了后期,她的字愈寫愈美,你幾乎分不出來是傅雷先生還是傅夫人寫的字。有人說夫妻相處久了,表情、樣子會很像,有夫妻相,而傅雷夫婦的夫妻相是一個更高的層次,是內(nèi)心世界、精神世界的夫妻相。他們對于文學、文化、藝術(shù)的愛好,后來愈來愈接近了,文字接近,字體也接近,真是讓人覺得非常地驚訝。由于這個原因,傅雷先生認為傅聰娶了太太了,好!不僅僅是一起過日子,而要慢慢地去熏陶她,就像他跟他的夫人那樣。所以,傅雷每次寫信給兒媳的內(nèi)容都非常地豐富。這些信非常寶貴,傅聰跟傅敏就讓我去翻譯成中文,收編在《傅雷家書》里。
有一位翻譯家林文月教授,她是臺灣非常有名的翻譯家,翻譯了日本的經(jīng)典名著《源氏物語》。她說過一句話,我覺得非常有道理。她說:一個作品最好的讀者是譯者,因為要做翻譯,你得真正去了解原著的內(nèi)容,你要了解它的深度,你還得跟這位原作者去做朋友,你得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寫,如何用字、用詞等等。你必須進入到他的精神世界,才可以跟他有心靈交流的感覺。這就是我開始翻譯傅雷的感覺。
在翻譯十幾二十封信的時候,我得通讀傅雷所有的家書,從每一篇的內(nèi)容中去了解傅雷的行文、用字、用詞,以免愧對原作,對不對?在這個時候,才真正很用心地去了解傅雷,去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
翻完這些信以后,讓我感到最欣慰也最榮幸的是,把這些信都寄給傅氏兄弟后,傅聰跟我說了一句話:“看了這些信以后,我都分不出哪些是原來的,哪些是翻譯的!边@句話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鼓舞及最大的安慰。
到了一九八六年又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傅雷家書》要排第三版了,《傅雷家書》是風行國內(nèi)各地的作品,有的讀者提出要求說,《傅雷家書》中有好多外文的字眼,包括很多英文字、法文字、德文字等等,給國內(nèi)的讀者造成不便。因此,傅敏說,要做一本《傅雷家書》的譯注本。我也就應(yīng)邀為全書譯注。當時我想,這還不簡單,整批家書都翻譯過來了,要譯注外文字,一個字一個字注出來就是了。接受了這個任務(wù)之后,才發(fā)覺原來不是那么回事。
因為,《傅雷家書》全書中,包括的外文字詞為數(shù)不少,共有七八百處,包括單字、詞組、長句,語言則包括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以及英國、法國、澳大利亞、俄國、德國、蘇聯(lián)、波蘭、意大利的人名和地名,這些都要翻出來。在翻譯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時,翻譯界有兩個原則:第一,“名從主人”,人名地名要跟從主人也就是原有國家的發(fā)音來譯,比如說Paris譯成巴黎,法文里沒有s的發(fā)音,所以是直接從法文翻過來的;第二,“約定俗成”,就是已經(jīng)成為習慣的譯名,我們一般就不去改了。
《傅雷家書》中那么多的人名地名,必須要照原文的發(fā)音翻譯過來,以免愧對傅雷。此外,《傅雷家書》內(nèi)容豐富得不得了,什么都有,尤其是談音樂,里面的術(shù)語包括樂器、樂曲、樂評等等,都得去研究,才能把正確的中文給翻出來。最難之處,就是有的信里,明明可以用中文來寫的地方,傅雷卻以英文寫出來了。例如傅雷要傅聰提醒彌拉處世必須“kind”,這個詞怎么翻?很仁慈?不是。傅雷是大翻譯家,他為什么寫信要用外文字?那就是在那個時候,那個感覺就得用這個字。所以,翻成中文時,你要把它卡在前言后語中,還得讀來像傅雷的文辭。當時,我的感覺可用一個譬喻來說明: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古董收藏家,他擁有一件非常珍貴的古董,然后交在我的手里,他說原貌你不能動,但是你得把古董上面一顆顆的翡翠拿下來,然后再用一粒粒紅寶石鑲上去,弄完后,整件古董還是一樣價值連城。就是說,我得把《傅雷家書》中的外文字拿下來,再用中文字一個一個嵌進去,再交回原物主的手里。
在這個過程中,我更進一步進入傅雷的精神世界,譬如說,我知道他為什么要寫“kind”這個字,而不用中文。
一九九一年,我們在香港籌辦了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音樂紀念會,非常榮幸,我們請到了傅聰,為了紀念父親,親到香港義演一場。音樂會非常成功,座無虛席。當時,用演奏會所得的款項成立“傅雷翻譯基金”,這是海內(nèi)外第一個以傅雷命名的基金。成立了這個基金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由我主編一本《傅雷與他的世界》,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中國各地的名家,包括傅雷的好朋友、研究傅雷的學者,甚至他的后輩所寫有關(guān)傅雷的文章,都收集在這本書中。
傅雷先生可以說大半輩子都消磨在書齋里。他老是與文字為伍,看書、讀書、寫字、寫信、翻譯。你以為他沒什么朋友,那是錯的,當時他交友遍天下,而且所交的朋友都是各行各業(yè)非常杰出的人士,包括楊絳、樓適夷、劉海粟、龐熏琹等等名人名家,還有一些晚輩,如蕭芳芳。蕭芳芳是演藝界的明星,她的母親是傅雷的好朋友,傅雷那么忙,還給芳芳專門寫了一封信,鼓勵她練字。芳芳說,每次看到這封信都很感動,有熱淚盈眶的感覺,所以把這封信鑲起來,掛在家里。
在編《傅雷與他的世界》時,材料已經(jīng)很豐富了。但是,最缺少的是傅聰和傅敏的文章。我就跑去跟傅聰說:“傅聰,我要編《傅雷與他的世界》,您寫一篇文章可以嗎?”傅聰一聽就說:“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使命、不同的稟賦!拔业臅褪俏业囊魳,在我的音樂里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一切,我不是用文字來表達的,而是用我的音樂、音符來表達的!蔽矣忠得魧懳恼,傅敏說:“我感觸太多,要我寫起父親來,真不知從何說起,點點滴滴都在心頭,我怕我寫不成!蹦窃趺崔k呢?在這個情況之下,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念頭,我說:“我來作一次訪談錄吧,您把心里頭對父親的感覺、思念,當年父親對您的栽培、熏陶,這一點一滴、一切的一切都說出來,再由我來記下,這樣好嗎?”這就是后來我的兩篇訪談錄。
第一篇是傅聰訪談錄,題目是《父親是我的一面鏡子》;第二篇是傅敏訪談錄,題目是《心如水晶一般的透明》。這兩篇訪談錄是非常動人、非常重要的實錄。我先說一下《父親是我的一面鏡子》。我記得,我去訪問傅聰?shù)臅r候,傅聰一開始就滔滔不絕,過去的點點滴滴,完全都回來了。我首先問:“很小的時候,父親對您非常地嚴厲,那您怎么辦呢?有沒有懷恨在心?您記不記仇?”他說:“沒有,絕對地沒有!碑敃r,他第一件事就告訴我,他鼻梁上有一個疤。我說:“怎么回事?”傅聰說:“五歲的時候,我不知道在說句什么話,父親一聽火來了,他正在吃花生米,一個碟子就摔過來,摔在我鼻子上,流血不止,馬上給送到醫(yī)院里去!彼又f:“父親對我嚴厲的這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父親對我的教育、對我的熏陶、對我教誨的一切,現(xiàn)在都在我身上成長,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父親是我的一面鏡子!
我在看《傅雷家書》時赫然看到,傅雷曾對傅聰說:“傅聰,你是我的一面鏡子!蹦敲,他們父子倆就是兩面鏡子,彼此照映,傅聰在傅雷身上看到自己,傅雷在傅聰身上看到自己。各位聽眾不知是否會有這個感覺,你如果把兩面鏡子互相對照,鏡中展現(xiàn)的空間是無限的,一直會伸延下去,好像把精神世界拓展到浩瀚無窮的境界,這就是我的感覺。傅雷與傅聰之間,除了父子之情外,最要緊的是兩個藝術(shù)家之間人格的對話,也是藝術(shù)的對話、精神的對話。所以,我從傅聰?shù)脑L談錄中得到了很多的啟發(fā)。
傅聰告訴我:“當年父親教育我,我的手該怎么擺啊,我的大衣該怎么放啊,我的領(lǐng)巾該怎么掛啊,這些對我一點都不管用。他教我的是內(nèi)心的東西,而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彼f,父親是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先知型的人物。這就是傅雷先生的為人。傅聰更看到的一點是,傅雷先生所體現(xiàn)的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種“死諫”,也就是那種“抬了棺材去諫皇帝”的精神,個人區(qū)區(qū)幾十年的生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對國家、對民族、對整個人類的一種精神的承擔。所以,“文革”開始后不久,很多朋友都擔起心來:“老傅,你怎么辦呢?”他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很多人不知道他所說的意思,其實他心目中這種“死諫”,這種氣魄、這種胸襟,實在是很令人感動。對于傅聰來說,日常生活中的瑣碎細節(ji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超越生命的精神。
最近一次,傅聰先生到香港演出的時候,我對這點又有了深切體會。二○○七年十二月二日,傅聰?shù)较愀蹃硌葑。演出前,傅敏給我打了電話說:“不得了,我哥摔了一跤,右邊肋骨斷了兩根,我勸他不要來,可他一定要來,請你多照顧他一下!蹦翘,我們?nèi)チ艘魳窌,傅聰先生還是如常演出,而且精彩得不得了,當時所有的觀眾都深受感動。他那天的演奏,很完美,幾乎一點瑕疵都沒有,你看不出他受傷了,只是坐下去、站起來的時候,動作慢了一點。很多人以為傅聰先生都七十多歲了,行動當然會慢一些。其實不然,他在身體上忍受了極大的痛苦,在精神上卻戰(zhàn)勝了一切。因為,這是藝術(shù),是他的生命。他承諾了要來演出,不管自己怎么樣,他是一定要演出的。在我的訪問錄中,他曾經(jīng)說過:“就像《論語》中所說的,人不知而不慍!比思也恢罌]關(guān)系,我自己對藝術(shù)有一個責任,我要做到我該做的。所以,在父子兩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完全一樣,真可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傅敏先生的訪問當中,他說:“父親的心就像水晶一樣透明,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彼,世上的一些俗事,傅雷是不能夠接受的。他每次出去做事情都很短,做幾個月又辭掉了。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如追名逐利等,他都看不慣。他是視富貴如浮云的人。但是,他做事又是這么認真,這么執(zhí)著,這么一絲不茍。今年,在紀念傅雷先生百年誕辰的時候,我看了他的生平回顧展覽之后,就有這個感覺。一個展覽會的成功,背后得有多少人,同心協(xié)力來推動這個工作。傅雷先生的這些手稿、版本,還有信件,遺失了要找回來,重新整理,這一系列的事,是誰在做?傅聰有他的音樂,有他的藝術(shù),并且人還在海外。這背后努力的除了所有朋友之外,主要就是傅敏跟他的夫人。傅氏父子,其實應(yīng)該是一門三杰,即傅雷、傅聰、傅敏。如果沒有傅敏二三十年來的努力,我相信傅雷先生所有的手跡、手稿,一切的一切都已經(jīng)四散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了。傅敏的執(zhí)著、認真、一絲不茍,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所以,傅雷對傅敏來說,也是一面鏡子。
傅雷先生當年給傅聰?shù)睦蠋煂懥撕芏嘈,這位老師叫杰維茨基,波蘭人。這些信是用法文寫的,一共有十四封,從一九五四年傅聰剛到波蘭學習鋼琴開始,一直寫到一九六二年。一九九四年,這些信交到我手里,讓我翻譯出來。翻譯這十四封信很有意思,當年傅雷寫信給傅聰?shù)睦蠋,是用非常尊敬的語氣。他用法文寫,每一封信后有很長的問候語,跟中國傳統(tǒng)文言的信件很相近,翻譯的時候,不但要知道它的內(nèi)容,而且要知道它的用法、方式。我記得,余光中先生說任何一個作者或者一個譯者,不論寫作或翻譯,得有許多把不同的刷子,有的大,有的小,換言之,必須要有很多套不同的寫作方式。
傅雷先生的書信,有的是文言,有的是白話,有的是半文半白的。那么,傅雷寫給杰維茨基的信應(yīng)該用哪種風格?當然是要用文言文。傅雷先生用文言文是一個高手,那我怎樣去模仿他呢?我想了想,對了,先要去通讀《致黃賓虹信件》。傅雷與黃賓虹是忘年之交,他們通了一百多封信,我要去了解傅雷問候人的時候怎么講,傅雷跟人客氣的時候怎么寫,傅雷跟人談心的時候怎么說,這一切的一切,都得在傅雷致黃賓虹的信件中去琢磨、去學習、去模仿、去追尋,以便找到翻譯這十四封信的感覺。就這樣,我就進一步地走近了傅雷的精神世界。
一九九九年,小提琴家梅紐因去世了,梅紐因是傅雷當年的親家,他的夫人叫迪阿娜,有一次看見了傅聰,就把傅雷當年寫給梅紐因的信件共十五封,全部交還給傅聰。這批信是用法文寫的,傅氏昆仲又讓我翻譯成中文,這次是我第三次翻譯傅雷的信件。
我翻譯《傅雷家書》是用白話,因為這是給自己兒女寫的信。給老師寫的信是用文言,那么,寫給自己親家的信該怎么辦呢?傅雷與梅紐因兩位都是藝術(shù)家:一個是翻譯家,一個是小提琴家,他們共同的兒子傅聰是鋼琴家。這兩親家談的話題范圍非常廣,包括人生、藝術(shù)等,談的格調(diào)也很高。但是,有時要說小兒女、媳婦,對方的女婿傅聰?shù)那闆r,不見得都用文言的說法,我想要把語意從最高、最低之中,拉在文與白之間,寫出來的信有文言的簡潔,但是也不能太文言化,親戚之間有時是閑話家常,我們一定要在當中定調(diào)。這時,就要看看傅雷寫給他的朋友,像劉抗這些好朋友的信件,而不看寫給黃賓虹的信件。在翻譯傅雷三種不同的書信時,我采取了三種不同語氣的手法。
二○○三年,忽然接到傅氏兄弟的電話,這是很動人的一件事。原來有一篇文章,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塞(Hesse)寫的。他大概于一九六○年在電臺聽到了傅聰演奏肖邦的音樂,很受感動。他不知道誰是傅聰,于是寫了一篇名為《致一位音樂家》的文章。這文章傅聰很多年后才收到。傅氏兄弟囑我把這篇文章翻譯出來,放在紀念傅聰演奏生涯五十年的文集里。
此外,又發(fā)現(xiàn)了最后一封《傅雷家書》,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二日寫給傅聰?shù),也交給了我去翻譯。
二○○六年,傅雷先生過世四十周年的時候,我編了一本《江聲浩蕩話傅雷》,把《傅雷與他的世界》擴編了,加了一些新的資料。當時在上海南匯開了一個研討會,也是叫“江聲浩蕩話傅雷研討會”,有很多的名家、翻譯家等在一起緬懷紀念傅雷先生。從那次會以后,就到了今天紀念傅雷先生一百周年誕辰的種種活動。
這就是我從研究傅雷,一直到翻譯傅雷的一個過程,差不多三十年的時間,一步一步進入傅雷的內(nèi)心世界。由于我有這個機會去逐步探索傅雷浩瀚的精神世界,因此發(fā)現(xiàn)《傅雷全集》是一個探之不盡、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寶藏。
以下從三個層次探索一下傅雷的精神世界:一是傅雷的譯作。他的譯作有兩方面:一方面是翻譯的作品,另一方面是譯論。有人說傅雷翻譯的作品很好,但沒有什么理論。我看這是錯的。傅雷的譯作和譯論是相輔相成的,一步步從早期趨向成熟。二是對傅聰?shù)呐嘤。傅雷與傅聰之間是怎樣交流的?傅雷是怎么樣嘔心瀝血培養(yǎng)出一個真正的音樂大家來的?三是我自己翻譯傅雷的心得。
一、傅雷的譯作
傅雷是一個翻譯家、教育家、藝術(shù)評論家,其實在中學才念過兩年法語,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了法國,在法國僅僅待過四年。傅雷二十一歲的時候,也就是一九二九年夏天,到了萊芒湖畔的避暑勝地,在那兒開始翻譯。他最初翻譯時,跟很多新手差不多,標點符號、造句遣詞等都有很明顯的歐化痕跡。傅雷并不是一開始就成為今時今日的傅雷,而是逐步自淬自礪、不斷學習、不斷求進,才有今天的成就。
傅雷十九歲時坐船到法國,在路上他寫了十五篇《法行通信》,文字相當好。在法國一共只耽了四年。這四年里,他學法文、學文學,并且跟劉抗和劉海粟都很熟悉,他們在一起做了很多的活動,包括參觀博物館、藝術(shù)館,然后游歷了瑞士、比利時、意大利等等。當時,傅雷那么年輕,卻有非常的稟賦、很強的分辨能力,知道什么事物是高層次的。他居然去拜訪過名畫家馬蒂斯,并開始接觸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在短短四年的時間里,光陰大可以白白花掉,但是他去游歷、去參觀、去學習,然后開始翻譯工作。傅雷對自己的翻譯有三個要求,相信大家是比較熟悉的。他說,譯文第一要行文流暢,第二要用字豐富,第三要有色彩變化。這是翻譯的指標,對我自己來說,尤其是要譯傅的時候,時時刻刻都以這三個指標為念。
先說行文流暢。傅雷對自己文字技巧的要求實在是太嚴格了。他這一輩子都在悉心推究、刻意求工。剛才提到他的處女作,并不是像我們今時今日看到的傅雷譯作一樣。他曾經(jīng)說:“琢磨文字的那部分工作尤其使我長年感到苦悶。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西方人的距離多么遠……不在精神上徹底熔化,光是硬生生地照字面搬過來,不但原文完全喪失了美感,連意義都晦澀難解。叫讀者莫名其妙!
這是傅雷先生的親身體會。他翻譯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在重譯的時候,他說,自己看了非常不滿,改得體無完膚,改完以后,覺得第一次譯本見不得人。傅雷先生曾經(jīng)問宋淇先生:“你手上還有沒有我第一次的譯本?你有的話,拜托,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宋淇先生問:“你有什么事情?”傅雷說:“請你把我那譯本給燒掉,不要看,我自己覺得太差了,我現(xiàn)在正在改進!蹦憧从袥]有譯者是這樣的?他對自己刻意求工,永遠在不斷求進當中,因此常覺得很苦悶。他認為翻譯是永無止境的。各位朋友有沒有念過柏拉圖的《理想國》?真正的完美是一個境界,是不存在于世上的,而是在理想國里的。追求完美的人都在朝著這方向走,像傅雷、傅聰、傅敏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常常感到很苦悶。每一次做完了一件事情的時候,你問他好不好,他老是說不好。傅聰每回彈完琴后,我去后臺看他說:“傅聰啊,你今天演奏得很好!”他總是搖頭嘆氣說:“不好!不行不行!”這樣的人永遠都會求進,如果他沾沾自喜、自命不凡的話,就在原地踏步,不會進步了。
其次是用字豐富。傅雷每翻譯一部作品,都要找一些資料,研究一下。他最喜歡看的是《紅樓夢》,從中找些口語,還有看老舍的作品。這在翻譯中叫定調(diào),傅雷先生翻不同的作品、不同的作家,都有定調(diào)的問題。比如他翻譯巴爾扎克,就要找很多的參考資料,當時在國內(nèi)可不容易,他會拜托所有的朋友,通過我國香港、新加坡、日本、法國等地的朋友,從四面八方找參考資料來研究。在翻譯之前要做很多很多的研究工作,并且對自己行文是否流暢非常認真執(zhí)著。傅雷早期翻譯羅丹《藝術(shù)論》的時候,還有文白夾雜的感覺,到了后期就沒有了,變得爐火純青了。所以,傅譯的特色就在于“流暢”兩個字,F(xiàn)在的人,有的不懂翻譯,好像覺得傅雷的翻譯太流暢是個罪過似的。其實,這就是傅譯的特色,也是經(jīng)過了這么幾十年,我們今天在紀念傅雷誕辰百年的時候,傅譯還在流傳、還膾炙人口的原因所在。
傅雷在一九二九年翻譯了丹納《藝術(shù)哲學》的第一編第一章,到了一九五九年,他才把全書翻譯完畢,但沒有發(fā)表。一九六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用毛筆字抄了第四編“希臘的雕塑”,一共有六萬字,寄給傅聰。他知道傅聰在國外需要這些精神上、文化上的素養(yǎng)。這本書對傅聰來說非常重要,傅聰后來常常提到的希臘精神,活潑的、健康的、完美的這種精神,都體現(xiàn)在傅聰?shù)囊魳防铩?
在一封家書中,傅雷對傅聰說,寫信和講話時要講究點:“我當然不在乎也不責怪你信中的文法錯誤……不過在你的日常會話中,就該潤飾一下,選用比較多樣化的形容詞、名詞及句法……別毫無變化地說,‘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選用‘宏偉'、‘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圣潔'、‘輝煌'、‘卓越'、‘燦爛'、‘精妙'、‘令人贊賞'、‘好'、‘佳'、‘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達方式更多姿多采,更能表現(xiàn)出感情、感覺、感受及思想的各種層次,就如在演奏音樂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選擇字眼,長此以往,思想就變得很混沌、單調(diào)、呆滯、沒有色彩、沒有生命。再沒有什么比我們的語言更能夠影響思想的方式了!彼,傅雷翻譯時用字是很豐富,層次是很分明的。
再講色彩的變化。傅雷三十五歲時,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事情,積極推動文化的工作。當時,他跟黃賓虹成了忘年之交。他為黃賓虹開了一個書畫展,還出了黃賓虹書畫展特刊,里面特別寫了一篇文章,用的是文言文。他寫的是《觀畫答客問》,有很多人來看黃賓虹的畫,可能會提出很多問題,他就替黃賓虹回答了。他可以說是黃老的知音,黃賓虹的畫幾乎是傅雷發(fā)掘的!队^畫答客問》中有一些很重要的理論,他說:“筆者點也線也,墨者,色彩也。筆猶骨骼,墨猶皮肉……干黑濃淡濕,謂為墨之五彩;是墨之為用寬廣,效果無窮,不讓丹青。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觀畫答客問》中,傅雷最重要的理論是,要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很多人說黃賓虹畫的山水好像有點雜亂,那可不是工筆啊。傅雷說,山水最要緊的是自然之性,“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nèi)涵之神。若以形似為貴,則名山大川,觀覽無妨;真本具在,何勞圖寫?”
這就是傅雷最重要的譯論:重神似不重形似。
所以,傅雷所有的學問都是通的,就像文藝復(fù)興時期,一個真正的大學問家,他的學問是通的,藝術(shù)、文學、音樂、雕塑、戲劇等等,全都融會貫通。從這里看出,他的畫論,其實可以運用到譯論中。
這篇《觀畫答客問》的文字是很美的。傅雷把這些思想貫穿起來,表現(xiàn)在翻譯中,然后,又熏陶傅聰,讓他表現(xiàn)在音樂中。傅雷的藝術(shù)觀、翻譯觀、音樂觀是一脈相承的。所以,我在這兒問一句:誰敢說傅雷沒有譯論?他的譯論都放在眼前。
傅雷重譯很多次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第一次翻譯是一九四六年,一九五一年他再翻一次,到了一九六三年他又翻了一次,前后翻過三次。
很多不懂翻譯的人說,原著里提到的明明是蒼蠅,翻出來怎么變成蚊子?傅雷怎么搞的,他連原著都看不懂嗎?其實,翻譯時,有關(guān)動物的隱喻最考功夫。舉例說《高老頭》里有一個句子,提到伏蓋公寓的老板娘伏蓋太太,因為她的身材很胖,看來就像教堂里的耗子。原文是“sa personne dodue comme un rat d'église”。傅雷第一次翻成“肥胖如教堂執(zhí)事般的身材”,第二次翻成“像虔婆一般胖胖的身材”,第三次翻成“像教堂的耗子一般胖胖的身材”。這三次譯得完全不一樣,為什么?原來法文中,這句話是一個成語,有兩重意思:(1)教堂耗子指含有貶義的虔誠信徒;(2)教區(qū)中入世的職員如仆役、警衛(wèi)、唱圣詩者。
傅雷第一次翻的是這個成語的第二個意思,“肥胖如教堂執(zhí)事般的身材”,指的就是工作人員。第二次翻的是成語的第一個意思“像虔婆”。到了第三次的時候,他考慮到巴爾扎克作品中最有名的就是以動物比人,動物的隱喻是巴爾扎克的特點。于是,傅雷加了注釋說明巴爾扎克“用動物比人的用意在本書上特別顯著,故改按字面譯”。
在英文中,有句成語“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意指一貧如洗,很瘦的樣子。傅雷既懂英文又懂法文,第一次沒有翻譯成教堂的耗子,想必是這個原因。所以,第三次翻譯成“如教堂耗子一般胖胖的身材”,加了“胖胖的”三個字,以便立意更加明確。
我舉這個例子,是說明傅雷的用心所在。翻譯時,對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句子是那么的用心,一個如上例的成語,竟然翻了三次,而每次修改的背后,都有一個道理。我從《高老頭》三次譯本看,文字是愈來愈好,愈來愈精彩。有的時候,第三次可能又改回第一次,這三次改譯的過程,是非常值得我們研究的題材。
二、對傅聰?shù)呐嘤?
一九四六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塞寫了《致一位音樂家》這篇文章,由我翻譯成中文,這是使我非常感動的一篇文章。
黑塞說,一九六○年某一天晚上,忽然聽見一個電臺晚間的音樂節(jié)目,演奏者是位中國鋼琴家,叫傅聰,“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對于他的年齡、他的教育背景或他本人,我一無所知。由于我對這個美妙的節(jié)目深感興趣,也自然而然好奇”。那個時候的傅聰很年輕,才二十六歲。
然后,他又說,他聽過很多很多鋼琴家演奏肖邦的音樂,如潘德列斯基、費歇爾、利巴蒂、科爾托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但極少能演奏得合乎他心目中的肖邦,“我時常以為,彈奏肖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肖邦本人在演奏一般。不消幾分鐘,我對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國鋼琴家已充滿激賞”。黑塞認為這個演奏完美得不得了,可是他想中國人向來是很勤勞的,傅聰可能是苦練練出來的,技巧很好,表現(xiàn)比魯賓斯坦也不遜色。
“但是,我所聽到的不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真正的肖邦。那是當年華沙及巴黎的肖邦,海涅及年輕的李斯特所處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羅蘭的清香,馬略卡島的甘霖,以及藝術(shù)沙龍的氣息。樂聲悠揚,高雅脫俗……這是一個奇跡!
他說,這個才華過人的音樂家,我不知道他是練出來的,還是他內(nèi)心世界真正領(lǐng)略了歐洲、波蘭以及巴黎文化中蘊含的憂郁和懷疑主義。他又說,傅聰是刻意去模仿一個老師的嗎?還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如果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話,那么他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獨特的、嶄新的,絕對不是舊調(diào)重彈。每次演奏都會是不一樣的。
原來這個沒見過傅聰?shù)暮谌,是傅聰真正的知己。傅聰跟我說:“我的每次演奏都不一樣,永遠不會重復(fù)!睂Ω德攣碚f,每一個音符就像金子一樣珍貴,他是在不斷求進。在傅聰身上,我看見的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的琢磨;在傅雷身上看到的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推敲,他們兩父子很像,像互相映照的鏡子。
黑塞從這個音樂中,不但了解當年的傅聰,還了解今時今日的傅聰。接著,黑塞又說了最后一段話,這段話跟傅雷的培育息息相關(guān),很有意思。他說:“我強調(diào)這問題在我聆聽這場美妙的演奏時并未出現(xiàn),而是事后才想到的。聆聽傅聰演奏時,我想象一位來自東方的人士……他像是出自《莊子》或《今古奇觀》之中。他的演奏如魅如幻,在‘道'的精神引領(lǐng)下,由一只穩(wěn)健沉著、從容不迫的手所操縱,就如古老中國的畫家一般。這些畫家在書寫及作畫時,以毛筆揮灑自如,跡近吾人在極樂時刻所經(jīng)歷的感覺。此時,你心有所悟,自覺正進入一個了解宇宙真諦及生命意義的境界!
傅聰先生所彈奏出來的,不就是傅雷先生當年所灌輸?shù)膯?這件事情傅聰當時是完全不知道的。黑塞在一九六○年寫下這篇文章,到一九六二年就去世。當年影印尚未發(fā)達,黑塞親自把這篇文章印了一百多份,然后分發(fā)給他所有的好朋友,希望文章能傳出去,有一天可以見到這位來自東方的朋友傅聰。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傅聰重回波蘭,在一個樂評家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才拿到了這篇文章。然后,這篇文章在二○○三年交到我的手里,囑我把它翻譯出來。
我們看一下傅聰小時候,接受的是什么樣的教育。他小時候,接觸過《論語》、《孟子》、《戰(zhàn)國策》、《左傳》、《史記》、《漢書》,所有的經(jīng)典名著,他爸爸都親自教。長大了以后,通過每一封家書,父子繼續(xù)談《世說新語》、《人間詞話》、《古詩源》、《唐五代宋詞》。連媽媽也受到影響,跟兒子談昆曲、豫劇中《鐘馗嫁妹》、《林沖夜奔》、《游園驚夢》、《花木蘭》、《拷紅》等曲目。父子交流的范疇極廣,除詩詞歌賦外,更涉及園林建筑、繪畫舞蹈、書法篆刻等,至于古典音樂、西方藝術(shù)、文學翻譯、人生哲學等,更經(jīng)常在討論切磋之列。
傅雷教育兒子,除了這些,最要緊的是人格的培養(yǎng),就是我們常說的赤子之心。他說,必須“先為人,次為藝術(shù)家,再為音樂家”,最后才是鋼琴家。人格的培養(yǎng)和藝術(shù)的涵養(yǎng)是先于藝術(shù)的重要原則。傅雷在家書中不停提到赤子之心。他說:“赤子永遠不知孤獨,到老不會落伍”。有這么一個純潔心靈的藝術(shù)家,永遠不會真正孤獨,他的孤獨只是創(chuàng)作中必須經(jīng)歷的孤獨,他的赤子之心卻是永遠不會孤獨的,因為,他可以跟全世界的人神交。當年黑塞跟傅聰沒有見過面,但是多年后,傅聰看到黑塞這篇文章,他會覺得孤獨嗎?不會,他知道這世界上超越時空到處都有知音。
此外,父親又用胸襟和氣魄來教導(dǎo)兒子。傅聰一九五五年在波蘭參賽后,傅雷馬上去信鼓勵他。他說:“音樂學院的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像……河,萊茵,江聲浩蕩……鐘聲復(fù)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fù)旦'的黎明時刻,但愿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
他寫的時候就是一氣呵成,下筆滔滔,“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這種萊茵、黃河、長江的氣魄,是這種充滿了熱情,充滿著詩意,澎湃洶涌,奔流不息的氣息,感動了傅聰,也感動了千千萬萬讀者。我覺得傅雷先生的一生能夠使藝術(shù)的氣息彌漫在大河巨川的兩岸,這個兩岸不僅僅是中國的海峽兩岸,還是東西文明的兩岸,他把文化的種子布滿四野,遍植世界。
傅雷常常寫了很長的信給傅聰之后,又再給兒媳婦彌拉寫一封,同一天給好幾個人寫信,實在太忙了。從他的精神世界發(fā)覺,他也有很人性化的一面。
我譯傅雷最后的家書時,心里非常感動,也是比較難過的。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二日的這封信說,看到孫子一天天長大真是很高興,想象孫子在廚房里看到爺爺奶奶的照片,又是多么叫人感動!氨M管如此,對于能否有一天親眼看見他,擁抱他,把他摟在懷里,我可一點都不抱希望……媽媽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可不信!
這個時候,距離他去世只有二十二天了。記得傅聰告訴我,很多老朋友當時已經(jīng)在擔心了,說老傅一直在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傅聰說,我父親就是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有“死諫”那種決心的人物。所以,在這封信中說“我不抱希望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
傅雷說,一個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知識要追尋,有太多信息要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時是不夠的。他說:“這豈非現(xiàn)代人主要病根之一,藝術(shù)若在吾人身上加重負擔,徒增疲勞,而非帶來平安,賦予喜樂,豈非有違原則?”這是生活的矛盾,而現(xiàn)代生活的復(fù)雜緊張已剝奪人類簡樸自然、合乎健康之樂趣。所以,他說在今時今日應(yīng)該注意的是平衡。所謂的平衡、健康、和諧就是希臘精神,而藝術(shù)也要體現(xiàn)希臘精神。
這也是他給親家的信中所言:“我時常為現(xiàn)代文明而嘆息,此種文明將藝術(shù)變?yōu)楣I(yè)社會極度緊張之產(chǎn)物……藝術(shù)家未及潛心沉思,此為進步耶?”
傅雷覺得,梅紐因可以做到根據(jù)自己的意愿來調(diào)節(jié)演出的次數(shù),但是,傅聰剛剛出道,卻做不到,做父親的常常為此擔憂。
傅雷說自己,頭腦每天保持活躍十一二個小時,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星期天也是很忙碌的,有很多信要寫,很多東西需要清理。有時寫給傅聰?shù)男乓獙懮衔辶鶄鐘頭。
他說:“我并非不想去公園里散散步,或者逛逛古董鋪,實在是沒有這種閑暇,工作對我來說變成一種激情,一種狂熱,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對我有所裨益,使我在臨睡之前,多少有些自我滿足的感覺。彌拉也許會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因此,他的兩位公子跟他實在很像,做起事情來認真、執(zhí)著、不眠不休。
下面一封信,傅雷談到東西文化之間的鴻溝,是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給傅聰寫的!白罡吲d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還不忘記:‘一簞食(讀如嗣),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唯有如此,才不至被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所淹沒。你屢次來信說我們的信給你看到和回想到另一個世界,理想氣息那么濃的、豪邁的、真誠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無我的世界。我知道東方西方之間的鴻溝,只有豪杰之士,領(lǐng)悟穎異,感覺敏銳而深刻的極少數(shù)人方能體會!
另一方面,傅雷的虛無和懷疑主義的情懷,我們也能感受得到!半m然我對所有崇高美麗之事物均十分熱愛,卻無法使自己的夢想完整無損,反之,太多事,令我震驚不已,使我疲勞不堪,直至虛無寂滅!北M管如此,他所堅持的仍然是希臘樂觀的、和諧的精神。因此,傅聰在彈奏肖邦的時候,心底蘊藏著父親對他的種種教誨與熏陶。
傅雷也談到藝術(shù)家的孤寂,他說:“人類有史以來,理想主義者永遠屬少數(shù),也永遠不會真正快樂。藝術(shù)家固然可憐,但是沒有他們的努力與痛苦,人類也許會變得更渺小、更可悲!
“新的巴爾扎克翻了一半,約舊歷年底完工……近一個月天氣奇好,看看窗外真是誘惑很大,恨不得出門一次,但因工作進展太慢,只得硬壓下去!
我在巴黎寫論文的時候,夏天,天氣奇好,在巴爾扎克的故居研究,很想出去走一走。忽然想起傅雷的話,窗外的誘惑真是太大了,但是工作的進展太慢了,只好硬壓下去。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我深深地體會到古今中外藝術(shù)家的孤寂。這種感受,日后就流露到我翻譯《傅雷家書》的字里行間。所以,我說翻譯一個作品,要真正進入原作者的精神世界,你才能跟他溝通,你翻出來的文字才有他的那種感覺。
翻譯的藝術(shù)是追求完美的。傅雷說:“我譯文的風格令自己深以為苦,雖已盡全力,卻永遠達不到滿意的完美程度。巴爾扎克、服爾德及羅曼?羅蘭的英譯本多數(shù)慘不忍睹,錯誤百出,無可原諒……翻譯之難,比起演奏家之演繹往昔大師的杰作,實在不遑多讓!
這個感覺在所有愛好藝術(shù)的人身上都能體會得到。傅雷怎么去塑造一個大師級的演奏家呢?一九六三年,傅聰已經(jīng)成熟了,進步了,傅雷在寫給梅紐因的信中說,傅聰認為“自己在演奏中常處于一種精神抽離狀態(tài),對觀眾及物質(zhì)世界感到既遙遠又接近”。接近的是他的心靈,遙遠的是名利等無關(guān)重要的東西。他說,這個時候,一個藝術(shù)家在自己的領(lǐng)域中不斷求進,每隔五六年就能邁一大步,這實在是十分重要的,而當時,傅聰已經(jīng)晉身為國際級音樂大家了。
三、翻譯傅雷的心得
所謂的翻譯,譯者得有一個地緣。什么是地緣呢?白先勇先生曾經(jīng)說過,小說里的人跟地要有一個緣分,有這個緣分就能寫得很成功。他說魯迅寫紹興就寫得很好,老舍寫北京,張愛玲寫上海,都特別地得心應(yīng)手。這是對的。
因為對一個作者來說,一處地方“有歷史上的象征意義,不僅是地理上的名詞”。
最近剛剛?cè)ナ赖膯讨靖撸ǜ呖艘阆壬,翻譯了《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他翻譯這本書比所有人都翻得好,就是因為這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他都耳熟能詳,他也在紐約住過。
傅雷當年去巴黎,在一九二八年十九歲的時候,住在第五區(qū),有名的索邦(巴黎大學)的文科和理科都在那兒。到了巴黎之后,第二天他就去盧森堡公園游了一圈,以后,每逢放假,沒有課的時候,他就去那里散步。巴爾扎克筆下的一些人物也是經(jīng)常到盧森堡公園散步的,這不知不覺給了傅雷很多的感觸。當年我去了巴黎以后,就在索邦大學學習,學習之余也常去盧森堡公園逛,這種感覺就是地緣。傅雷筆下的這一些,巴爾扎克筆下的這一些,都是一脈相承。作者跟譯者,譯者跟他的研究者,就憑著冥冥之中的一線牽,結(jié)下了一代又一代的文緣和譯緣。
現(xiàn)在請大家看看我譯的一封傅雷家書:“看到你描繪參觀盧浮宮的片段,我為之激動不已。我曾經(jīng)在這座偉大的博物館中,為學習與欣賞而消磨過無數(shù)時光。得知往日熏黑蒙塵的蒙娜麗莎像,如今經(jīng)過科學的清理,已經(jīng)煥然一新,真是一大喜訊,我多么喜愛從香榭麗舍大道一端的協(xié)和廣場直達凱旋門的這段全景!我也永遠不能忘記橋上的夜色,尤其是電燈與煤氣燈光相互交織,在塞納—馬恩省河上形成瑰麗的倒影,水中波光粼粼,白色和瑰色相間(電燈光與煤氣燈光),我每次坐公共汽車經(jīng)過橋上,絕不會不盡情瀏覽。告訴我,孩子,當?shù)厥欠耧L光依舊?”
當時,傅雷的魂魄都系在孩子的身上。我翻譯那一段時深受感動,覺得自己也真正進入了傅雷的精神世界。
好的,今天就講到這里為止,謝謝大家。
二○○八年五月十六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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