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名與相知,是作者在名物研究中不斷重復的詞,定名針對物而言;相知,則須出入于物與詩之間,以此打通二者之聯(lián)系。
本書十一篇文章均為各地博物館觀展所得,或文房用具,或金銀首飾,或花結綬帶,或家居用器……七十余家博物館,四百余幅器物照片,從定名到相知,一步步引領讀者走進各館文物的繁華世界,讓物的美、時間的印跡、歷史的片段、生活的詩意,翩然交織于紙上。
關于定名與相知(代序)
揚之水
一、讀圖時代的幸運
雖然近年開展的大眾考古為大家提供了了解考古實踐的機會,但能夠前往考古現(xiàn)場的大眾實際上仍是小眾。博物館則不然,它不像考古現(xiàn)場那樣不得不有諸多限制,并且還提供了免費開放、允許拍照的條件,因此走進博物館的真正是大眾。讀圖時代,這是我們特有的幸福。當然,讀圖時代對于學者來說,不是唯一的窗口,而只是增添了一條治學路徑,增加了一種思考方式,使得看展覽也成為一項治學方法,我把它稱作讀物。
好比欣賞一首詩,吾人總是先要知道詩里的典故:故典、新典,典故用在這里的意思,然后是整首詩的意思。面對器物,也可以像讀詩那樣,看它的造型,紋樣,設計構思的來源,找回它在當日生活中的名稱,復原它在歷史場景中的樣態(tài),在名與物的對應或不對應中抉發(fā)演變線索的關鍵。
沈從文從小說創(chuàng)作轉向文物研究,雖然有著特殊的原因,但從文物與文學的關系來說,這種轉變其實也很自然。近年大學建立了博物館學,不知道學習科目是怎樣的,我想象中,應該是圍繞博物二字:工藝、科技、植物、動物,風土人情,而這些門類也都與文學有關。文物與文學,兩個詞組都有一個文 字,文本身即有多解,文與物組合,文與學組合,又有多解。我關注比較多的是文心,小說詩歌戲曲的創(chuàng)作是文心,物的設計制作同樣也是文心,本來二者是文心相通的, 只是時過境遷,二者分離,因此必要想辦法重新拼合。
近年博物館的興盛發(fā)達,博物館人員構成的改變,博物館的開放形式以及展陳方式的變化,都為我們提供了打通文與物 的方便。這一從未有過的條件如果不去充分利用,就太可惜了。本書副標題作博物館參觀記,便意在強調所獲新知的主要來源。參觀博物館,已經(jīng)成為近年的一種生活方式。而在博物館里我們老兩口常常會與朋友相遇,可見采取這一生活方式的遠不止我們一家。
常常在博物館門前看到掛著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牌子, 愛國主義包括的內容應該很豐富,簡單說是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在書本上看不到的知識,到博物館去看,博物館自然要有這樣的擔當,即利用直觀的優(yōu)勢,為觀眾提供準確可靠的知識。
二、關于定名與相知
收在這里的一組文章,都是近年國內外博物館參觀所見與所得。定名與相知,原是我為自己的研究所制定的目標,在這里也可以作為觀展的總結。某物叫什么名字?什么用途?這是自我提問,也是我最常面對的來自朋友的提問。對自己而言,這是觀展收獲,另一方面,這部分內容也多為博物館即時采用,因此由個人的心得而直接成為公共知識。這是很教人感覺欣慰的,為此付出的萬千艱辛,算是得到了最高的回報。
《文心雕龍·史傳篇》第一節(jié)說:開辟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劉勰的時代,欲接通古今,惟有文獻一途。然而現(xiàn)代考古學的創(chuàng)立以及逐步走向成熟,卻為我們走進古代世界揭示了更多的可能,也完全有條件使幾乎被遺忘的名物學成為一種新的研究方法。
今天的名物研究,就研究對象而言,與古原是一脈相承, 我把它定義為研究與典章制度風俗習慣有關的各種器物的名稱和用途。它所面對的是文物:傳世的,出土的。必要解決的是兩項: 第一是定名,第二是相知。
定名與相知的具體內容,近二十年來我在很多場合都有過相同的表述。
關于定名,我以為,對物,亦即歷史文化遺存的認識,便是從命名開始。當然所謂定名不是根據(jù)當代知識來命名,而是依據(jù)包括銘文等在內的各種古代文字材料和包括繪畫、雕刻等在內的各種古代圖像材料,來確定器物原有的名稱。這個名稱多半是當時的語言系統(tǒng)中一個穩(wěn)定的最小單位,這里正包含著一個歷史時段中的集體記憶。而由名稱的產(chǎn)生與變化便可以觸摸到日常生活史乃至社會生活史的若干發(fā)展脈絡。
所謂相知,即在定名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某器某物在當日的用途與功能,亦即名與物的還原。我的理想是用名物研究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系統(tǒng),此中包含著文學、歷史、文物、考古等學科的打通, 一面是在社會生活史的背景下對詩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發(fā)物中折射出來的文心文事。希望用這種方法使自己能夠在詩 與物之間往來游走,在文學、藝術、歷史、考古等領域里,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個特殊的角度重溫古典。對我來說,這樣的考證過程永遠有著求解的誘惑力,因此總是令人充滿激情。
總之,定名與相知,這是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也可以說,定名是針對物而言;相知,則須出入于物與詩 之間,以此打通二者之聯(lián)系。我把它作為研究的目標,也用它來檢驗自己的成績,同時更希望讀者也用這個標準來檢驗我的著述。至于這一工作的意義,我只能輾轉引用老友李旻來信中所引述的一段他人對他人的評價:西哲阿岡本(Agamben)說名物是思想詩意的瞬間,大致如此吧?匆娧芯康澜痰膮钦嬲f,薛愛華的諸多研究,都令人信服地表明:表面上,名物似乎只關乎人類的日常生活,無足輕重,而實質上,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名物無聲卻又具體而微地說明著人類的生活方式,承載著諸多文化史、精神史與制度史的意義。
丁酉白露據(jù)舊文增刪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