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精選了魯迅先生的部分經(jīng)典作品,其中包括《狂人日記》《孔乙己》《阿Q正傳》等在內(nèi)的20篇經(jīng)典小說作品,《雪》《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在內(nèi)的11篇散文作品,以及部分詩歌。
◆魯迅先生的作品,敢于揭露當時社會的病灶,批判人們的無知與麻木?偸悄軐χ袊鐣、人性、文化有著深刻的洞悉與體察。他的觀點,在現(xiàn)在依然有警醒世人的力量。
魯迅(1881~1936)
原名周樟壽,1898年改名為周樹人,筆名魯迅,字豫亭,后改字為豫才。浙江紹興人。他是我國現(xiàn)代小說、白話小說和近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左翼文化運動的支持者。毛澤東主席曾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家、思想家、評論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中華的精神。
小 說
002 幸福的家庭
008 兔和貓
012 狂人日記
021 一件小事
023 頭發(fā)的故事
028 孔乙己
032 藥
040 阿Q 正傳
072 端午節(jié)
079 高老夫子
087 社 戲
096 離 婚
104 鴨的喜劇
107 長明燈
117 明 天
123 孤獨者
141 !「
155 弟 兄
165 傷 逝
181 故 鄉(xiāng)
散 文
190 雪
192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196 藤野先生
201 范愛農(nóng)
208 父親的病
213 狗?貓?鼠
220 瑣 記
226 好的故事
228 死 火
230 秋 夜
232 風 箏
詩 歌
236 教授雜詠四首
238 短詩(二十八首)
246 無題二首
247 哀范君三章
249 贈 人
孔乙己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餞,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之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滓壹阂坏降,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钠,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現(xiàn),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滓壹簺]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已,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欤阒缓孟蚝⒆诱f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蔽野迪胛液驼乒竦牡燃夁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滓壹褐嘶,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闭乒裾f,“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
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薄昂髞砟?”“后來打折了腿了!薄按蛘哿嗽鯓幽兀俊薄霸鯓?……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