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中國著名的動物小說大王,祖籍浙江慈溪,1952年生于上海。初中畢業(yè)后,1969年赴云南西雙版納插隊,在云南生活了整整36年。在他的筆下,動物世界是與人類平行的一個有血有淚的世界。他80年代初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出版500多萬字作品,多年來在動物小說的天地里揮灑筆墨,所著動物小說充滿哲理內(nèi)涵、風(fēng)格獨特,囊括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臺灣楊喚兒童文學(xué)獎”等在內(nèi)的四十多個獎項。
野豬囚犯
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一只老虎,像獄卒似地看管著一群野豬,在森林里游蕩。
可事實是不容置疑的,就在離我藏身的螞蟻包約四、五百米遠的一條山脊線上,老虎和野豬正在魚貫穿行。十三頭大大小小的野豬在前面走,一只老虎在后面壓陣。這只老虎從虎須到尾尖約有三米長,褐黃的體毛,黑色的橫紋,白爪白腹,像踩著一片雪;一米來長的虎尾上飾有黑色環(huán)斑,額頭有一塊十分醒目的王字形圖案,顯得威風(fēng)凜凜;從它偉岸的軀體、深顏色的虎毛和身上對比強烈的花紋看,這是一只兇悍的孟加拉虎。被它看管的十三頭野豬,只有一頭背上的鬃毛呈銀白色的老公豬,其它都是母豬和半大的小豬。
老虎獵食野豬,這不奇怪,讓我感到震驚的是,這十三頭野豬被一只老虎看管著,并沒有大難臨頭驚恐不安的表情,恰恰相反,野豬們步履從容,神態(tài)安祥,滿不在乎。
這時,臥在我身旁的老獵人波農(nóng)丁輕聲對我說:“哦,我半年前在勐巴納西森林里就見過這只老虎和這群野豬。”
看來,這些野豬長時間受到羈押,心靈已經(jīng)麻木,無所謂害怕不害怕了,我想。但我立刻又產(chǎn)生了一個更大的疑問:“這些野豬為什么不逃跑呢?”
“老虎不讓它們逃走唄。”波農(nóng)丁不暇思索地回答。
這是什么話!老虎不讓它們逃走,它們就要聽老虎的話,不逃走了嗎?它們不是兇猛的孟加拉虎的對手,它們也缺乏團結(jié)一致奮起反抗的大無畏精神,這我理解;但我不相信它們連逃跑的勇氣也沒有。不就是一只老虎嗎,既沒長著三頭六臂,也不會有分身術(shù),十三頭野豬炸窩似地四散逃跑,老虎再厲害,也只能追上并咬死其中的一頭野豬,就算這只孟加拉虎身手特別矯健,也最多追上并咬翻兩頭野豬,還有十一頭野豬就可從老虎的淫威中解放出來了。
或許曾經(jīng)有一頭野豬,真的動過逃跑的念頭,但它兩只混濁的豬眼剛向密不透風(fēng)的灌木叢窺望,就被老虎識破了企圖,老虎殘忍地撲到它身上,當著眾野豬的面,一口擰斷它的頸椎,咬開它的胸腔。血腥的屠殺把其它野豬都給鎮(zhèn)住了,嚇壞了,盡管它們也知道只要下決心逃跑絕大多數(shù)的野豬是能夠逃走的,但必須有一頭野豬敢率先拔腿開逃,而誰第一個逃跑等于把自己的小命送進虎口;所有的野豬都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別的傻瓜來做出頭鳥,成為集體逃亡的犧牲品,你望我,我等你,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喪失了逃跑的機會。
這雖然是我的憑空猜測,但我覺得這個推理演繹邏輯嚴密,合情合理。
這時,野豬和老虎已走到離我和波農(nóng)丁藏身的螞蟻包約兩、三百米的一片野木瓜林,樹上婆挲起舞的大葉子下結(jié)滿了熟透的黃澄澄的木瓜,像掛在綠云下的一只只小太陽,隔得那么遠,我都聞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木瓜是野豬鐘愛的美食,野豬們饞涎欲滴,兩三頭野豬圍著一棵木瓜樹,張開比家豬長得多的嘴吻吭哧吭哧啃咬起來;不一會,木質(zhì)松軟的木瓜樹被咬倒了好幾棵,野豬們貪婪地搶食著汁多肉厚的木瓜。這當兒,老虎不停地在野豬身邊走來走去。老虎是在警惕地巡邏呢,我想,它怕有的野豬會趁搶食時的混亂逃跑呢。老虎踱到一塊牛背狀的磐石前,這塊磐石隆出地面約兩米高,像個看臺,不,像個天然的崗樓,我想,老虎肯定會跳到磐石上去的,如果我是老虎的話我也會跳到磐石上去的,站在磐石上,居高臨下,虎視眈眈,不僅具有一種威懾力量,還擴大了視界,野豬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即使發(fā)生動亂,一聲虎嘯,氣勢磅礴,凌空虎躍,泰山壓頂,也容易收拾殘局,比在地面巡邏不知強多少倍?晌铱匆,老虎只是瞄了牛背狀的磐石一眼,繞了個彎,鉆進一條牛毛細徑,到箐溝一條小溪邊喝水去了。從野木瓜林到箐溝的小溪,足足有兩百來米,且是一條下坡路;我想,老虎肯定是在驕陽下趕路渴得嗓子冒煙了,才會遠離野豬去喝水的。
對這群野豬來說,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逃跑的好機會!快逃吧,野豬們,老虎正在箐溝的小溪邊悶著頭喝水,你們中無論誰帶頭逃跑,都不用擔(dān)心會被老虎發(fā)現(xiàn)而遭到殘忍的虐殺,你們的奔跑速度雖不及老虎快,但也絕不像爬行動物那般遲鈍,你們現(xiàn)在拔腿逃進密林,就算機敏的老虎立刻聽到了動靜,等它氣喘吁吁地從箐溝爬上來,你們早就逃得很遠很遠了,熱帶雨林里到處都是茂密的草叢和灌木,你們隨便往哪里一鉆,就像魚鉆進了大海,藏得嚴嚴實實。
再不逃就是一群標準蠢豬了!
可野豬們興高彩烈地吃著木瓜,全然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想,老虎的爪下有厚厚一層肉墊,走起路來悄無聲息,而野豬們又在全神貫注地吃木瓜,一定是沒發(fā)現(xiàn)老虎已離開它們下到箐溝去了,唉,貪食的豬哇,讓一個能順利逃命的絕頂好機會白白錯過,也未免太讓人感到惋惜了!
這時,那頭長著銀白色鬃毛的老公豬撅著從上頜翻卷出來的兩根獠牙,叼著一只大木瓜,害怕同伴搶劫,從群體間跑出來,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享用;它跑到牛背狀的磐石前,猛一抬頭,望見正在箐溝里飲水的老虎,臉上浮顯出一種大夢初醒般的表情,張開豬嘴,大木瓜從嘴里掉了下來,歐--發(fā)出一聲輕嚎。所有的野豬聞訊都停止吃木瓜,向箐溝張望,毫無疑問,它們都發(fā)現(xiàn)老虎已遠離它們。
我當時敢跟任何人以十賭一,幾秒鐘后,野豬們就會歡天喜地地四散逃跑的。
幾秒鐘過去了,野豬們沒有動靜,又幾秒鐘過去了,野豬們將眼光從箐溝下收回來,盯著地上的木瓜,大嚼大咬起來。
丟了木瓜,很容易在熱帶雨林里重新找到的,丟了自己的小命,你這輩子就甭想再找回來了!
野豬們?nèi)园雅d趣集中在木瓜上,你搶我奪,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相信這十三頭野豬都是餓癆鬼投的胎,把幾只木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顯然,它們對送上門來的逃跑良機不感興趣。它們沒戴鐐銬,但身心卻被鎖得很牢。我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難道這是一只不殺生的虎?不不,天底下不可能有吃齋念佛的老虎菩薩;難道老虎給這些野豬灌了迷魂藥,做了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使得它們相信被吃是一種幸福,是通向天堂的一條捷徑?不不,老虎不可能有那么神;難道這群野豬在一種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救過老虎的命,愛消彌了仇恨,也消彌了不同物種間的隔閡,成了結(jié)伴同行的親密朋友?不不,這種荒誕的情節(jié)只有浪漫的詩人才能編造出來,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老虎也不可能把這些野豬當寵物養(yǎng)著玩玩的,動物都是實用主義者,老虎絕對把這些野豬當做它活的肉食倉庫,需要時隨時提取。我想,這些野豬再笨,再糊涂,也總該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改不了吃豬,待在老虎身邊,遲早免不了會被撕碎了吃進老虎肚子然后又變成一泡臭烘烘的老虎大便被排泄出來。
為什么不逃跑?為什么不逃跑?!
老虎喝足了水,從容不迫地回到野木瓜林,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威嚴的低沉的吼叫,亂哄哄的野豬群立刻安靜下來,又排成一路縱隊,浩浩蕩蕩向我和波農(nóng)丁藏身的螞蟻包走來。
野豬群走到離螞蟻包還有一百多公尺的一棵榕樹前,老虎突然間吼叫了一聲,正在行進的野豬群戛然而止。我嚇得心兒亂跳,以為老虎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伏擊位置,正準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動獵槍的扳機,手被波農(nóng)丁輕輕按住了。
“喏,別急,榕樹上像有什么東西哩!
我仔細望去,透過樹葉的縫隙,果然看見離地面七、八公尺高的一根橫杈上有一片金黃色的斑點,哦,原來樹上藏著一只金錢豹。
金錢豹習(xí)慣躲在大樹茂密的葉子里,等獵物從樹下經(jīng)過時,出其不意地從樹上像張網(wǎng)似地罩下來;豹子沉重的身體從半空壓下來即使壓在野牛身上,也立刻能把野牛的腰壓斷。這一次要不是老虎及時提醒,這群野豬里肯定有一頭會倒霉,變成豹子的晚餐。
老虎從隊伍的末端三躥兩跳趕了上來,一直沖到榕樹前,兩只虎爪搭在樹腰上,斑斕的虎頭高昂著,氣勢洶洶地咆哮起來。
金錢豹是爬樹高手,老虎不會爬樹,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互相漫罵威脅。
我注意觀察了一下野豬群,并沒有因為差點中了金錢豹的圈套而產(chǎn)生驚恐的情緒,也絲毫不為自己的安全擔(dān)憂。有幾頭興致勃勃地朝榕樹翹首觀望,更多的野豬沒事兒似地在草地上溜達,用長長的嘴吻掘食盤踞的草根下的蚯蚓和地蛄子。
它們曉得自己是很安全的,它們知道兇惡的金錢豹奈何不了它們。
突然間我腦子一亮,似乎解開了野豬為啥不從老虎身邊逃跑的奧秘。
這是一群生存能力不強的野豬,在險惡的熱帶叢林里,它們飽受欺凌,老虎撲,豹子咬,獵狗追,獵槍打,豺狼騷擾,苦不堪言。尤其是小豬崽出生后,更沒有保障,死亡率極高。有一天,它們又被一群餓狼堵在一個山洞里,無路可逃,眼看就要遭到集體屠殺了,危急關(guān)頭,這只孟加拉虎從樹林里竄出來,咬死了一匹狼,狼群見到虎,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老虎的習(xí)性,和狼不同,狼對所遇到的獵物,恨不得趕盡殺絕,老虎有了東西吃,就不再有興趣去追咬其它獵物。當然,老虎也舍不得放棄到嘴的肥肉,就把山洞當豬圈,把野豬們關(guān)了起來。就這樣,這群野豬成了這只孟加拉虎的囚犯。
榕樹哪兒,那只金錢豹畢竟不是孟加拉虎的對手,虛張聲勢地吼了幾聲,順著樹桿往后退,退到榕樹的另一端,一縱身跳下樹來鉆進齊人高的草叢,逃走了。
野豬們又排列好隊伍,繼續(xù)朝螞蟻包走來。
我的思緒仍陷在野豬們?yōu)槭裁床幌霃睦匣⑸磉吿幼哌@個問題里拔不出來。
我想,開始時,野豬們覺得自己處在老虎的血腥統(tǒng)治下,生命朝不保夕,整天心驚膽顫。但幾天后,它們發(fā)現(xiàn)做了老虎的囚犯,竟然還有意外的好處。過去無論白天黑夜,無論覓食還是睡覺,都要提心吊膽地提防大型食肉獸和獵人來襲擊捕捉,現(xiàn)在,有老虎守在它們身邊,任何其它猛獸都不敢靠近它們了。它們的生活相對地變得安寧了。它們當然知道老虎是專制獨裁的暴君,是殺豬不眨眼的屠夫;但與其被包括人在內(nèi)的所有食肉獸當做食物,還不如做這只老虎固定的食物。老虎的食量固然大得驚人,但只有一張嘴一只胃,再大也是有限的。它們很快發(fā)現(xiàn),待在這只老虎身邊,野豬群的死亡率明顯下降,過去不是今天遇到豹子,就是明天碰著豺狼,平均兩三天就要損失一頭伙伴,現(xiàn)在十來天才遭到一次屠宰。動物的一切行為都圍繞這樣一個命題:護種保群。做老虎的囚犯有利于種群生存,它們當然就不想逃跑了……
砰,一聲巨響,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哦,是波農(nóng)丁扣響了獵槍。這一槍打得很準,子彈從老虎的左耳鉆進去,又從右耳穿出來,老虎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野豬們驚愕地你望我我望你,有好幾頭野豬小心翼翼地走到老虎身邊,用豬嘴拱動老虎沉重的軀體,似乎是想把老虎扶起來。老虎躺在地上已永久安息了。歐嗚--歐嗚--野豬朝我們刻毒地詛咒起來。
唉,豬啊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