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船 
　　一條小溪是各種可愛東西的家。小紅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有時做很好看的舞蹈。綠草上滴了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人眼睛。溪面鋪著萍葉，矗起些桂黃的萍花，仿佛熱帶地方的睡蓮——可以說是小人國里的睡蓮。小魚兒成群來往，針一般地微細(xì)；獨(dú)有兩顆眼珠，大而發(fā)光。青蛙兒老是睜著兩眼，像看守的樣子，大約等待他的好伴。 
　　溪面有極輕的聲音，——水泡破碎的聲音。這是魚兒做出來的。他們能夠用他們的特別方法，奏這奇異的音樂�！皾姶獭�…潑刺，”他們覺得好聽極了。 
　　他們就邀著小紅花一起舞蹈；綠草因?yàn)榭湟�自己仙人的衣服，也跟了上來；小人國里的睡蓮，喜得輕輕地抖動；青蛙兒看得呆了，不知不覺，隨口唱起歌來。 
　　溪上一切東西，更覺得有趣，可愛了。 
　　小溪的右邊，泊著一條小小的白船。這是很可愛的白船，船身全是白色，連舵，槳，篷，帆，都是白的；形狀正像一支梭子，狹而長。這條船不配給胖子坐的。倘若胖子跨上去，船身一側(cè)，就會掉下水去。也不配給老人坐的。倘若老人坐了，灰黑色的皮膚，網(wǎng)一般的額紋，同美麗的白色不配合在一起，一定使老人羞得要死。這條【就】小船止配給玲瓏美麗的小孩子坐的。 
　　這時候，兩個孩子走向溪邊來了。一個是男孩子，穿的白色的衣服，面龐紅得像蘋果。一個是女孩子，穿的同天一樣的淡藍(lán)色的衣服，也是紅潤的面龐，更顯得細(xì)潔。 
　　他們兩個手牽著手，輕快的步子走過小林，便到了溪邊，跨上小白船。小白船穩(wěn)穩(wěn)地載著他們兩個，仿佛有驕傲的意思，略微擺了幾擺。 
　　男孩子說，“我們且在這里坐一會罷�！� 
　　“好，我們看看小魚兒�！迸�孩子靠著船舷回答。 
　　小魚兒依舊奏他們的音樂，青蛙兒還是唱歌。男孩子采了一朵萍花，插在女孩兒的發(fā)辮上，看著笑道，“你真像個新娘子了�！� 
　　女孩兒似乎沒有聽見，只拉著男孩子的衣，道，“我們來唱魚兒歌，我們一齊唱。” 
　　他們唱歌了： 
　　魚兒來！魚兒來！我們沒有網(wǎng)，我們沒有鉤。我們唱好聽的歌，愿與你們同游。魚兒來！魚兒來！我們沒有網(wǎng)，我們沒有鉤。我們采好看的花，愿與你們同游。魚兒來！魚兒來！我們沒有網(wǎng)，我們沒有鉤。我們有快樂的一切，愿與你們同游。 
　　歌還沒唱完，大風(fēng)起了，溪旁花草舞得很急，水面也起了波紋。男孩子張起帆來，預(yù)備乘風(fēng)游行。女孩子放下了舵，一手按住，像個老舵工。忽然兩岸往后退了，退得非常之快，小白船像飛魚一般地游行于溪上了。 
　　風(fēng)真急呀！兩岸什么東西都看不清楚，只見一抹抹的黑影向后閃過。船底的水聲，罩住了一切聲音。白帆袋滿了風(fēng)，像彌勒佛的肚皮。照這樣的急風(fēng)，不知小白船要被吹到那里去呢！他們兩個驚慌了；而且行了好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想要他停止，可又辦不到，他飛奔得正高興呢。 
　　女孩子哭了。她想起家里的媽媽；想起柔軟的小床；想起純黃的小貓。今天恐怕不能看見了！雖然現(xiàn)在在一起的是親愛的小伴，但對于那些也覺舍不得。 
　　男孩子替她理被風(fēng)吹散的頭發(fā)，一壁將手心盛她的眼淚�！安灰�哭罷，好妹妹，一滴眼淚，譬如一滴甘露，很可惜的。大風(fēng)總有停止的一刻，猶如巨浪總有平靜的一刻�！� 
　　她只是哭泣，靠在他的肩上，像一個悲哀的神女。 
　　他設(shè)法使船停止。他叫她靠著船舷，自己站起來，左手按帆繩的結(jié)，右手執(zhí)一柄槳。很快的一個動作：左手抽結(jié)，右手的槳撐住岸灘。帆慢慢地落下來了，小白船停止了。便看兩岸，卻是個無人的大野。 
　　他們兩個登岸，風(fēng)還是發(fā)狂的樣子，大樹都搖得有點(diǎn)疲乏了。女孩子揩著眼淚，看看四面無人，又無房屋，不由得又流下淚來。男孩子安慰她道，“沒有房屋，我們有小白船呢。沒有人，我們兩個很快活呢。我想就在小白船里，住這么一世，也是很好。你也這么想罷？我們且走著玩去�！� 
　　她自然而然跟著他走了。風(fēng)吹來，有點(diǎn)寒意，使他們倆貼得愈近，彼此手鉤著腰。走不到幾百步，看見一樹野柿子，差不多掛的無數(shù)瑪璃球，有許多熟透的落在地上。她拾起一個來，剝開一嘗，非常甘甜，便叫他拾來同吃。他們倆于是并坐地上吃柿子，一切都忘記了。 
　　忽然從一叢矮樹里跑出一頭小白兔。他奔到他們倆跟前，就貼伏著不動。她舉手撫摩他的軟毛，抱他在懷里。男孩子笑道，“我們又得一個同伴，更不嫌冷靜了！”他說著，剝一個柿子給他吃。小白兔湊近來，紅色的果漿涂了半面。 
　　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人奔來，面貌丑惡可怖，身子也特別地高。他看見小白兔在他們倆身邊，就扳起面孔來，說他們偷了他的小白兔。男孩子急辯白道，“這是他自己奔來的，我們歡喜一切可愛的東西，當(dāng)然也歡喜他�！� 
　　那人點(diǎn)頭道：“既如此，也不怪你們，還我就是了�！� 
　　她舍不得與小白兔分別，抱得更緊一點(diǎn)；面龐貼著他的白毛，有欲哭的意思。那人那里管她，一搶就將小白兔搶了去。 
　　這時候風(fēng)漸漸地緩和了。男孩子忽然想起，既然遇到了人，何不問一問此地離家多少遠(yuǎn)，回去應(yīng)向那條河水走？他就這樣問了。 
　　那人道：“你們的家，離這里二十里呢！河水曲折，你們一定不認(rèn)識回去，可是我可以送你們回去�！� 
　　他喜極了，心想這么可怕的樣子，原來是個最可愛的人。她就央告道，“我們就上小白船去罷。我們的媽媽，小黃貓，等著我們呢�！� 
　　那人道：“不行，我送了你們回去，你們沒有什么東西謝我，豈不太吃虧了？” 
　　“我謝你一幅好的圖畫，”男孩子說；他兩手分開，形容畫幅的大小。 
　　“我謝你一束波斯菊，紅的白的都有，好看煞呢，”女孩子作贈花的姿勢。 
　　那人搖頭道：“都不要。我現(xiàn)在有三個問題，你們?nèi)裟芑卮�，便送你們回去。若是不能回答，我自抱了小白兔回去，不管你們的事。能夠答�?yīng)么？” 
　　“能夠，”她歡呼一般地喊了出來。 
　　那人說：“第一個問題是：鳥為什么要歌唱？” 
　　“要唱給愛他們的聽，”她立刻回答出來。 
　　那人點(diǎn)頭，說，“算你答得不錯。第二個問題是：花為什么芳香？” 
　　“芳香就是善，花是善的符號呢，”男孩子搶著回答。 
　　那人拍手道：“有意思。第三個問題是：為什么小白船是你們所乘的？” 
　　她舉起右手，像在教室里表示能答時的姿勢，道，“因?yàn)槲覀兊募儩崳�惟有小白船合配裝載�！� 
　　那人大笑，道：“我送你們回去了！” 
　　兩個孩子樂極，互相抱著，親了一親，便奔回小白船。仍舊是女孩子把舵。 
　　男孩子和那人各劃一柄槳。她看看兩岸的紅樹，草屋，平田，都像神仙的境界。更滿意的，那個小白兔沒有離開，此刻伏在她的足旁。她一手釆了一枝蓼花給他咬，逗著他玩。 
　　男孩子說：“沒有大風(fēng)，就沒有此刻的趣味�！� 
　　女孩子說：“假若我們不能答他的問題，此刻還有趣味么？” 
　　那人劃著槳，看著他們兩個微笑，只不開口。 
　　當(dāng)小白船回到原泊的溪上的時候，小紅花和綠草已停止了舞蹈；萍花葉蓋著魚兒睡了；獨(dú)有青蛙兒還在那里歌唱。 
　　傻子 
　　傻子的姓名，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自出母胎，就睡在育嬰堂墻上的大抽屜里。小朋友看見過那個大抽屜嗎？很深，又很廣，漆著黑漆，仿佛一具小棺材。父母生了孩子，不喜歡留著的，便送到這個大抽屜里。除了送去的人，誰也不知曉，因?yàn)檫@件事總在黑夜里干的。明天，育嬰堂里的人看見抽屜里有了孩子，就留養(yǎng)著，由乳娘給奶吃�？墒�，不是母親的奶，又那有什么甜味呢！傻子就是吃這種沒有甜味的奶活著的。 
　　他到兩歲光景，身體還是很輕，面孔上有些老年人的皺紋。他止能發(fā)“唔啞唔啞”的聲音，不能說話，不能叫人——本來有什么人給他親親熱熱地叫呢？他又不會笑。 
　　那一天，乳娘高興了，抱著他逗他玩。她含一粒粽子糖在口里，要他的小嘴湊著接去吃。他的頭被抱近了，小嘴湊近她的嘴了，才出的鋒利的門牙割碎了她的嘴唇，卻沒有接到粽子糖。胭脂似的血滲出來，她覺得很痛。于是她怒了，重重地打他的頭，又罵道，“你這傻子！”“傻子”的名字就此開始行用了。 
　　他六歲上出了育嬰堂，因?yàn)橐粋�木匠領(lǐng)去做徒弟。他舉起斧頭時，總是搖搖不定，砍下時只削去木頭的一絲的皮。他使鋸子時，常常因推移不動，漲得面紅耳赤；待吃了師父的幾下手掌，才得到師父的幫助。他不曉得哭，并且似乎不曉得痛；舉得起斧頭時他總是砍，推得動鋸子時他總是鋸。鄰近人家看他的，都說他真是個傻子。 
　　這是很冷的一夜，傻子還在那里做夜工。因?yàn)楦晃碳依镖s緊要造—間有五重復(fù)壁的暖室，所以師父命傻子同別一個土地連夜鋸木板。他吩咐道，“你們兩個鋸?fù)炅朔娇伤�覺；明天就好帶到富翁家里去用。倘若今夜鋸不完，明天休要見我！”師父自去睡了。 
　　傻子聽師父已經(jīng)睡得熟，輕輕地對他的同伴說道，“這么冷的天氣，你做工作多辛苦，不如去睡覺吧�！� 
　　同伴說：“我的眼睛早已黏了攏來，最好立刻躺下來睡�？墒悄绢^沒鋸?fù)�，明天不能見師父的面呢！�?nbsp;
　　“有我呢，”傻子拍著胸脯說，“你不用管，這些木頭統(tǒng)歸我來鋸，包你一夜鋸?fù)�。你的夾被不夠暖了，橫豎我不睡，你連我的破棉絮一起蓋了罷�！� 
　　同伴連忙取出自己的夾被同傻子的破棉絮，鋪在地上。他躺在上面，鶻落一卷，便進(jìn)了他的舒服快樂的王國了。 
　　傻子見師兄肯聽說話，非常滿足；看自己的破棉絮圍成個舒服快樂的王國，事情又多么好呀！他于是重又推動鋸子。他的手凍得有些僵了，仿佛沒有拿什么東西。細(xì)小的煤油燈火，被窗洞里的風(fēng)搖動得東側(cè)西倒。木頭上彈著的墨線，實(shí)在不容易看清楚。但是他不管，只是一推一挽地鋸，差不多一架鋸木板的機(jī)器。 
　　天亮了，亮得太早一點(diǎn)，傻子還有兩根木頭沒有鋸?fù)辍�師父醒轉(zhuǎn)來，聽見還有鋸木的聲音；看時，只有傻子在那里工作，那一個徒弟卻包在破棉絮里。他氣極了，跳起身來，拉開破棉絮就要打。傻子急忙申說道，“他并不要睡呀，是我叫他睡的，師父不能打他。” 
　　師父聽了，益發(fā)惱怒，但轉(zhuǎn)了方向；心想傻子不但教人學(xué)壞，并且將棉絮借人，鼓勵人家學(xué)壞，實(shí)在可惡。又想，富翁家的工作給他耽誤了，不免要受責(zé)罰，便舉起木尺桿向傻子頭上擊去，恨恨地罵道，“你這傻子！” 
　　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傻子被罰去兩頓飯，惟有看他人三口飯一口菜地亂咽。 
　　有一天，他從人家做完工回來，天色已經(jīng)黑了。他慢慢地走，忽然踏著一件東西。拾起來時，是一個布袋，分量重重的。解開來，湊近電燈底下看，好耀眼的光亮，原來是十來個銀元。 
　　于是他站住了。他想，“這些白亮亮的東西，于己全沒用處。倘若帶了回去，今夜還是吃兩碗飯，蓋一條破棉絮。兩碗飯和破棉絮本來就有的呀！但是師父卻很中意這東西，不知什么緣故？” 
　　他實(shí)在想不明白。他又想，“何必去想他呢；橫豎沒有用，丟了就是了�！� 
　　正想向垃圾桶丟時，他又轉(zhuǎn)了一個念頭�！斑@一袋東西總是誰掉了的。那個人倘若同師父一樣，決然舍不得這一袋東西。我把他丟在垃圾桶里，不要累那個人哭死么？”他就立在那里等待。 
　　做夜市的小販回去了，喝醉的酒客被扶歸了，查街的巡士走過了，沿街的門統(tǒng)關(guān)上了；街上沒有別的東西，止有白而靜的電燈。傻子立在電燈下，只不見來找尋這一袋東西的人。他很奇怪，難道是電燈掉了的么？不然，何以亮著她的獨(dú)眼，不肯閉著眼跟大家安睡呢？ 
　　那邊有腳聲了，是急促而不重的腳聲。傻子心想，一定是那個人來了。從電燈光下望去，是一位老太太，眼眶里有淚光。她相著地面走，沒有看見傻子。 
　　“老太太，你找一袋白亮的東西么？在這里！” 
　　“拿來！阿彌陀佛！”老太太皺癟的臉笑了，笑得真丑。 
　　傻子的師父見傻子不回家，以為他掉在河里了，或者讓騙子騙了去。到每晚睡覺的時候，他就睡了。當(dāng)傻子摸進(jìn)門時，滿屋漆黑，師父的鼾聲叫得怪響。他摸到破棉絮的地方，就往里一鉆。 
　　明天天剛亮，傻子的同伴見傻子躺在自己身旁，便推醒了他，問他昨夜到了那里去。傻子一一講了。那個同伴從被窩里伸出右手，指著傻子的額角道，“你這傻子！” 
　　又一天，傻子做工的那人家上梁，照例有糕和饅頭贈給工人。傻子得了兩塊糕兩個饅頭。 
　　他回家的時候，路上遇見一群難民。幾個女子，破而污的衣背里，袋著赤裸的孩子；有幾個將孩子抱在懷里給奶吃。他們喊出痛苦的聲音，像荒年的老鴉。 
　　很奇怪的，傻子覺得他們的眼光都射在自己手里的糕和饅頭�！八麄兿氤詥幔克麄兾幢刂�道糕是甜，饅頭是咸的。讓他們嘗一嘗新鮮味道倒也好；橫豎這些是我份外的，我回去有分內(nèi)的兩碗飯呢�！庇谑撬�盡所有送給與難民。 
　　難民那里料想得到有這么好的饋贈！他們不喊了，將糕和饅頭分成無數(shù)小塊，大大小小都分配到。他們的下顎齊動了，仿佛吃山珍海錯那樣有滋味。傻子看得很有趣。 
　　傻子的鄰居早知傻子當(dāng)晚有吃的東西帶回。當(dāng)他走到門口時，就喊住他道，“上梁的饅頭，糕，分一半吃吃。” 
　　傻子揚(yáng)一揚(yáng)兩只空手，笑道，“你何不預(yù)先對我說？對不起，全給難民了�！� 
　　鄰居撅起面孔，吐口沫于地，曳長地說：“你這傻……子！” 
　　這一天工人都停工，一切人都歇了業(yè)，因?yàn)橐�聽國王在廣場上演說。那個國王非常勇武，帶了兵出去攻打別國，沒有不勝的。可是新近吃了敗仗——第一次的敗仗。 
　　傻子跟著眾人到場上，站著的人同螞蟻一般。他慢慢地擠前去，居然到了演說臺下。抬頭看國王，滿面怒容，眼睛似乎放得出火，胡子槍一般地向兩旁挑起。他正在那里演說呢。 
　　“……從未有的恥辱！從未有的恥辱！只能我們勝人，那里有人家勝我？可恨的仇敵啊！可恨的仇敵��！我此時的心，最好有一個人在旁，給我一刀砍去他的頭！……” 
　　全場靜悄悄，只有國王的聲音。 
　　傻子看國王的樣子，非�？蓱z，這樣的惱怒，恐怕要立時昏倒罷？眼前又沒有仇敵，那有方法解他的惱怒呢？一轉(zhuǎn)念間，方法來了，就喊道，“國王，不必要?dú)⒊饠沉T！你要?dú)⒁粋�人平平氣，就殺了我罷！” 
　　“傻子！傻子！”全場的百姓用呼叱豬狗的聲音這么喊。他們恨他打了國王的莊嚴(yán)的演說，一面又諷刺他的愚癡。 
　　忽然國王的怒容消滅了。他的眼睛發(fā)慈愛的光，滿臉堆著笑意，道，“你教訓(xùn)了我了！我要打勝仇敵，你卻要代替仇敵死，這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以后我再不愿打仗了�！� 
　　國王請傻子一同回宮，對面飲酒。知他是個木匠，就請他雕一個高大的牌樓，作為永不打仗的紀(jì)念。傻子雕這牌樓非常精工，有許多和平之神，手里捧著樂器；許多獸類，貼伏地上，似乎靜聽音樂的樣子；更有許多茂盛的樹木花草，都是歡樂舞動的姿態(tài)。 
　　牌樓雕成，行開幕禮的那一天，國王親手掛一個大花圈在正中，全國百姓歡呼慶祝。傻子被抬起來，高高臨空，大家向他身上擲彩花。 
　　凡是走過牌樓下的，總指點(diǎn)說，“這是傻子的成績�！� 
　　燕子 
　　一叢棠棣花，在綠楊樹的底下。開得多美呀！仿佛天空的繁星，放出閃閃的金光。頑皮的風(fēng)時時推著搖著，棠棣怕羞，只將身子輕裊。風(fēng)覺得有趣，推著搖著，再也不肯罷休。棠棣的腰支裊得疲倦了。 
　　在花叢的旁邊，躺著一個可憐的小東西。他張開嫩黃的小口，等待母親的慰愛的接吻�？墒悄赣H的吻在那里呢？這使他只是悲哀地叫。他有金光的羽毛，紅色的圍頸，真是個美麗的小東西。他背部的羽毛上有點(diǎn)血，表明他是受傷了。 
　　他那里知道世間有傷害呢？他清早醒來，唱罷了晨歌，親過了母親的吻，笑著對母親道，“我要去看看春天的景致，聽聽我們鄰族的歌聲，母親，讓我出去玩一回罷！” 
　　他的母親應(yīng)允了，她親著他的紅頸道，“好好兒去吧，我的愛�！� 
　　他于是旅行了。他聽過了密語的流泉，看過了淺笑的鵑花，在小山的頂上唱了幾曲歌，在明麗的溪邊洗了一回浴。他覺得累了，須得休息休息，便停在綠楊樹上。 
　　不知什么地方飛來一顆泥彈丸，正中他的背心。他一痛，就跌下來，躺在棠棣花旁。小嘴修剔背上的羽毛時，沾著濕漉漉的東西。一看，紅的，不是血么！他更覺痛不可當(dāng)，于是哀哭一般地叫�！澳赣H在那里呀？你的愛受傷了！母親在那里呀？” 
　　但是，母親那里聽得見！ 
　　綠楊樹聽著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憐的小東西，你吃虧了！你不要相信世間沒有傷害呀！你的母親在那里呢？可惜我的手臂太柔軟。不然，我扶你起來了。” 
　　池水聽著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憐的朋友，你吃虧了！你不要相信世間沒有傷害呀！你的母親在那里呢？可惜我的身子給河岸范圍著，不得自由。不然，我替你洗去血污了�！� 
　　蜜蜂聽著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憐的朋友，你吃虧了。你不要相信世間沒有傷害呀！你的母親在那里呢？可惜我的翅膀太單薄。不然，我抱著你，送你家去了�！� 
　　棠棣花聽得他的哀叫最親切，因?yàn)榫驮谏磉叀Ｋ�覺得十分可憐，便甜甜蜜蜜地安慰道，“美麗的小東西，你的母親總會來的，不要啼哭。我這里你暫時可以將息，我替你覆蓋，我替你看保。你好好兒將息一會罷�！� 
　　他聽了許多好意的話，似乎痛得好些。他小小的心里想，“這些都是好意呀！但是他們都教我，不要相信世間沒有傷害。難道世間真?zhèn)�還有傷害么？” 
　　這一天，小小的青子正放假。她獨(dú)自走到野里，采些野花，預(yù)備送給她的小友玉兒。她穿著湖色的衫子，兩條小臂幾乎全露。軟軟的發(fā)披在她的肩上，時時給風(fēng)吹起�？此�輕松的步子，不知道她心里裝滿了快活。 
　　她手里有了紅的白的花，心想這鮮黃的棠棣花也得采一點(diǎn)。正要采時，一聲哀苦的叫使她住了手。原來一個可愛的小燕子躺在那里。呀，金光的羽毛上有血殷呢！ 
　　她放下手中的花，將小燕子捧了起來；取出雪白的手巾，給他拭去血污。更輕輕地?fù)崮λ�的羽毛；將右頰親著他，柔語道，“可憐的小寶貝，你吃苦了。是誰欺侮了你？是誰欺侮了你？現(xiàn)在你的痛苦過去了。我給你睡軟暖的床；我給你吃甜美的食；我給你做親愛的伴。你跟我家去吧，小寶貝呀！” 
　　小燕子睡在她的手掌上，又溫又軟，非常舒適。他又叫了，但不再含哀痛的意思，只有懷念的神情�！澳赣H呀，我遇見可愛的小姑娘了。她喜歡我，帶我家去了。你到她家里來看我罷，我很安好呢。但是，你要馬上來呀！” 
　　綠楊樹，池水，蜜蜂，棠棣，一齊放了心，和聲歡送道，“她是個仁慈的小姑娘。她能代行我們的心愿。你跟她去罷。倘若你的母親到這里來，我們會告訴她。再會了，幸福的小燕子�！� 
　　青子將小燕子帶到家里，先去告訴了玉兒，順便送與采得的野花。玉兒聽了，非常歡喜，說我們必須好好兒給他調(diào)養(yǎng)，使他恢復(fù)活潑可愛的精神。于是她們倆有新鮮的事情做了。 
　　青子調(diào)些很好的東西給他吃；玉兒采一種柔軟的草，鋪在一個匣子里，做他的窠。他吃得很飽。受傷之后，有點(diǎn)疲倦，此時昏昏欲睡。青子和玉兒看護(hù)著他，輕輕地唱睡歌道，“小寶貝睡呀！貓來打他，狗來罵他，小寶貝睡呀！”他漸漸熟睡了。 
　　小燕子一覺醒來，只見兩個笑臉緊貼著，看自己呢。他略一回想，便記起自己受傷被救的事情，“母親，為什么不來呀？你一定在尋我呢。我卻在這里等你。小姑娘待我好，為什么不將你也接來呢？”他懷念的淚滴下來了。 
　　青子看了，心里也覺難過，舉起手巾輕輕按著眼睛。“小寶貝，且耐著。沒有辦法尋到你的母親呢。暫將我這里作你的家罷，好好兒靜養(yǎng)著，待你的傷勢復(fù)原。一面，我們加意找尋你的母親�！� 
　　小燕子只是滴淚。 
　　玉兒說：“你善于唱歌的，定必喜歡聽歌。我唱一支歌給你解悶罷�！� 
　　玉兒唱了： 
　　樹上的紅那里來？ 
　　山頭的綠那里來？ 
　　紅襟的小寶貝呀， 
　　你帶來的春消息！ 
　　油碧池波那里來？ 
　　甘芳土氣那里來？ 
　　紅襟的小寶貝呀， 
　　你帶來的春消息！ 
　　醉人暖風(fēng)那里來？ 
　　迷人煙景那里來？ 
　　紅襟的小寶貝呀， 
　　你帶來的春消息！ 
　　青子唱著和聲，使這個歌格外好聽。她面貼著匣子軟語道，“你總快活了，這個歌比你的怎樣呢？” 
　　小燕子本有唱歌之癖，現(xiàn)在聽了歌，禁不住也要試一試。他悲戚地唱了： 
　　愛的母親在那里？ 
　　愛的母親在那里？ 
　　你的愛在這里呀， 
　　誰與你傳個消息？ 
　　你在山頭尋我么？ 
　　你在水邊尋我么？ 
　　你的我在這里呀， 
　　誰與你傳個消息！ 
　　我在這里等你呢！ 
　　我在這里等你呢！ 
　　我要眠你懷中呀， 
　　誰與我傳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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