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骨》講述了19歲的安娜,因?yàn)閾尳俦慌腥氇z七年。一天夜里,她越過了監(jiān)獄十米高的圍墻,摔裂了腳踝,距骨骨折。她艱難地拖著受傷的腿爬到公路邊緣。在浩瀚清冷的星空之下,她顯得格外無助。此刻,她遇到了另一個不羈的靈魂——一個名叫于連的英俊小偷,他身上散發(fā)出有前科的人特有的氣息,她覺察出他坐過牢。在這個刺骨的夜晚,于連騎著摩托車,載著受傷的安娜奔向了未知的自由。兩個年輕人墜入了愛河。于連幫安娜尋找醫(yī)院、尋找住處,輾轉(zhuǎn)在一個又一個藏身之處,躲避警察的追蹤,守護(hù)他們擁有的渺小而脆弱的愛與自由。于連后來因?yàn)楦C藏罪入獄,而安娜為了生存,為了攢夠足夠的錢等待于連被釋放再一起逃跑,她在紅燈區(qū)干上了妓女的營生,也偶爾進(jìn)行偷竊。兩個戀人再次相逢,開始再一次逃亡,安娜在途中被警察抓獲。故事在此處戛然而止。
距骨,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象征,這是安娜為自由付出的的代價。這塊無法愈合的骨頭,是她身體中由曾經(jīng)的痛苦造就的他者,也是她荒誕生活無法擺脫的殘缺。
阿爾貝蒂娜·薩拉森(Albertine Sarrazin,1937—1967),是一名極具傳奇色彩的女作家。她出生在阿爾及利亞,2歲時被人領(lǐng)養(yǎng),10歲時跟隨養(yǎng)父母移居法國。她在年幼時曾被叔父強(qiáng)暴,15歲時被養(yǎng)父強(qiáng)制送進(jìn)少年監(jiān)獄。阿爾貝蒂娜一直堅(jiān)持著詩歌、小說的創(chuàng)作,喜歡波特萊爾和蘭波的詩歌。1964年,一家出版社接受并出版了她的手稿,她成為法國文壇第一位書寫自己賣淫與逃獄經(jīng)歷的作家。1966年,她聲名鵲起,獲得文學(xué)獎項(xiàng)肯定,《距骨》一書亦被翻譯到十多個國家,并被拍成電影。1967年,她死于一場荒誕的醫(yī)療事故。
第一章越獄
天空遠(yuǎn)去了十米多。
我就這么坐著,不急。這一撞肯定擊碎了石頭,右手在一堆碎塊上摸索。我喘著氣,寂靜慢慢減緩了眼冒金星的狀態(tài),可腦袋里還是在噼里啪啦。石頭的白色棱角微弱地照亮了黑暗。我的手離開地面,爬上左胳膊,一直到肩膀,又向下經(jīng)過肋骨直到骨盆:沒事。我手腳還在,可以繼續(xù)了。
我站起身來。鼻子猛地撞上荊棘,我像十字基督一樣地癱下了,想起自己也疏忽了檢查一下雙腿。明智又熟悉的聲音穿透夜晚,低聲哼唱:
“當(dāng)心,安娜,你會廢了一條腿的!”
我又回到坐姿,重新探查自己。這一次,我在腳踝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腫塊,它在增大,在我的手指下搏動……
大夫,就診的時候,為了能請病假,我跟您撒了謊,說自己不舒服,還說是在那些我自以為別人碰不到的地方。小姐妹們,不得不為你們把湯劑端到床上的時候,我這個總是走來走去送東西的模范啊,真羨慕你們消化不良……所有這些都結(jié)束了,F(xiàn)在,你們要照顧我了,你們或是別人,我的腳斷了。
我抬起眼睛,望向墻壁高處,這個世界待在那里,睡著了。我飛了,親愛的們!我飛了、翱翔又盤旋了漫長而美好的一秒鐘,一個世紀(jì)。我在這兒,坐著,從高墻里解放出來了,從你們當(dāng)中解放出來了。
就在今天下午,我塞了很多阿托品,往自己的大腿里注射了苯。羅蘭德自由了,我一點(diǎn)都不想等她回來接我。我耍了點(diǎn)手段,讓人把我送到醫(yī)院去,因?yàn)樵谀莾耗芨奖愕厮训剿幤,日子也消磨得更快?br />
“可你臉色發(fā)青。 苯虒(dǎo)員晚間巡視的時候?qū)ξ艺f。
“可能是撞墻上了。”我說,感覺臉頰如死尸一般,我努力看向身上短袖衫的背部,卻脫了臼。大家恰好正在重新粉刷餐廳的墻壁,一面黃色,一面藍(lán)色,兩面青色,還有橙色的窗臺,營造出一片陽光。
“不行,你臉色發(fā)青,說的是你!瞧你這張臉!是不是不舒服?”
可是沒有時間享用我的第一杯椴花茶了。圍墻另一邊有個緩緩的斜坡,過了門之后,我不會從那兒下去。我選擇了跳下。不管怎么說,我在下面了,離馬路不遠(yuǎn),我得一直走到那兒。如果就在離墻兩步的地方,別人是不會把我扶起來帶走的,難道不是嗎?
我和羅蘭德重逢的地點(diǎn)和晚上依然遙遠(yuǎn),我得先拖著這個礙事兒的腫塊一直到公路那邊……兩次,三次,我試著放下腳后跟:雷擊,穿腿而過。
雙腳沒用了,我就靠胳膊肘和膝蓋走路。我爬了二十米,撞上荊棘,又返回到石頭上,努力認(rèn)準(zhǔn)方向。
可能又流過了一個世紀(jì),我什么也沒找到。
腳踝被封住了,腳和腿成了直角。我馱著它像馱個鉛球,腳踝垂直地?fù)u晃在碎石堆和荊棘叢的鱗爪中。夜晚厚重。在高墻里,在所有這些最后的日子里,我看著離大馬路這么近的矮樹叢,確信自己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它。我的計(jì)劃在那時尚未到達(dá)這一步,但跳出去和逃跑的持續(xù)欲望在無意中形成了。還有,我向那群謹(jǐn)小慎微聚在教導(dǎo)員周圍的姑娘們笑了,羅蘭德的手鉆進(jìn)我的口袋里,我緊緊攥住它。我飛到下面的石頭上,又站起來,唔唔,自己真是好笑,卻也純凈了……
我們拖著腳回到有光亮的地方。我讓女友把手放在我的口袋里,我也在她的口袋里搜尋著,透過布料尋找關(guān)節(jié),羅蘭德,我感覺到了你在走動的骨頭……我們在外套下噗嗤噗嗤地笑,有光照的小屋里滿滿的都是夢想,直到第二天。
我爬行著。胳膊肘沾滿了泥土,我在泥水中流著血,碰到哪兒的荊棘,哪兒的刺就扎著我,疼,但是必須繼續(xù)前進(jìn),至少到達(dá)那束光亮,那兒有一座房屋在為我指路……在光束和我之間,有一道鐵絲網(wǎng),我靠著它倒下了。我還好,在這兒躺著,閉上眼睛,胳膊懶散無力……該死,他們會在我睡著的時候把我?guī)ё叩。我會為這次休息付出服從的代價,還有新的痛苦,我爬向泥土,在那兒待著。也許墻壁會追隨我的墜落,將我掩埋。
我直起身,靠著膝蓋骨繞過鐵絲網(wǎng)。一下膝蓋,一下胳膊肘,一下膝蓋,一下胳膊肘……還好,我適應(yīng)了。我幻想著重新開始,不緊不慢:不再像個瘋子一樣向前沖,不再緊緊抓住石頭從墻上爬下,不再腳一觸到空地就放開手,我會為自己的著陸找個柔軟的角落,那里的草長得茂密又軟和……
我爬過了別墅,它的燈光一直在閃爍。我緊挨著墻壁,在小路上的草叢里前行,胳膊肘,膝蓋,胳膊肘……到馬路了,明晃晃的馬路被黃線分成幾段。一個金屬架擺在人行道上,打著一款精華液的廣告。我抓住它,板子叮當(dāng)作響,我要在這里搭便車……不,巴黎在反方向,得穿過去。第一步像踏在通紅的鐵塊上,第二步像踩在明膠上。穿過黃線時,我倒下了,第一臺壓碎機(jī)正在朝我沖來……它來了,是輛卡車。它和我同一個方向,會去巴黎,我的碎布頭黏在它的輪子上了。我看著它,看著它大大的黃眼睛。它朝我開來。
卡車在幾米遠(yuǎn)處改了道,開上路牙,停下了。我聽到剎車的喘氣,車門哐當(dāng)一聲,有腳步在靠近。我還是在等著被碾碎,閉著睛。
小姐!……
有手指碰了碰我,試探著,猶豫,不安。
我說:“如果您愿意,幫我離開馬路……扶著我,好像有條腿斷了!
貨車司機(jī)一直扶我到卡車踏板那里。我坐下來,把腳踝收到影子里。不想去看。有一盞路燈靠得很近,照亮了我的右腳:它沾滿泥土,干巴巴的泥圍著黑黑的趾甲,像鏈子似的一直爬到膝蓋,被傷口劃開道道條痕,鮮血慢慢地結(jié)成小珠。我在外套里緊緊地抱著自己,在口袋里握著拳頭。我身上沒有其他任何衣物,開始覺得冷了,一直冷到心坎。
“您能給我一根煙嗎?”
小伙兒掏出高盧牌香煙,給我點(diǎn)了火。在火柴的光亮中,我看見了他的臉,那張長途貨車司機(jī)在夜里都會有的臉:亮閃閃的皮膚,開始生長的毛發(fā),還有這種憔悴又固定的表達(dá):
“您怎么了?”
“我……哦,那個,在那個地方,我很安分的。您知道那片兒?”
“知道,我每個禮拜在這條路上走三趟!
我指了指岔道,在混雜著樹木和高墻的泥堆里有一座別墅的燈塔,它是唯一的坐標(biāo)。
那,也許您知道那里有什么……
“嗯……知道。從那兒來的?……”
“對,就剛才。起碼已經(jīng)過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們應(yīng)該還沒開始找我。請您帶我去巴黎。您不會有麻煩的,我保證。到了巴黎,您就把我放下,我自己解決!
男人想了想,想了很久,然后說:
“我當(dāng)然可以幫您,不過……您也知道,您的腿!
“可就算……一直到巴黎,先生,我不會再要您做什么。無論發(fā)生什么,我永遠(yuǎn)都不會說起您。相信我。”
“我相信您。但您也攔不住什么,‘他們’的招數(shù)比我們多。我有老婆孩子,我不能!
我用十指緊緊裹著腳踝,使勁撐在駕駛座上,努力站起來。
“好,既然這樣,就別管我了。我只有一個請求,不要在下一個村子通知‘他們’。忘了這次見面,祝……”
我本要說“祝好”,但突然意識到這句話有些可笑,意識到這根香煙的味道散去了,還意識到這個男人給了我十分鐘。
“對了,”他說,“我還是可以幫您攔輛車的,也許會有哪個家伙捎帶您……我說大話了……”
隨他做什么他想做的吧。我只想截掉這條腿,然后睡覺,一直睡到它重新長出來,自己從夢中笑醒。近來,茜娜對我寫道:“親愛的,我做了個噩夢,你從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很嚴(yán)重,耳朵流血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哭……醒來后,我拿著你的照片,開心得松了口氣,因?yàn)檫@不是真的,而且我會見到你,和每個早晨一樣,你的氣色煥然一新,拿著大號牛奶鍋徑直走向廚房……”
……
“這個點(diǎn)兒沒什么車!必涇囁緳C(jī)邊說邊走回來,“還行嗎?”
“嗯,沒剛才那么糟了。離開這兒吧,走吧,我已經(jīng)耽誤您很久了。話說回來,他們馬上就會來找我的……”
一陣引擎聲突然出現(xiàn)在夜晚深處:有人在向前沖。我看到他的身影被路燈割開,做著大幅度的姿勢。這時候車都開得很快。∷麜粔核榈摹铱s進(jìn)駕駛室的影子里,閉上眼睛。車停了,一扇門哐當(dāng)一下,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在靠近。透過余光,我看見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貨車司機(jī)面前,司機(jī)在跟他說著話,指了指圍墻,又指了指我……男人背對著路燈,留下清晰、蜷縮的影子,雙手插在口袋里,領(lǐng)子豎了起來。雖然他們說話離我很近,可我?guī)缀跏裁炊悸牪灰姡瑵忪F像棉花一樣厚實(shí)又像玻璃一樣半透半明,把我和他們分開,我在霧氣里沉溺得越來越深,像在睡覺。
“這只腳抬起一點(diǎn)?”身影說道。
我麻木的膝蓋再也不能把腳從踏板下收回來,就用雙手拉著腿肚,幫它一把。然后,我機(jī)械地?fù)沃_后跟站起來,感到很痛苦、很絕望,就放棄了,任憑那只腳又落到陰影和泥土里。
男人在我面前蹲下,拿著手電筒來回照著。我看見他光滑的金發(fā),赤褐色的耳朵和雙手。他站起來,關(guān)上燈,和貨車司機(jī)一道走向他的轎車。隨他去吧。我無所謂。我不再去聽,也不感興趣。后來,一切都來得太快。
一只胳膊繞過我的肩膀,另一只輕輕滑到我的膝蓋下,我被抬起來帶走了。剛才那張男人的臉靠得很近,就在我的臉上,前進(jìn)在天空和樹枝里。他抱著我,安全又溫暖,我離開了泥土,我走著,在他的臂彎里,在天空和大地之間。男人抄了一條近道,又走了幾米,小心地把我放在地上。我適應(yīng)了黑暗,看清了一棵大樹,看清了草地,看清了水洼。
“別跟任何人走,更不要動,”男人說道,站了起來,“我會回來找你的,等我。一直等我!
他走遠(yuǎn)了。不一會兒,我聽到了卡車和轎車的引擎聲,燈光劃過,一切又恢復(fù)了安靜、冷清,夜晚依舊。
我沒動。再過一會兒要是不怎么疼了,我就往馬路那兒挪去一點(diǎn)。我在這個岔道里陷得太深,男人不會找到我的。我有時間。我知道第一座城市在四十公里外:四十加四十……那輛車?yán)镉腥,我聽到他們說話了,也許男人是想放下他的乘客再回來:“別跟任何人走……”我嘴巴沖著樹根,笑了,F(xiàn)在,我整個人都躺著,浸濕在草叢里,一點(diǎn)點(diǎn)變冷。在身體的另一端,腳踝肆意地喧鬧著,心臟每跳一次,都匯成熾熱的細(xì)流。我在腿上有了一顆新的心臟,節(jié)奏依舊糟糕,不合拍地回應(yīng)著另一顆。高墻里,黑色的樹枝凍結(jié)在冰封的天空里。馬路上,車輛來了又去,沒有一輛減速,沒有一輛開向我。男人必須回來,因?yàn)槲以僖矝]有力氣尋找另一個機(jī)會,而且不能讓人在早上——在這兒找到我。至于腿,我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總歸會有的治的。我已經(jīng)熟悉了疼痛,它緩緩移動在我的身體里,走訪每一個隱蔽的角落,路過哪里就麻木哪里,它在延展也在消散。只是,在這兒或是在那兒,小小的意外火花讓我驚跳,完全睡不著。我在口袋里碾碎了貨車司機(jī)給我的高盧香煙的煙頭,這可能是我唯一的戰(zhàn)利品……也不是很糟糕,我有煙頭,一個真正的高盧大煙頭,而且我能隨意把它扔掉或是弄碎。我把卷煙紙和火柴丟在了高墻里。羅蘭德,羅蘭德,我有一個很棒的煙頭,可是抽不了……
一根搖曳的火柴。一顆流星,一盞防霧燈。不,是我腳踝上的鐵鏈照亮了整條岔道。一道道閃光旋轉(zhuǎn)了一會兒,然后匯合,凝成一把圓形的光,鏡面一樣地閃爍著,一束巨大的光亮從我頭上擦過,沒碰到我,打在了樹干上。我還感到有一陣短暫而沉悶的引擎聲充斥在這個夜晚,但只有寒冷在耳朵里嘎吱作響,我肯定是在做夢?墒,車燈一直在那兒,我能很清楚地看見樹皮,現(xiàn)在第二個也亮了,小小的,動個不停,貼著地面快速搜尋。這下好了,我被發(fā)現(xiàn)了。
所有光都熄滅了,有人走了過來。是他,一定是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動嗎!”
啊,我動了?可能吧。一切都變得可能。我覺得自己笑了,覺得自己環(huán)住了男人的脖子,覺得……“好,好!彼呎f邊脫下衣服,在夾克里層的口袋里翻東西。他拿出一只扁扁的小瓶子,一盒香煙。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了,我們就著瓶口輪流喝酒,每吸一口,香煙上極小的火光就把我們的臉從黑暗中拉出來。抽完這包,喝完這瓶,然后,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找回了一切希望。
男人繼續(xù)掏出東西。
“給,我?guī)Я艘粭l褲子,一件羊毛衫,還有一條繃帶。”
對啊,我差不多是光著的。我脫下外套,穿上套衫?墒茄澴印@只腫大的腳再也彎不起來了,輕輕一擦就疼得要炸開,怎樣才能把它塞進(jìn)褲腿呢?我又穿上外套,說:
“你叫什么?”
現(xiàn)在,我們是兩個名字了,我們一起離開黑黑的樹叢,等天亮了再了解其他的。先離開這里,快……
“起碼綁上繃帶吧?不想試一下嗎?看,都結(jié)冰了!
“不了,行行好,不要碰它。就讓腳光著,沒事。”
“隨你吧。我騎摩托帶你,抓著我。不舒服就說。你會騎摩托嗎?”
“會,以前經(jīng)常騎,不用擔(dān)心。出發(fā)吧,走吧!
我蜷縮著,緊緊圍著酒精在體內(nèi)產(chǎn)生的冰凍火焰,讓那只腳懸在車輪旁邊,兩只胳膊趴在于連的肩膀上。
另一個世紀(jì)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