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一位可能主義者的現(xiàn)世生活
赫希曼創(chuàng)造了“可能主義”這一語詞,用來表達他對生活之無限可能性的熱愛與追求。他主動顛覆既有的生活,從一個世界自我放逐到另一個世界,哪怕沒有納粹勢力的驅趕,他的傳記作者相信,他也會從柏林“流亡”到巴黎和倫敦,以及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國。同樣的傾向,一種自我顛覆的傾向(這是赫希曼自傳的標題),還表現(xiàn)為赫希曼對語言之無限可能性的熱愛與追求。其實,在我多次闡述的“懷特海命題”的指引下,體驗與表達,對理解而言恰好互補。懷特海命題是:在有理解之前,要有表達。在有表達之前,要有重要性感受。并且,重要性感受的標志就是生命個體的表達沖動。
生活之無限可能性意味著創(chuàng)造以及希望(憧憬)。我們每一個人現(xiàn)世的生活,植根于自己的生活傳統(tǒng)—生物的、文化的、私人的。傳統(tǒng)為現(xiàn)世生活提供穩(wěn)定性,同時限制生活之可能性(以及創(chuàng)造和希望)。當我們憧憬無限可能性的時候,我們活在并且僅活在不能落實的自由之中,于是我們需要某種穩(wěn)定性,為落實我們欲求的特定的可能生活。完全不穩(wěn)定的生活也就是太不確定的生活,以及與它對立的完全被決定的生活,都使未來變得毫無希望從而都極大地降低我們的幸福感。
我們的幸福感有三重來源:(1)物質生活的,它的特征是向外追求,也稱為“逐物而不返”;(2)社會生活的,它的特征是人與人之間的深層情感交流;(3)精神生活的,它的特征是“不外求”,故而是自足的。
或多或少穩(wěn)定的生活也就是植根于傳統(tǒng)的生活,在上列三方面具有或多或少的穩(wěn)定性。就人類社會而言,物質生活的穩(wěn)定性基礎,如休謨所論,是財產權利。與物質生活相比,社會生活更少穩(wěn)定性。這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深層情感交流以更為復雜的方式依賴于政治、經濟、宗教、家庭、時尚及個人情緒等因素。精神生活就其本性而言完全是私人的,也因此,它的穩(wěn)定性(如果有意義的話)依賴于情感方式和身體狀況。
談到赫希曼,人們常要引用巴斯卡爾的名言:人是會思考的葦草;蛘,巴斯卡爾的另一著名論斷:人的唯一尊嚴(或優(yōu)勢)就是他的思想能力。可是,我們周圍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思考或拒絕思考。那么,他們怎樣有尊嚴或尊嚴感?這是一個問題,現(xiàn)代人的漢姆雷特問題,自殺只是它的諸多解決方案之一。2013年6月24日《紐約客》發(fā)表了一篇紀念赫希曼的文章,標題是“懷疑的天賦”,認識赫希曼的人都認為他具有懷疑的天賦。笛卡爾開啟近代思想傳統(tǒng)以來,對思想者而言,懷疑當然是思想的前提。讀書,在中國思想傳統(tǒng)里,要求“于無疑之處生疑”。
由此發(fā)生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在人這樣的生物體內,懷疑的能力是怎樣形成的?借助于腦科學,我們知道,那些反復發(fā)生從而確定不移的經驗和判斷,如果對生命至關重要,通?梢赞D入我們的長期記憶,并且形成相應情境內有快速反應能力的情緒模式。與理性互補,情感有認知能力,卡尼曼稱之為“認知系統(tǒng)I”,與基于理性的“認知系統(tǒng)II”并列為基本認知系統(tǒng)。由于物種的、文化的和個人的生活傳統(tǒng)的習慣性影響,上述兩大認知系統(tǒng)的聯(lián)合作用使我們每一個人傾向于相信某些事情并且不相信某些事情。懷疑的能力,根本地要求顛覆我們傾向于相信的事情并且重新認識那些不相信的事情。對既有認知的懷疑,腦科學的研究報告表明,實際上是將各種可能性呈現(xiàn)在前額葉的神經元網絡中。不難想象,由于群體之內的個體差異,一些人具有比另一些人更強的懷疑能力。類似地,每一人群當中總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保守,或者等價地,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激進。有了這些常識,人格心理學家長期以來試著用量表測度人們在若干維度—例如著名的“大五”人格維度—的人格得分。根據可比樣本,一個人在25歲的人格可以維持到83歲,他在各維度上的人格得分相對不變,F(xiàn)代的人力資源管理者們,基于如此穩(wěn)定的人格特征,可以制定更適合公司發(fā)展的人力資源策略。
我讀赫希曼的傳記,有一種深刻的印象,要向讀者解釋我的這種印象,就必須鋪敘上述的人格學研究。人格研究者們首先利用各種人格量表,收集被試的主觀描述,由此得到的海量數(shù)據,借助諸如“主元素”法這樣的統(tǒng)計方法,最終將海量描述之異同積累在若干主元素代表的維度上。目前包括中國在內通用于各國的人格五維度模型,縮寫為英文單詞第一字母就是“OCEAN”,分別代表:(1)openness to new experience,對新鮮體驗的開放性簡稱開放性,這一維度的正向代表著想象力強、情感豐富、不喜歡遵循慣例、自主性強、創(chuàng)造性和智慧等等。這一維度的反方向就是腳踏實地、保守性強、缺乏想象力、服從慣例和權威、不喜歡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造性弱等。(2)conscientiousness,盡責感,也稱為“有序感”,這一維度的正向代表著謹慎細心、責任心強、周到、成就感、克己自律和意志堅強等等。這一維度的反方向就是無序性、粗心大意、負責感弱、不求成就、考慮事情不周全、任性和缺乏意志力等。(3) extraversion,外傾性,它的正向代表著喜歡社交、喜歡娛樂、喜歡表達、熱情、多愁善感、同情心強烈、果斷、樂觀、通達、喜歡冒險等等。這一維度的反向代表著不喜歡社交、嚴肅含蓄、不善表達、冷靜、無情、悲觀、規(guī)避風險等等。(4)agreeableness,宜人性,可信賴的、熱心的、令人喜歡的、樂于助人、喜歡合作、信任感強、利他精神、坦率和謙虛等等美德。這一維度的反向代表著這些美德的反義詞。(5)neuroticism,神經質,這一維度的正向代表著情緒不穩(wěn)定、焦慮、不安全感、懷疑、易怒、敵意、壓抑、沖動、脆弱、自我意識強烈。它的反向代表著情緒的穩(wěn)定性因素。
當然,在上列每一維度之內還有若干子維度及其量表。心理學家從20世紀60年代到現(xiàn)在,已經開發(fā)了涵蓋各國各文化人群的量表,基本上都支持“大五”人格模型。人格研究與腦科學研究相結合,晚近十年又有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已被運用于行為金融學、行為政治學和行為法學等領域。
赫希曼的人格特征,基于傳記資料,我可以推測,首先,他有很高的O得分和C得分;其次,他可能有較高的E得分和A得分;第三,他有較低的N得分。對創(chuàng)造性人群的人格觀察表明,創(chuàng)造性與很高的O得分和N得分保持著顯著的正向相關性。因為博弈理論的貢獻分享了199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納什,典型地N得分極高,從而導致了精神分裂癥。但是,納什在另外四個維度上的人格得分也是創(chuàng)造性人群當中常見的,即極低的O得分、很低的E得分和A得分、可能較低的C得分。
晚近借助于同卵雙胞胎樣本關于智力的遺傳性研究表明:(1)智力遺傳概率大約在50%的水平上,常因遺傳因素與環(huán)境因素的交互作用而顯得更低;(2)在大五人格維度當中,與智力程度統(tǒng)計顯著正相關的兩大維度是O和N,而這兩大維度有最高的遺傳概率,接近或超過50%的水平;(3)2008年以來持續(xù)發(fā)表的一組文獻表明,大五人格或其他多維度人格模型,最終可以概括為兩大人格維度,即人格“α”和人格“β”,分別代表穩(wěn)定性和創(chuàng)造性,并且它們的遺傳概率均在50%的水平,與以往的研究結論保持著一致性。
赫希曼的人格特征,介于穩(wěn)定性和創(chuàng)造性之間,如我推測的那樣,他有很高的 O得分和很低的N得分。這樣的人格,他需要不斷體驗新的生活,否則就難以維持創(chuàng)造性。根據傳記資料,我們不難想象,赫希曼的母親帶給了他很高的O得分,而他的父親帶給他很低的N得分。因此,借助于人格學的現(xiàn)代進展,讀者更容易理解赫希曼的這部傳記。
在這篇冗長序言終于收尾時,我要提醒讀者關注以往各界發(fā)表的關于赫希曼的全部評論,《紐約客》那篇文章的標題堪稱典范——“懷疑的天賦”。正是因為這項天賦,赫希曼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手”原理。這一原理的英文名稱當然讓我們想到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原理,令人驚訝的是,它卻遠不同于斯密的原理。赫希曼的觀察是,經濟發(fā)展過程中,有許多最富于成果的進步,恰好是制訂發(fā)展計劃時沒有人想到的,而且正因為沒有想到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進步。赫希曼的這一見解及他提供的令人信服的案例,讓我立刻想到費耶本德的無政府主義科學哲學。有能力懷疑理性本身的能力,由赫希曼的啟發(fā),我認為可能成為未來人類的一種基本能力。這種能力,用現(xiàn)代教育學者的術語來表達,就稱為“批判性思考”。
汪丁丁
杰里米·阿德爾曼(Jeremy Adelman),著名美國歷史學家,現(xiàn)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同時擔任普林斯頓大學全球歷史實驗室主任。另著有《發(fā)展前線:阿根廷和加拿大麥田的土地、勞力和資本》(Frontier Development: Land, Labour and Capital on the Wheatlands of Argentina and Canada)等,編有《赫希曼論文精要》(The Essential Hirschma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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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簡介
賈擁民,經濟學博士。著作包括《超yue經濟人:人類的親社會行為與社會偏好》(合著)等。譯有《自我顛覆的傾向》《現(xiàn)代經濟學主要流派》《經濟學理論與認知科學》《宇宙的主宰:哈耶克、弗里德曼與新自由主義的誕生》《神經經濟學分析基礎》(待出)等20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