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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哲學的悲劇
從蘇格拉底經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希臘哲學始終試圖在一個統(tǒng)攝萬物的知識框架內尋求有關世界的終ji答案,建造了世界史上的第yi座哲學殿堂。然而,由于“知識”的統(tǒng)攝和對“意見”的貶抑,造成人們在紛繁意見世界中的無所適從。在羅馬帝國風雨飄搖的年代,來自地中海東岸的猶太教傳統(tǒng)以其不容置疑的生活信念“接管”了希臘哲人的意見世界,完成了對希臘哲學傳統(tǒng)的顛覆性改造,使哲學成為“神學的婢女”,這也意味著希臘哲學的悲劇性結局。
《希臘哲學的悲劇》試圖對古希臘哲學這一大“棋局”進行一次“復盤”式研討。雖盡最大努力運用了史學方法,但“志不在史”,因其意圖不在于“記敘”,而是通過對往事的“復盤”展開古代觀念世界面向今日世界的開放性和可能性。
極簡“復盤”思想形成的秘密,將千萬字量的知名文獻研究簡化為十萬字可掌握希臘哲學史的秘笈;
展現古希臘哲學的輝煌及其悲劇性結局; 在思想史背景中還原了生動的哲學家形象; 剖開史實中血腥、復雜而不常被記敘的現實面; 趙汀陽、江怡、吳國盛、丁一凡、張宇燕、喬良、崔之元六位當代中國著名學者聯袂推薦。
后記:悲從何來?
。ㄒ唬 名之為《希臘哲學的悲劇》,那么首先需要解釋的是,就本書所涉的希臘哲學而言,其“悲從何來”? 公認的史實是,悲。╰ragōidia)是古代環(huán)地中海文明中的重要藝術形式,并在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達到頂峰。亞里士多德是我們所知希臘歷史上第一個系統(tǒng)闡述戲劇藝術理論的學者。在其《詩學》(Peri poietikēs)中,他對悲劇的形式、結構和流程進行了詳盡的梳理。亞里士多德一方面將喜劇定義為“對低于平常人水準的人們的模仿” ,另一方面則為悲劇給出了一個嚴肅得多的定義: 悲劇是對某個嚴重的、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而且自身完整的行為的模仿……其形式是戲劇化的而不是記敘性的。其中的變故激發(fā)[觀眾的]憐憫和恐懼感,進而讓這樣的情感得以宣泄。 亞里士多德進而指出,在一個“完美的[悲。輨”尽敝校鹘侨宋锩\的變化是關鍵情節(jié),而且這樣的變化絕不能是“由壞變好”,而必須是“由好變壞” 。 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梳理,至少厘清了希臘悲劇的表面含義:(1)悲劇中的激發(fā)性事件是“嚴重的、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而且自身完整的行為”,因而不應是任何瑣碎的災禍或其他悲慘故事;(2)悲劇中的關鍵變故要“激發(fā)[觀眾]的憐憫和恐懼感”,并讓這樣的情感得以宣泄;(3)悲劇事關命運“由好變壞”這一根本性情節(jié)。 但就本書所指的希臘哲學的悲劇性而言,我們一定還需要對悲劇一詞更深刻的理解。在此方面,黑格爾在涉及蘇格拉底生平時的一段評述是極富啟發(fā)意義的: 。厶K格拉底]的遭遇是同他的原則相一致的,而且是高度悲劇性的。說它是悲劇性的,并不是就悲劇這個詞的表面意義而言,譬如人們便把任何一種災禍——如某人死了,某人被處決了——都叫做悲;這是可悲的,卻不是悲劇性的。只有當一個可敬的人遭遇災禍或死亡的時候,只有當一個人遭受無辜的災難或冤屈的時候,我們才特別稱之為悲劇……在真正悲劇性的事件中,必須有兩個合法的、倫理的力量互相沖突;蘇格拉底的遭遇就是這樣的。他的遭遇并非他本人的個人浪漫遭遇,而是雅典的悲劇、希臘的悲劇,它不過是借此事件,借蘇格拉底表現出來而已。這里有兩種力量在互相對抗。一種力量是神圣的法律,是樸素的習俗——與意志相一致的美德、宗教……我們用抽象的方式可以把它稱為客觀的自由……與此相反,另一個原則同樣是意識的神圣法律,知識的法律(主觀的自由);這是那令人識別善惡的知識之樹上的果實,是來自自身的知識,也就是理性——這是往后一切時代的哲學的普遍原則。我們將看見這兩個原則在蘇格拉底的生活和哲學中互相沖突。 黑格爾的這段評述并不嚴謹(比如其所謂“客觀的自由”和“主觀的自由”都是他個人的引申而非希臘原有的概念),但對于本書作者而言,黑格爾之“在真正悲劇性的事件中,必須有兩個合法的、倫理的力量互相沖突”的說法,具有決定性的啟發(fā)意義。也正是基于這一啟發(fā),本書作者將以知識問題為核心的希臘哲學的展開過程及其歷史境遇稱為悲劇性的。 希臘哲學的悲劇性,首先體現在蘇格拉底個人的境遇中。他對“知”的執(zhí)著與雅典人引以為榮的傳統(tǒng)政制構成了巨大的沖突,以致于這一政制依其合法的程序將他處死。在這一結局中,沖突的雙方無疑都具有近乎同等強大的理由,其一方是讓雅典在整個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獲得巨大榮耀的民主政制,另一方則是蘇格拉底看到的斯巴達政制所顯示出的日趨明顯的競爭優(yōu)勢。因而,這“不僅是哲學的悲劇、思想的悲劇,而首先是社會的、政治的悲劇”。 在為自己申辯的最末,蘇格拉底說道:“死別的時辰就要到了,我將赴死,你們還會活下去,誰的下場會好一些,只有神才知道! 這無疑強化了他的個人境遇乃至整個希臘世界的震撼性悲劇感。 不過,蘇格拉底走下被告席時與他的愛徒之間那段“難道你希望看到我公正地被處死?” 的對白,亦為這場悲劇增添些許喜劇色彩,近乎當代人所說的“荒誕劇”(absurd theatre)或者“黑色喜劇”(black comedy,black humor) 。 哲學與雅典政治傳統(tǒng)的沖突在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身上得以進一步延伸。柏拉圖的人生理想當然不僅是要將自己鍛造為流芳千古的學者,而更是要以“帝王師”的身份將他的政治理念落實為具體可行的政治制度。但是,他的政治理念與雅典的政治傳統(tǒng)格格不入,以至于三次遠赴西西里島敘拉古城,試圖借助異域的君王實現自己的政治改革方案,甚至幾度性命難保。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柏拉圖能將他的“德”成功地傳授給敘拉古城的狄奧尼修斯(Dionysius)、迪昂(Dion)或狄奧尼修斯二世(Dionysius II),那么率先征服雅典的力量就可能是敘拉古而不是馬其頓。 作為曾在柏拉圖學園“留學”多年的色雷斯人亞里士多德,其天生的氣質就近馬其頓而遠雅典。我們今天無法確知,亞里士多德在作為馬其頓王子亞歷山大的私人教師時,到底給這位后來的亞歷山大大帝講授了哪些課程,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亞里士多德或許是西方歷史上的第一位成功的“帝王師”,他培養(yǎng)了西方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帝國的建立者,也就是“希臘人的霸主(hegemon),蠻族人的暴君(despot)” 。公元前335年,當年屆半百的亞里士多德闊步進入雅典并開設呂克昂學院時,他是隨征服者“臨幸”雅典的學術領袖。呂克昂學院標志著以雅典居突出地位的希臘世界的終結?梢哉f,雅典將一位異族人培育為古代希臘最博大的哲學家,也培育了自己的終結者。 對亞里士多德個人而言,其在雅典的人生旅程也遠非完美。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猝死于巴比倫,由此激發(fā)了雅典人反抗馬其頓統(tǒng)治的浪潮,而被認為代表著馬其頓利益的亞里士多德自然成為人們攻擊的對象,遭“褻神罪”指控!盀榱瞬蛔屟诺淙说诙螌φ軐W犯罪” ——也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蘇格拉底被判死刑的命運,亞里士多德遁出雅典,并于次年離世。 與希臘哲學之內在的悲劇性相比,上述與個人及城邦命運相關的悲劇都難免顯得“瑣碎”。希臘哲學之悲劇性的內在根源在于:從蘇格拉底經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希臘哲學始終試圖在一個統(tǒng)攝萬物的知識框架內尋求有關世界的終極答案,由此造成人們在紛繁的意見世界中的無所適從。 盡管柏拉圖對話中的蘇格拉底承認,“正確意見”(orthē doxa)在指導人的行為時往往是有效的,而且亞里士多德至少在倫理領域提出讓人們尊崇“明智”(phronēsis)而不一定要等待“知識”的引領,但基于意見而形成的種種習慣、規(guī)范和法律總是以一種弱于懷疑論的形態(tài)飄搖于世。這意味著,整個希臘哲學期待著一場“拯救”。與早期希臘哲學中“拯救現象”的沖動相應,這新一輪“拯救”勢必是“拯救信念”。 正如本書導言中所說的那樣,在理論上,當然可以對如何“拯救信念”提出各種不同的建議和建構。在實際的歷史中,希臘化時期和羅馬帝國時期也的確存在著不同選擇的可能。比如,印度苦行僧(即希臘人所說的“裸體智者”)與希臘懷疑論者之間就發(fā)生過互動 。但是,最后在“拯救信念”上取得壓倒性成功的思想源泉是來自地中海東岸的猶太教傳統(tǒng),而這一以“聽覺”為中心的地方性宗教傳統(tǒng)之所以取得統(tǒng)治地位,并非因為他們擁有更強的思維邏輯,而是因為其對特定信念的固化與強化 。通過“因為荒謬我才相信”(Credo quia absurdum est)這一粗暴命題,以德爾圖良為代表的早期教父表現出全然推翻希臘哲學傳統(tǒng)的雄心。而以奧古斯丁為代表的教父們則對希臘哲學傳統(tǒng)表現出較多的妥協和禮讓,他們試圖將柏拉圖主義和新柏拉圖主義的一些觀念和風格融入基督教教義的解釋和伸展。誠然,奧古斯丁之“我受騙,所以我存在”的論證在哲學上堪比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本體論論證,具有極高的價值。但是在具體的生活實踐中,“我受騙,所以我存在”意味著“不許懷疑”,進一步則意味著基督教會之普世性的強制力。 早期基督教思想領袖借用亞里士多德的“共相”(katholou,亦即普遍性)概念來定義基督教信仰的普世性。在他們看來,基督教教義所包含的“意見”的真理性絕非是“部分的”(merikos)或“個別的”(idios),而是“普遍適用的”(katholikos)。以此“普世性”為基礎,他們將基督教會稱為“he katholike ekklesia”,也就是擁有普世權力的教會 。在此,原本用于形容“知識”之普世性的katholikos,被用來形容遠遠弱于“知識”的、“不能在靈魂中待得很久”的“意見” 。 公元4世紀末,羅馬帝國的政治分裂導致基督教權力體制的分裂。與西羅馬所堅持的“普世教會”相對,東羅馬地區(qū)教會則直接借用希臘哲學中“正確意見”(orthē doxa)概念,將自己的教會稱為“正教”(Orthodoxeia)——基于“正確信仰”的宗教。雖然因其影響范圍的限制,“正教”時而也被稱為“東方的正教”(he orthodoxos anatolike ekklesia),但在其信仰的普世性方面,“正教”從未在原則上承認自身的地域性限制。 在希臘哲學中,“意見”與“知識”本是兩個合法的沖動,雖然前者在知識論中的地位較低。但當被賦予了強制力的一組“意見”借助制度化的力量戰(zhàn)勝其他“意見”并最終全面壓制“知識”,結果就是讓“哲學”成為了“神學的婢女”(philosophia ancilla theologiae) 。對于希臘哲學傳統(tǒng)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顛覆性的思想改造進程,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希臘哲學的悲劇性結局。 在這一結局中,基督教會將地方性的傳說與神話以及以此為基礎構建的信念體系固化為具有普世強制力的信仰體系,并且為此建立了世界歷史上最強大的以維護和傳播特定“信仰”為宗旨的權力機構。這一宗旨,在公元4世紀耶路撒冷的西里爾(St. Cyril of Jerusalem)的以下論述中得以精確表達: 。刍浇蹋萁虝员环Q為普世的,是因為她遍布于整個有人居住的世界(oikoumenes),從大地的這一端到那一端;是因為她以普世的方式傳道,絕不讓信仰的真理縮減半分——無論是關心可見事物還是關心不可見事物的人,無論是探究天上事物還是地上事物的人,都必須知道這樣的真理;進一步說,這還因為教會將所有種族的人——不管是位高權重的還是地位低下的,也不管是飽學的還是頭腦簡單的——統(tǒng)統(tǒng)歸于上帝的駕馭;最終,這是因為[基督教]教會料理并治愈[人的]肉身和靈魂犯下的所有罪惡,因為沒有任何形式的德性——不管是在言辭中、在行事中還是在精神稟賦中——是[基督教]教會所不擁有的。 在將基督教系統(tǒng)化的過程中,我們當然還可以看到希臘哲學的一些論證方式,但以“知識”為目標的希臘哲學作為整體已不復存在。而到公元4~6世紀羅馬帝國面臨分崩離析之時,“意見”對“知識”的壓制,演變?yōu)閷οED神廟和典籍的大規(guī)模焚毀和對不信教者的殺戮,以至于堅持希臘思想方式的學者不得不遠遁波斯,借助扎格羅斯山巒的屏障,才使得古希臘思想與文化沒有被徹底消滅。 在基督教獲取統(tǒng)治地位之后,除了保留在早期教父著作中的少許柏拉圖主義和新柏拉圖主義思想線索外,希臘哲學蕩然無存了,歐洲步入所謂的全面“黑暗時代”。 公元7世紀后,當伊斯蘭教勢力在地中海東岸興起并與基督教勢力進行爭奪時,以“普世教”名義展開的“意見”之爭,最終演變?yōu)橐曰綖槊拇笠?guī)模種族戰(zhàn)爭。 公元1095年,在接到拜占庭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Alexios I Komnenos)的求援后,教宗烏爾班二世(Urban II)決定向地中海東岸的“異教徒”(特別是武力強盛的塞爾柱突厥人)發(fā)起戰(zhàn)爭。在著名的克勒芒議事會(Council of Clermont) 上,烏爾班二世發(fā)表了西方歷史上的第一篇“圣戰(zhàn)”宣言,其中說道: [塞爾柱突厥人]已經侵占了基督徒越來越多的土地,并在7場戰(zhàn)斗中擊敗了基督徒。他們殺戮、抓捕了眾多基督徒,損毀了教堂,摧毀了[拜占庭]帝國……在此問題上,我,而不是上帝,懇求你們作為基督的使者,到各地去宣講,說服所有人——不管什么階層,不管是徒步的士兵還是騎士,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迅速地去援助那些基督徒,并在我們的朋友 的土地上消滅一切下流低賤的種族。 這一“圣戰(zhàn)”宣言的直接后續(xù)就是持續(xù)了兩個世紀的“十字軍遠征”,也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場以信仰為名發(fā)起的大規(guī)模種族戰(zhàn)爭。至此時代,作為悲劇的希臘哲學早已不在,而隨“遠征”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殺戮,都應該被稱為“慘劇”。 這一系列“慘劇”中卻有一個驚喜,隨著十字軍對東方的征伐,他們在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那里重新發(fā)現了亞里士多德,并將他的著作帶回到博洛尼亞、羅馬和巴黎。 本書對希臘哲學的進程及其悲劇性結局的論述,當然不是一部“劇本”,而是對古代希臘哲學這一大“棋局”的“復盤”所得出的一種“印象”。本書作者的意圖也不是像古代悲劇詩人那樣試圖激發(fā)讀者的“憐憫和恐懼感”,而是希望借此“復盤”能使我們對古代希臘哲學的成就、困境和悲劇性結局獲致更精準的理解,并進而在觀念層面上更好地把握我們今天的世界。本書運用了大量史料,看上去也采用了諸多歷史學的方法,但其根本上乃是對古代哲學的一次“復盤”而絕非“記敘”。在此意義上,本書雖說不是一場“戲”,而且也沒有脫離歷史,但確實更加接近于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另一個維度的理解: 歷史學家與[悲。菰娙说膮^(qū)別,并不在于歷史學家寫記敘文而詩人寫詩文——你可以將希羅多德的著作改寫為詩句,但他的著作仍然是歷史。歷史學家與詩人的真正區(qū)別在于:歷史學家敘述已經發(fā)生[存在]的事情,而[悲。菰娙嗣鑼懙氖强赡馨l(fā)生[存在]的事情。因此,比之于歷史,[悲。菰娢母邮钦軐W性的,而且是更重要的。 。ǘ 本書導言部分已經指出,作為中國人研究古代西方文化,對古典語言(特別是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知識的匱乏是真正的困難。本書作者雖曾嘗試研習希臘文和拉丁文,但都由于感覺過難而半途作廢,迄今仍是入門前的(pre-entry)水平。本書對古典著作的理解,主要是基于對英文譯本和部分中文譯本的讀解,但盡可能地參照了希臘和拉丁文原典,并盡一切可能標出了特定概念的希臘文和拉丁文原文。這樣做,不為表示作者在古典語文方面的能力,而是為了方便讀者在詞源學上發(fā)現這些概念的歷史延續(xù)性。比如,kosmos、physis、aretē、doxa、epistēmē等諸多希臘詞匯,都需要我們在歷史的語境中加以理解和分析。在此方面,前輩學者羅念生所主編的《古希臘語漢語詞典》為此次修訂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 在名辭的翻譯上,本書盡可能采用前輩學者已經采用的譯法,或在前輩學者不同的譯法中進行了選擇。本書在翻譯上的最大變化是將柏拉圖的名著Polideia按其原義譯為《政制篇》,而沒有采用已成傳統(tǒng)的《理想國》或《國家篇》 。 私以為,《理想國》之于柏拉圖Polideia,有如《魂斷藍橋》之于Waterloo Bridge(《滑鐵盧橋》),雖不至于離題萬里,但終究偏離了其原來的含義 。而《國家篇》之名,顯然是來自近現代英文(和其他西方語言)的譯法(The Republic),與柏拉圖強調的“政制”并不完全一致,而且古代希臘之“城邦”與現代“國家”概念亦不相同。將柏拉圖之Polideia譯為《政制篇》,不僅是為了更準確地理解柏拉圖,也是為了明確柏拉圖之所謂polideia與亞里士多德及色諾芬所用的polideia一詞之間具有歷史的一致性。 中國對希臘經典的整篇翻譯始于吳獻書翻譯的《理想國》(1921年出版),而對希臘哲學與文化的系統(tǒng)研究的基礎則是由一批“(19)00后”學者奠定的。其中,郭斌和(1900~1987)、陳康(1902~1992年)、景昌極(1903~1982)、羅念生(1904~1990)、嚴群(1907~1985)等先生的貢獻尤其值得稱頌 。他們的一些研究成果所達到的深度至今仍難以超越,而且他們在自身知識范圍內的“盡責”(即所謂due diligence),亦為后人樹立了標桿。 研究西方哲學,語言障礙始終是無法回避的問題。且不說西方語言與中國語言之間的巨大差異,即便是不同西方語言之間以及西方古代語言與現代西方語言之間,各種差別經常也是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 我在二十四五歲時,就曾因不知天高地厚,從英文翻譯了德國哲學家胡塞爾的一本小書 ;仡^看,因我的德文欠佳,且翻譯時也沒有對照德文,其中的錯誤可謂不勝枚舉。這本譯作的出版,至今仍是我的心頭之痛。所幸,倪梁康老師對我的譯文的主體部分進行了翻江倒海般的大修,后收入他主編的《胡塞爾選集》 。我想,若非倪梁康老師對我的寬容和厚愛,他一定是寧愿自己重譯一遍,也絕不會在我的譯文上進行修改的。 近20多年來,我國學界對西方古典著作的翻譯的力度很大,但個別古典著作的中譯本也存在著一些難以回避的問題,其中包括版本說明的問題。比如在一部譯者自稱全部譯自希臘原文的柏拉圖對話中譯本中,一些詭異的錯誤根本不可能出自對希臘文的誤讀,而是出自對英文的誤讀。一個突出的實例是,該譯本所收《法律篇》(706c)中出現了“幼稚無知的人”這樣一個與上下文完全不搭的詞組,顯然是對英文“infantrymen”(步兵)的誤讀——錯將“infantrymen”讀成了“infant + men”。如果翻譯是從希臘原文進行的,這樣的錯誤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出現的,因為古代希臘步兵分hoplitēs(重甲步兵)和peltasts(輕甲步兵)兩種,而無論柏拉圖之希臘原文中說的是哪一種,從中都讀不出“幼稚無知”的意思。 私以為,每個人——哪怕是我極度尊重的學者——都可能因疏忽、誤解而犯錯,甚至犯很“低級”的錯。認錯字、斷錯句、會錯意,都是常見的問題。在此問題上,我期望所有譯者都應如前輩學者所示范的那樣,從一開始就說清楚自己所依據的原始版本,以免讓讀者形成不切實際的期待。 今天,在中國“走向世界”的進程中,中文典籍以及當代中國的諸多重要表達如何翻譯為恰當的英文和其他外文,也正在成為一個日益嚴峻的問題。這超出了本書的探討范圍,但我期望更多的同人能夠關注這一問題。 。ㄈ 本書原版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產品,因此所反映的也是作者年輕時代的閱讀、理解和思想能力。此次得以再版,本愿對原稿進行較大幅度的修改,以便把近20多年來的閱歷融入新版。然而,稍加嘗試后發(fā)現,若要對原書進行較大修改,實際上面臨著極大的困難。這就好比弈棋者對某棋局復盤時常說的那樣,如果行棋中某一手棋改走他位,那就意味著是“另一盤棋”了。雖然作者自信過去20多年間的閱歷,足以讓自己對“棋理”的理解更為深刻,但就具體行棋能力而言,今日之我卻遠弱于20年前之我。也就是說,今日之我或許具備了抉擇另一種“境界”的能力,但已不再具備下“另一盤棋”所需的技術分析能力 。因此,這次對原稿之修訂,以“打補丁”為主,而并沒有將歲月的磨礪用于“另一盤棋”的展開。 先輩陳康先生曾經期望,中國人對古代希臘哲學的解讀“也能使歐美的專門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甚至因此欲學習中文” 。 私以為,如若要在技術分析的層面成規(guī)模地實現陳康先生的這一愿望,前路漫漫,雖然陳康先生個人已然做到極致。但是,正如趙汀陽所指出的那樣:“現代中國文明是一個文化復合體,西方思想已經成為中國思想的一個內部資源……中國思想資源與西方思想資源的互補性或矛盾性也已經成為現代中國思想的一個內在結構! 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現代文明的這一“內在結構”將使得中國人在哲學和文化層面開辟出另一種“境界”,而這勢必在不久的將來使得歐美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 事實上,趙汀陽對“天下”與“中國”的闡釋,已然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哲學境界。 …… 今天,回憶起葉老師當年的囑咐,依然覺得其意味深長。近十幾、二十年,我確實在拼命地讀中文書,而且好像讀出了一些感覺。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把這些感覺至少部分地表達出來。 每當葉老師看到一篇好文或一本好書,他總是說:這“挺好玩兒”的,你也看看吧!這之中的意味,正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的最深層底蘊。 感謝商務印書館的武維琴和吳雋深二位先生。在我人生遭遇極大困難的時期(也就是本書原版出版之前的一段時間),他們給了我極大的幫助。 感謝黃平、喬良、王湘穗、丁一凡、張宇燕、趙汀陽等眾位仁兄,他們在各自領域的頂尖表現時時給我以靈感和啟示。尤其汀陽,從他1994年出版的《論可能生活》,到今年出版的《天下的當代性》和《惠此中國》,都始終給我供應著最怡心的滋補。 感謝長期旅居北京的意大利學人郗士(Francesco Sisci),他對東西方社會、文化與政治的理解始終在拓展我的視野。想當年,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讀墨子,而我在讀托馬斯·阿奎那。那樣的場景,或許可稱之為風景。 感謝法國遠東學院北京中心的杜杰庸(Guillaume Dutournier)教授,他對本書中引述的希臘文和拉丁詞匯進行了校訂。 最重要的,要感謝中信出版社的編輯王文婷。沒有她的鼓勵和幫助,這次修訂不可能完成。這讓我不由得對自己說:如果這樣聰慧、美麗而且富有學術激情的年輕人對你有所期待——不是期待你去照本宣科,而是期待你寫出的東西有所值,那么你真的應該享受一下“鞠躬盡瘁”的感覺!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本書在修訂過程中得到許多朋友的指教,一些錯誤得以改正。但是,對本書中仍然可能存在的各種錯誤,我個人承擔最終責任。 呂祥 2016年8月28日 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 本書在排印過程中,驚悉葉秀山老師于昨晚在家中猝然離世,萬分悲痛。葉老師對當代中國哲學研究事業(yè)的貢獻是巨大的,對我個人的教誨和督導是我終身難忘的。 葉老師一生著述極豐,但此時我想到的,是幾年前他在一次小型研討會上談到歷史性和時間性時說到的:“你唯有做事才能讓時間凝固下來!”這或許是他一生最美妙的金句。 2016年9月8日補記 授權書.jpg
呂祥,1985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哲學系,1991年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哲學博士學位。目前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及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從事戰(zhàn)略傳播、世界政治和國際關系方面的研究。
引言 雅典與耶路撒冷
第一章 知識問題的提出 1. 希臘哲學的歷史起點 2. 邏各斯 3. 從邏各斯到真理 4. 現象的破滅 第二章 拯救現象 1. 邏各斯與德性 2. 蘇格拉底的使命 3. “無人自愿犯錯” 4. 知識與理念 第三章 知識的困境與出路 1. 美諾悖論與“回憶” 2. 邏輯與常識的修正 3. 懷疑論的解決:終止信念 4. “荒謬”與“信仰” 附文 蘇格拉底傳 參考文獻 后記:悲從何來?
引言:雅典與耶路撒冷
我們今天所謂知識論(epistemology或theory of knowledge)從起源來說可以推溯至公元前6世紀之后、特別是公元前5至前4世紀以雅典為中心的環(huán)地中海世界。在那一時期,伴隨著數種政治制度的相互競爭乃至敵對,伴隨著科學(特別是數學)、藝術(特別是戲劇與造型藝術)和貿易的蓬勃發(fā)展以及個人生活的豐富,哲學以其特有的提問方式和追求目標而獲得了一種顯著地位。自那以后的兩千多年中,哲學不僅始終滋養(yǎng)著西方精神文化的發(fā)展,而且進入19世紀之后即已成為全世界的精神財富。這種普世影響的獲得,根本上有賴于希臘哲學家們明確提出并且全力追求的“知識”(epistēmē )以及他們對于知識與意見(doxa)的原則性區(qū)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除了米利都學派的宇宙論嘗試之外,希臘哲學就其整體而言是知識論的,即是說其核心問題是有關知識問題的。對于當時重要的哲學家來說,知識不僅包含對自然的根本原則的認識,而且還是對個人行為、政治制度以及宗教態(tài)度的選擇與評價標準,今人所謂之本體論、倫理學、政治學等諸多學科都被要求納入統(tǒng)一規(guī)范的知識論框架。在蘇格拉底看來,人的行為的任何方面的失誤皆導源于無知,因而無知不僅是個人亟待彌補的欠缺,而且從道德上說甚至是一種惡(kakia或kakos )。而所謂無知,根本來說即是對認識對象的“本質”(eidos,即理念)的無知。由此我們可以說,希臘哲學在其最突出的方面是一種本質論(essentialism),而不是任何一種“存在哲學”(existentialism)。由于這種本質論的訴求,希臘哲學為未來科學的發(fā)展奠定了第一塊基石,以至于我們在現代科學(特別是數理科學)中看到的方法論因素,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與希臘人的貢獻有關。 然而,一種要求涵蓋一切的本質論的不可避免的代價即是它要求舍棄我們所面對的紛繁世界,并對現實世界做出形而上的二重區(qū)分。在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哲學之中,相對于意見與知識這二重區(qū)分的是現象與實在的劃分,而如何溝通這兩個具有原則性區(qū)別的世界則幾乎成為柏拉圖哲學的全部努力之所在;用希臘人自己的術語來說,這種努力即是“拯救現象”(diasōzein ta phainomena) 。作為被拯救者的現象及與之相關的意見表達不具有積極內容,至多只是達致知識的某種參照。用陳康的話說,這表明了一種“認識論上的悲觀主義” 。在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之中,我們仍然看到這種對意見世界的消極理解及其本質主義的前提,不過他卻特別在倫理方面對常識做出諸多讓步,承認情感、欲望等非理性因素都影響著個人的道德行為。然而,讓步并非一種真正的解決。意見的紛亂、道德信念的無政府狀態(tài)依然是人們面臨的現實。當傳統(tǒng)社會構架遭到破壞而習俗的制約力量日見衰微之時,懷疑論哲學則自然而然地在整個希臘化時期達到空前活躍,以至于柏拉圖自己創(chuàng)立的學園亦即成為懷疑論的講壇。值得注意的是,希臘懷疑論的邏輯前提恰恰就是對意見與知識、現象與實在的二重區(qū)分;懷疑論者并非以對知識的疑問為出發(fā)點,而是要求人們在面對紛繁現象世界時拒絕表達意見和行使判斷,因為任何一種意見的反面都是同樣有效的。按照塞克斯都·恩披里可的記述,懷疑論者勸告人們順從現象的引導,“無信念地”或“無意見地”(adoxastōs)生活下去 ,從而“獲得安寧” 。對于懷疑論者來說,實際生活中的美丑、善惡、真假缺乏確定的界限,而如果有善這樣的東西,那么“最高的善就是不作任何判斷” ,這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在當時曾贏得廣泛贊許,甚至伊壁鳩魯也“非常推崇”皮羅的生活方式 。我們將可以看到,后亞里士多德時期的希臘哲學至少在倫理方面達到了普遍的懷疑論,而柏拉圖哲學的消極方面在這一時期得到相當徹底的貫徹。人們似乎不再對柏拉圖通過其“洞喻”所表明的通向光明的道路感興趣,而是更樂于停留在洞穴之中任憑自然引導。從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后3世紀近六百年之中,伴隨著新柏拉圖主義、斯多亞學派諸種哲學的發(fā)展,懷疑論始終以其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嘲弄著一切積極的努力 ,F實世界的實在性、生活的意義與目的這些重要問題的解決都在期待著新的光源,而如何給予意見以積極的內容將為哲學的發(fā)展提出一個新的維度。 本書的目的并不在于為希臘哲學的困境尋找解脫的道路,事實上,這條道路已經歷史地被給予了。理論上說當然還有別的出路——甚至更好的出路,但希臘哲學在整個希臘化時期所遭遇到的歷史性使這條道路具有了無可逆轉的意義。這種解脫不是來自任何哲學或形而上學的靈感,亦非來自希臘人文傳統(tǒng)中的任何一部分,而是來自一個完全缺乏哲學訓練的民族,即猶太民族的信仰傳統(tǒng)。對于具有篤信上帝兩千年歷史的猶太人來說,上帝不是任何形而上學訴求的結果,不是人類理智的創(chuàng)造,而生活的意義與目的亦不是任何知識所能企及的。自然本身并不能指出世界的根源,人類理智則更不是萬物的尺度。猶太人的上帝的首要品格即是摩西所說的:“聽著,以色列人,我們的主上帝是唯一的主! 摩西借此所表達的不是任何一種形而上學的原理,他只是作為一個受到天啟的先知來向眾人宣示他們應該崇拜的上帝是什么樣的。在大約公元前2000年開始的《圣經·舊約》歷史中,我們沒有發(fā)現猶太人創(chuàng)作過任何科學的或形而上學的作品,他們的詞匯也相當缺乏對抽象意義的表達,其所信仰的上帝與其說是全能、全知、全善的抽象物,不如說更像是一位地中海東岸的專制君主。猶太人的《圣經·舊約》歷經近千年時間才成定稿,其中充滿的是上帝如何創(chuàng)世以及人們該如何敬畏上帝的故事,根本未能成為一整套有關上帝與信仰的神學體系;用現代研究者的話說,《圣經·舊約》要求的是不斷的復頌而不是理解(“more reverted than understood”) 。在這不斷的復頌之中,上帝乃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上帝,是亞伯拉罕、以撒、雅各以及眾多先知的上帝,他的話語總是以命令的形式落實到各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之中。這里沒有一點懷疑的余地,而是要人們帶著無條件的信仰投身于自己的生活。“對主的敬畏乃是智慧的根源。” 我們將能夠指出,這一完全非哲學的傳統(tǒng)為希臘人的愛智傳統(tǒng)提供了全新的基礎。正是以猶太教為前身的基督教所倡導的思想填補了希臘人所舍棄的意見世界。 猶太教本身還只是一種民族性的、地域性的宗教,它之能夠發(fā)展成為具有普世影響的基督教也根本上是受希臘思想影響的結果。從歷史來說,二者的融合一方面是公元前6世紀起猶太人的散居(diaspora) 所造成的文化接觸的結果,另一方面則是羅馬帝國時期希臘文化的擴張所帶來的世界主義觀念的結果,但從根本上說則是因為希臘思想遺留下一個巨大的需要填補的空缺。在《新約圣經》的福音書之中,上帝首次被等同于希臘人所說的“邏各斯”(Logos),這一等同被歷史學家們看作是“基督教教義史上所發(fā)生的最重要的事件” 。雅典與耶路撒冷的遺產由此而開始了至為活躍的交融,而我們所要探討的知識論問題也就有了一個新的維度。 本書將不討論到底是希臘哲學被基督教化了還是基督教被希臘化了這樣的問題,而只是著眼于希臘哲學的本質主義前提是如何面臨困境而又是如何在與基督教的接觸中被賦予了新的前提的。由于這樣的目的,本書將以適當的篇幅來說明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說如何可以為希臘的本質主義知識論提供一種實在論的保證,以及早期基督教思想家們 對信念與理性之關系的闡述如何可以為希臘哲學中的意見世界(亦即人的周遭世界)提供一種“存在性的”(existential)解決。因而,在選取材料方面本書將不可避免地舍棄諸多富有深遠意義的思想內容,從而在任何意義上此項研究都不會成為一部完整的思想發(fā)展史。另一方面,本書的目的亦不在于提出一部神學思想發(fā)展史, 從根本方面來說,本書的目的純粹是對一段哲學歷史的“復盤”(借用中國圍棋術語),而不是對歷史文化發(fā)展脈絡的完整描述或厘清。因此,本書在方法論上是哲學的,而不是歷史的或文化的。 值得說明的是,我在本書中避免了使用“基督教哲學”(Christian philosophy)這一術語!盎浇陶軐W”這一概念在20世紀特別得到日爾松(Etienne Gilson)等人的倡導與發(fā)揮。在他們看來,從圣查士丁到托馬斯·阿奎那的整個中世紀哲學都將基督教信仰看作是人類理性之不可或缺的輔助手段,因而中世紀哲學就整體而言即成為基督教哲學!盎浇陶軐W是這樣一種搞哲學的方式,它使得基督教信仰與人類理智在其中聯合起來對哲學真理進行共同的探討! 日爾松試圖以此來消除基督教信仰與哲學探討在形式上的不同,從而使二者達成實質的統(tǒng)一。然而,即使他本人也清楚地看到,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一種叫作“基督教理性”(Christian reason)的東西,而至多只能有“基督教對理性的運用”(Christian exercise of reason) 。從對理性的運用我們根本無法得出理性與信仰的實質統(tǒng)一,就好比數學在其主要任務的一個方面是為物理學服務的,但數學與物理學的界限(無論是形式上的還是實質上的)從來就沒有消失也不應該消失,而且我們也并不能根據物理學家所經受的數學訓練以及他們擁有的數學知識而推斷出一種叫作“物理數學”(physical mathematics)這樣一種東西。 因此,雖然日爾松的“基督教哲學”概念已在歐美學術界得到相當的推廣 ,本書作者仍然堅持基督教信仰與哲學的原則性區(qū)別。堅持這種區(qū)別的關鍵理由在于基督教所要求的信仰是以基督教的一系列信條為基礎的,而違背這些信條的人要么是異教徒,要么是所謂異端; 同時,信仰不僅要求人們相信一些特定的命題(比如“上帝存在”“耶穌基督乃為處女所生”等等),而且要求人們將自己投入到這一系列命題所展示的生活中去。不過,基督教信仰與哲學的這種原則性區(qū)別并不妨礙我們以哲學的眼光來看待信仰以及有關上帝的許多命題。當我們在早期教父 的著作中看到有關信仰與理性的關系、人的自由與惡的問題的討論時,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們也是作為哲學家來談論這些問題的,盡管他們的目的也許是既定的而非純哲學的 。我們可以將基督教思想家們所提出的哲學看作是“有關基督教的哲學”(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或philosophy for Christianity),而不能是日爾松所倡導的“基督教哲學”(Christian philosophy)。此所謂“關于基督教的哲學”可類比于當代所討論的“宗教哲學”(philosophy of religion)。在宗教哲學的研究中,人們既可得出有利于或傾向于某一宗教立場的結論,亦可提出不利于這一立場的結論,因而其研究是哲學性的。而“關于基督教的哲學”與所謂“基督教哲學”的不同則可類比于所謂“關于科學的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與“科學性哲學”(scientific philosophy)。在這兩對概念之中,引起爭議的總是后者。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使用“教父哲學”(philosophia patristica)這一術語,并把它置于諸如柏拉圖哲學(Platonic philosophy)或斯多亞哲學(Stoic philosophy)的同一層面上加以討論。做出這種說明不僅是為了語義的澄明,而且更是為了達到對于文化中的復雜現象的清晰理解。 盡管并非本書作者的主要目的,本書的結論將印證一個人們時而提到但在關鍵點上缺乏論證的觀點,即是說:西方文明并不僅僅等同于古代希臘文明的衍生,而一部西方哲學的歷史亦不會如同懷特海所說的那樣“是由一系列對柏拉圖的腳注構成的” 。如果沒有以《圣經·舊約》為中心的希伯來文化的參與,希臘時代的科學精神(即對知識的追求)甚至勢必全然喪失其賴以立足的根基,從而長久地深陷于懷疑論的泥潭而不能得出更多的結論。在奧古斯丁第一次明確說出“相信以便理解”(Crede ut intelligas) ,他的這一表述讓整個西方世界差不多消化了一千五百年,才在世俗哲學家中有所表達。如果我們不能把握這一表述的全面含義,我們也就不能理解康德何以要“為信仰留下地盤”。事實上,真正試圖擺脫任何教義的束縛而單純在哲學的范圍內解決奧古斯丁問題的努力,直到20世紀才真正出現,那就是胡塞爾所提出的現象學,F象學所要解決的全部問題可以簡略地歸結為:從純粹主觀的世界(生活世界,或曰周遭世界)何以能夠達到客觀的本質(知識)。提出這一問題的目的顯然是要求普遍的客觀性,而其出發(fā)點則無疑是“存在性的”,涉及一個尚未對象化或主題化的純粹自我。當然,談論這一問題已與本書的主題相去甚遠,本書作者不過是借此表明歐洲中世紀的貢獻超出了許多人本來的估價,甚至超出了諸如日爾松、馬利丹(Jacques Maritain)等人不遺余力為中世紀哲學所做的辯護。今天,當中國人樂于討論是以西學為體還是以西學為用之時,我則樂于在此提出一個典型的蘇格拉底式問題:“在我們討論是以西學為體還是為用之前,讓我們先搞清什么是西學的eidos。”事實上,今天國人所談論的西學基本都是以歐洲啟蒙時代的文化理想為楷模的,而啟蒙時代不過是整個西方歷史上的一個片斷而已。因而,如果本書能夠幫助澄清所謂“西學”在哲學方面的體現,那么作者亦即達到了寫作本書的部分目的。 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應該將本書理解為對基督教或其他什么學說的辯護,事實上本書作者的全部意圖只是希望通過“復盤”而達到對所謂以哲學為核心的“西學”的部分理解。本書作者特別希望獲得有關材料方面或對特定概念的解釋方面的批評。 作為一個中國人來研究西方古代時期的哲學,語言知識(特別是希臘文,希伯來文、拉丁文等古典語言)的欠缺為作者構成了真正的困難。因此,在對材料的運用和解釋方面,本書盡可能充分地應用了當代西方學者的成果,作者往往僅是在比較了數種不同解釋之后而選取一種或綜合出一種解釋。這樣,本書就難免流露出耶格爾(Werner Jaeger)、康福德(Francis M. Cornford)、葛斯里(W. K. C. Guthrie)、歐文(G. E. L. Owen)、弗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陳康(Chen Chung-Hwan)以及曾給予我言傳身教的老師傅樂安、葉秀山等眾多哲學史大家的影子,也還會露出胡塞爾(Edmund Husserl)、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蒂利希(Paul Tillich)等20世紀哲學家或思想家的影子。其得其失,作者希望皆有引起進一步討論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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