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tǒng)編版《汪曾祺小說散文精選》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汪曾祺全集》的基礎上,針對中學生精選的經(jīng)典版本。所選名篇《受戒》、《異秉》、《大淖記事》、《端午的鴨蛋》等代表作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平淡而韻味無窮的風格和豐富的人生情趣,在近年出版的眾多汪曾祺作品選中,以版本的嚴謹精當和遴選的用心勝出。
好看的應該長遠存在
我們來看看汪曾祺在他生前唯一一部影像資料《夢故鄉(xiāng)》里怎么介紹自己的:我是汪曾祺,江蘇高郵人,1920年生,今年七十三歲了。
我在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曾經(jīng)在昆明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簡稱西南聯(lián)大)讀過四年中國文學系。
解放以前,曾經(jīng)當過中學教員,歷史博物館的職員。
解放以后,相當長的時期是作為文學刊物的編輯,曾經(jīng)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
近二十多年來,我是在北京京劇院擔任編劇。但是我的主要工作,還是寫短篇小說和散文。我的作品相當一部分是以我的家鄉(xiāng)高郵作為背景的。這幾句話,簡簡單單地道盡了自己的生平,甚至某些創(chuàng)作特色。我們所能增補的,無非是汪曾祺逝世于1997年這幾個字。
汪曾祺的小說,也不太像小說,說成散文,甚至散文詩也未嘗不可他沒有很強的虛構能力,小說里的人物,大抵都有原型。很多人物,他在小說里寫一遍,后來又在散文里寫一遍,前后比較,區(qū)別也不大。他自己也說:散文詩和小說的分界處只有一道籬笆,并無墻壁。(《晚飯花集·自序》)人家問他對小說結構的看法,他說隨便!老友林斤瀾提抗議,他才加了個狀語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自報家門》)。凡此種種,能把強調(diào)文體的語文老師氣暈。
這人一生的創(chuàng)作,用一個字概括就是散。小說散文固是當行,京劇也寫,文論也有,舊詩新詩對聯(lián)也時?痛T谧骷依,他的書畫與烹飪也頗有名氣,海內(nèi)外都曉得。用梨園行話說,文武昆亂不擋。
文風也散,如20世紀80年代的成名作《受戒》《大淖記事》,一開篇都是大段的風俗敘寫與人物素描,主角在后臺等得都快睡著了。所以這些篇什一出,幾乎人人驚呼:小說還可以這樣寫!我的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散。這倒是有意為之。我不喜歡布局嚴謹?shù)男≌f,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蘇軾說: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答謝民師書》)又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文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這樣寫還含有對題材、人物、情節(jié)的驚詫,現(xiàn)實主義敘事普遍追求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汪曾祺這樣的寫法算什么呢?連他的老友楊毓珉,最初向人推薦《受戒》時,也是評價說味道十分迷人,可是回頭一尋思,又覺得毫無意義。寫小說寫到毫無意義,還能讓人覺得味道十分迷人,這是老汪獨一份。
汪曾祺也知道自己不主流,不偉大。他有點兒憤憤不平,但又有點兒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準備了辯護詞:是誰規(guī)定過,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既然歷史小說都可以寫,為什么寫寫舊社會就不行呢?今天的人,對于今天的生活所過來的那個舊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認識認識嗎?舊社會的悲哀和苦趣,以及舊社會也不是沒有的歡樂,不能給今天的人一點什么嗎?他自己問自己:這篇小說像什么?然后又自答:有點像《邊城》。(《關于〈受戒〉》)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這一點,師生二人都引以為傲。說汪曾祺千里迢迢去昆明報考西南聯(lián)大,完全是奔著沈從文去的,未免稍嫌夸張,但必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1997年4月2日夜,離汪曾祺去世還有一個半月,他又夢見了早已過世的沈從文先生。沈先生還是那樣,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長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挾著一摞書,神情溫和而執(zhí)著。沈先生對學生汪曾祺的教誨也一如既往:文字,還是得貼緊生活。用寫評論的語言寫小說,不成。
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四年,修了沈從文三門課,經(jīng)沈從文之手修改、介紹發(fā)表的文字數(shù)以十篇計。三十年后重拾小說之筆,他記得沈先生說過的兩句話:要貼到人物來寫。千萬不要冷嘲。這話被汪曾祺視為小說學的精髓。我們從《汪曾祺全集》中隨便扯出一篇來,找不見一點兒違反沈先生教誨的地方。
所以散也意味著散淡,不跟風,不領潮。1987年,汪曾祺在小說集《茱萸集》的題記中自個兒給自個兒下了結論:我的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可以視為別裁偽體。我年輕時有意領異標新。中年時曾說過:凡是別人那樣寫過的,我就絕不再那樣寫。現(xiàn)在我老了,我已無意把自己的作品區(qū)別于別人的作品。我的作品倘與別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因為我不會寫別人那樣的作品。也是1987年,他在美國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時說:我曾在一篇談我的作品的小文中說過: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我覺得這樣說是合乎實際的,不是謙虛。主流是什么?我說不清楚,也不想說。我只是想:我悄悄地寫,讀者悄悄地看,就完了。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很響亮。這是真話。
我年輕時曾受過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但是我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我經(jīng)歷過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從云層回到地面。我現(xiàn)在的文學主張是: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實主義。(《自序》)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實主義聽上去很主流,不是嗎?其實不然,在汪曾祺看來,熱衷于抒情與議論是白話文盛行以來寫小說者的流行趨勢,他覺得大多數(shù)可有可無。
汪曾祺沒說這個現(xiàn)象的物質(zhì)原因,我?guī)屯粼餮a一句:因為現(xiàn)代印刷術太方便了,紙墨印刷,都不甚值錢,所以書可以印得很厚,話可以說得很長。汪曾祺逝后,文字發(fā)表陣地很大一部分轉(zhuǎn)入網(wǎng)絡,就更沒關系了,兩百萬字起碼,最高紀錄好像是一千六百多萬字。
總結起來,汪曾祺認為小說首重語言,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結構可以隨便,但要點是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作者的情懷,要放在敘事的字里行間里,用抒情的筆觸敘事。(《小說筆談》)
他舉了兩個例子:我寫《徙》,原來是這樣開頭的:
世界上曾經(jīng)有過很多歌,都已經(jīng)消失了。
我出去散了一會步,改成了:
很多歌消失了。
我在《異秉》中寫陳相公一天的生活,碾藥就寫碾藥,裁紙就寫裁紙,兩個字就算一句。因為生活里敘述一件事就是這樣敘述的。如果把句子寫齊全了,就會成為:他生活里的另一個項目是碾藥,他生活里的又一個項目是裁紙,那多嚕嗦!汪曾祺認為:我犧牲了一些字,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
短,才有風格,F(xiàn)代小說的風格,幾乎就等于:短。(《說短與友人書》)這種對語言的極致追求,既是現(xiàn)代小說的風格,也是一種古典的美學追求,但不是古代白話小說的風格,白話小說脫胎于話本,本身就有拖沓冗長的敘事毛病。然而自唐宋之后,已經(jīng)不用刀子往竹簡上刻字了,但文人雅士,仍然辭尚古簡,而且書畫同源,以留白為美。汪曾祺擅書畫,這個道理他當然懂。
所以散的另一面是通。
打通古典與現(xiàn)代,打通現(xiàn)代與當代,打通雅言與俗語,打通小說與散文,以及書、畫等其他藝術形式,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理念上,打通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與使這個世界更加詩化。汪曾祺可稱當代文學中的一位難得的通人。
所謂最后一個士大夫的稱呼,其實是站在經(jīng)歷了斷裂與單面化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立場上,驚異于對另一種美學傳統(tǒng)的發(fā)掘。汪曾祺生長于那種美學傳統(tǒng)的尾聲,經(jīng)過民國既關懷鄉(xiāng)土嬗變、又追躡世界潮流的文學教育洗禮,再身歷建國初對民間文化的發(fā)現(xiàn)與整理,正如汪曾祺自述經(jīng)歷過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從云層回到地面,他自己也成了中國自晚明以來的近世文學傳統(tǒng)送給20世紀80、90年代文學的一份禮物。
鐵凝在《相信生活,相信愛》中引一位評論家的話評價汪曾祺:在風行現(xiàn)代派的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以其優(yōu)美的文字和敘述喚起了年輕一代對母語的感情,喚起了他們對母語的重新熱愛,喚起了他們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他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顯出特別的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
這一點,汪曾祺自己也有信心。他回答過一個問題:沈先生三十年前寫的小說,為什么今天還有蓬勃的生命呢?他說: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我想了幾天,后來還是在沈先生的小說里找到了答案,那是《長河》里夭夭所說的:
好看的應該長遠存在。(《沈從文和他的〈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