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chuàng)作這些歷史文化散文的過程中,我的腦海里始終浮現著一個模模糊糊
的畫面:海天茫茫,幾穗忽明忽滅的燈火,在漂泊的漁舟上,隨波蕩漾。而核
心印象就是一個遙字。
遙,是歷史的本質性特征。由于諸多條件的制約,歷代失記和被遺忘的部
分,總要大大超出已記部分。就已記部分來說,人類本身有外在與內在之別,
歷史所記載的或者說后人所面對的,多數屬于外在之物;而內在之物已隨當事
者的消逝而永遠不可能再現。后人只能憑借這些外在之物傳遞的信息,試圖為
歷史黑箱中的一個個疑團解密。早在九百年前,王安石在《讀史》詩中就
曾慨嘆: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當時黮黯猶承誤,末俗紛紜更
亂真。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區(qū)區(qū)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
信然。
遙遠、模糊,對于史學家解讀歷史來說,無疑都是致命障礙;而在作家、
藝術家那里,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不
僅不是障礙,反而頗富詩情畫意。當然,文藝本身也可以說是一種歷史,是一
段段民族的精神追尋史。對于歷史的反思永遠是走向未來的人們的自覺追求。
而所謂歷史感或歷史意識,就是指對過去的回憶與將來的展望中體現出來的某
種自覺意識和反思,其中蘊含著一種深刻的領悟。就是說,文學家是憑借內心
世界深深介入種種沖突,從而激起無限波瀾來打發(fā)日子、尋覓理性、詮釋人生
的。他們通過搜索歷史與現實在心靈中碰撞的回聲,來表現其對于人生命運的
深情關注,體味跋涉在人生旅途中的獨特感悟。正由于作家觀照歷史,是既要
用眼還要用心的,所以,史海遙燈,可能會更加富有詩性,啟發(fā)其無窮的
想象力。
而且,從審美的角度看,歷史題材具有一種間離效果與陌生化作用。
和現實題材比較起來,歷史題材把讀者與觀眾帶到一個陌生化的時空當中,
這樣可以更好地進行審美觀照。作家與題材在時空上拉開一定距離,有利于
審美欣賞。朱光潛先生說過:年代久遠,常常使最尋常的物體也具有一種
美從前這兩個字,可以立即把我們帶到詩和傳奇的童話世界。是呀,
我們小時候,不也常常被老祖母的從前有一個什么什么迷得如癡如醉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由于人生的有限性,面對史海的蒼茫,即便是再高產
的寫手,大概也只能像佛經上說的: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我在這
方面,所做的就更是微不足道。這也反映在這次的編選工作中以歷史為題
材的拙作,總數不足二百篇;而文集限于字數,必須加以遴選。這樣,展現在
讀者面前的僅有二十五篇,為數自然更少。
我的選取標準,主要是想盡量達到豐富多樣,同時考慮代表性。拙作中的
歷史文化散文,按題材分,曾出版過帝王、政要、文人、女性、域外、詩話等
方面的散文專集。這次都有所體現,比如,文人、女性大約各占三分之一,域
外占六分之一(中間有交叉)。歷史是在時間中展現的,這些散文所寫的,最
遠的追溯到洪荒未辟之世,中經戰(zhàn)國秦漢唐宋遼金明清,直至20 世紀末。基
本內容,一字以蔽之,就是人寓人性、人生、道路、命運等哲思、史
眼于紛繁史實之中。
二
以我的切身體驗,寫作歷史題材的散文,要做三方面的工作:一是消化史
實,弄清歷史人物的行跡和歷史進程的脈絡,盡量達到對所寫人物爛熟于心,
動筆之前,歷史人物先就活在作者心里,而不單是記住一些事件經過;二是運
用史識、掌握史觀,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進行分析,提出獨到見解;三是適
當借鑒小說、戲劇、電影、繪畫等藝術門類的創(chuàng)作手法,進行細節(jié)描寫、心理
刻畫、形象塑造,以及必要的聯想與想象。前者是基礎,后二者見功力。譬如
射箭,前者是至,后二者是中: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語出《孟子》)
分析歷史人物,在運用唯物史觀分析其所處時代、社會環(huán)境,研討其成長、
發(fā)展路徑、成敗、得失經驗的基礎上,我還注意借鑒西方史學研究中經常應用
并已證明確有價值的一些現代科學方法,如法國年鑒派的歷史分析方法、弗洛
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現代遺傳學的方法和理念、行為科學、現代人才學、歷
史心理學等,來研究歷史人物的不同特點,比如性格、心理、素質、命運,等等。
歷史是一個傳承、積累的過程,一個民族的現在與未來都是歷史的延伸;
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問題上,更是古今相通的。把觀念交給歷史人
物的個性與命運,將歷史人物在人性、人生方面的種種疑難和困惑作形象的展
現,用過去鑒戒當下,探索精神出路,揭示規(guī)律性認識,這可以說是我寫作歷
史文化散文的一個立足點。讀者盡管與這些歷史人物蕭條異代不同時,卻
有可能通過具有歷史邏輯性的文本獲得共時性的感受,同樣也會悵望千秋一
灑淚的。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對思想、對創(chuàng)新充滿渴望的時代,人們的主體意識、探
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已經大大增強,可是,哲學含蘊的稀薄、動人心
魄的思想刺激的缺乏,恰恰是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為此,
我在歷史散文創(chuàng)作中,為自己提出一個深度追求的目標。由以往的注重歷史事
件、外部世界的描繪和說明性意義的傳達,轉為對人的個性品格、自身情感、
生存狀態(tài)、心靈世界的深層挖掘,以深刻的人生思考、深層的哲學內涵和情感
密度走近讀者,從而實現創(chuàng)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精神對接。這種深度追求,是
同個性化的寫作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缺乏個性化的支撐,勢必導致思想的平庸
化和話語的共性化。根據我的創(chuàng)作實踐,作為一種極富活力的人文精神,個性
化可以抵制煩瑣、無聊、淺層次的欲望化和心靈的萎縮現象,而表現出對人類
命運的終極關懷,對審美意蘊的深度探求,使心靈情感的挖掘達到一個很深的
層面。
三
文學是靈魂的曝光、內心的折射。蘇珊·朗格說,藝術表現的是人類的情
感本質。這種情感本質,必然是人類深層意識的外射,是個體生命對客觀世界
的深刻領會與感悟。也就是說,作者要通過自身的靈性和感受力,通過哲學思
維的過濾與反思,去燭照歷史,觸摸現實,探索文化,追尋美境。
我寫歷史人物,特別喜歡那些個性鮮明、境遇復雜、矛盾叢生、充滿謎團、
爭議很大的人物,因為這類人物富有可言說性,所謂大有文章可作,作家
可以大顯身手。破解謎團的過程,就是檢驗作者識見水平、思想深度、歷史眼
光的過程,也是發(fā)揮作者分析能力、施展文學才力的過程。
寫這類人物,著眼于人的性格、命運、人生困境、生命意義的探尋,而不
是滿足于事件的講述和場面的渲染。比如,我寫封建帝王,他們同樣是人
當然他們是特殊的人群,由于他們的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予取予奪的政治威
權,特別是血火交迸、激烈爭奪的嚴酷環(huán)境,往往造成靈魂扭曲、性格變態(tài)、
心理畸形,時刻面臨著禍福無常、命途多舛的悲慘結局。這就更容易引起人們
的加倍關注。
知人論世,突破一般的功業(yè)成敗、道德優(yōu)劣的復述,大膽引進邏輯學、數
學上的悖論范疇,揭示歷史進程中關于二律背反、兩難選擇的無解性;關于道
德與功業(yè)的背反,事功與人性的背反;關于動機與效果的背反,欲望、愿望、
意志與現實的背反;關于所當為與所能為,所能為與所欲為的矛盾;關于必然
與偶然、應然與實然的矛盾,從中破譯那些充滿玄機、變數、偶然性、非理性
的東西。通過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細節(jié)、異常變故,揭橥、呼喚一種自由超
拔的生命境界。
在歷史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中,存在一個如何以開放的視角、現代的語境,做到
筆涉往昔,意在當今,亦即所謂現實關懷、現實期待的問題。前人說,古人
作一事,作一文,皆有原委。這種原委,有的體現在人物的際遇、身世上,
有的依托于濃烈的家國情懷,或顯或隱地抒懷寄慨,宣泄作者的感慨與見解。
金圣嘆曾經說過:人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
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fā)揮出來。所以,他于《游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
乃至其余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一部《史記》
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我寫秦始皇(《欲望的
神話》)、曾國藩(《用破一生心》)的欲望無窮,終致敗毀,就有著強烈的
現實針對性。
按照古籍中序者,謂端緒也的說法,附綴弁言,以明作意。
王充閭
2015 年8 月于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