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老家的北面有一條大河,地圖上標記為老通揚河,民間則稱之為官河。
以這條河為界,河北為里下河地區(qū),河南為高沙土地區(qū),其風貌、物產(chǎn)、語言
習俗以至人物秉性亦大見異趣。臨河的曲塘是一座古鎮(zhèn),我們那一帶的人上街,
就是上曲塘。上曲塘單程十二里,這是一個很恰當?shù)木嚯x:不算很遠,在那個
兩條腿走路的年代,一天來回足矣;也不算很近,不可能有事沒事的一滑腳就
去走一趟,這讓我們對上街始終充滿了向往和新鮮感。上街,過官河上的東大
橋或西大橋,在沿河的老街上且走且看。老街長可百丈,從東到西,印象最深
的有飯店二,商場一,八鮮行一,鐵匠鋪一,照相館一,染坊一,藥店一。商
場門前總是貼著各種布告;照相館的櫥窗里陳列著各種姿色的大幅照片;藥店
里有圖文并茂的招貼畫,收購蟬蛻、龜甲、蟾酥、蜈蚣之類。這些都讓一個鄉(xiāng)
村少年覺得津津有味。走累了,就坐在河邊的石階上看來來往往的船隊。船的
體量都很大,吃水有深有淺,或風檣快馬,或艱澀逆行,無論是艄公纖夫的身
姿還是那哥呀妹子的船夫謠,無不凸現(xiàn)著生命最原始的質(zhì)感。有時候,我
會呆呆地想:這些船都是從哪兒來,往哪兒去的呢?
官河和官道一樣,并不是說只有當官的才可以通行,而是一種習慣性的榮
譽。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含義,那就是它最初是由官府組織開挖或修筑的。我
家北面的這條官河,最早為西漢吳王劉濞所開,從揚州東下入海,稱運鹽河。
劉濞是吳楚七國之亂的始作俑者,他之所以敢于向中央政府叫板,就因為他在
揚州鑄山煮海,富得流油。煮海就是燒鹽。鹽是生活必需品,一般都由國
家專營,鹽稅亦是國家財政中重要的一塊,F(xiàn)在他自己生產(chǎn)銷售,自然是很來
錢的。再加上開山鑄錢,等于是搞了一套獨立的金融體系,那就更加財大氣粗
了。一個人有了錢就容易不知道自己的斤兩,甚至想入非非。劉濞后來兵敗自
殺,但他開挖的運鹽河卻一直滋潤著這里的土地和民眾,成為蘇中大地上的一
條母親河。
早年頭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歌詞中有瓜兒離不開藤,藤兒離不開瓜,
藤兒越壯瓜越大之類的句子。運鹽河蜿蜒于蘇中大地,就如同一根壯碩的
常青藤,沿河的那些市鎮(zhèn)就是它結(jié)下的或大或小的瓜。就在曲塘西邊不遠,
有一座叫白米的小鎮(zhèn)。以我的孤陋寡聞,這恐怕是全中國唯一以某種糧食命
名的集鎮(zhèn)(另外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條以高粱命名的河,在北京附近,因北宋
初年宋遼之間的高粱河之戰(zhàn)而小有名氣)。名為白米不是因為這里出產(chǎn)的米
有什么特別,而是因為這里是蘇中地區(qū)重要的稻米集散地。曲塘歷來有買
不盡的東南賣不盡的西北的說法,運河兩岸成熟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讓這些市鎮(zhèn)舟
車輻輳,商風大盛。
里下河的出產(chǎn)以稻米、棉花和水產(chǎn)為大宗。而在我老家一帶的高沙土上,
經(jīng)濟形態(tài)則是所謂的豬油酒。這是一條很有意思的生物鏈:高沙土干旱貧瘠,
作物以高粱、花生和黃豆為主打,高粱除用于人的口糧而外,大多用于煮酒。
花生和黃豆則用于榨油。煮酒和榨油下腳的糟渣豆餅又是豬的飼料。最后,
豬糞再回歸土地,開始新的一輪循環(huán)。高粱紅了,豬仔肥了,燒酒的香氣在
天地間彌漫,豆油和花生油清亮而淳厚,掛在陶壺嘴子上有如綢緞一般。這
種以土地為支點,以種植和養(yǎng)殖為作用力的自然經(jīng)濟格局相當合理,你找不
出有一樣東西是多余的,一切都自然豐足而溢彩流光,呈現(xiàn)出農(nóng)業(yè)文明特有
的古意和溫馨。運鹽河就從這中間流過,屈指算來,它已經(jīng)流過了兩千二百
多個春秋……
1999 年初夏的一天,東方出版中心的施偉達先生和雷啟立先生來到我寄
食的這座小城,無意間說到可以寫一寫中華大地上一些大塊頭的東西,例
如長江、黃河、長城、大漠之類,用散文的筆調(diào),把人、物、史、地、自然和
社會熔于一爐。書名自己定,但一律以《 傳》為副題,這樣組成一個系列。
他們當時并沒有說到大運河,但我卻感到心頭似乎被某種溫熱的東西輕輕撞擊
了一下,便說,我可以寫大運河,因為我是在古運河邊長大的,有那里的生活
情調(diào)打底子。甚至還牛皮哄哄地放言,要通過一條河的歷史,寫出一個民族的
文化性格和心靈史。
這是不是有點孟浪呢?要知道,我老家后面的那條運鹽河并不是大運河,
它只是大運河的一條支流。但是這不要緊,因為我要寫的是一個民族的文化
性格和心靈史,這種基因其實早就在我的心底潛滋暗長,就等著噴薄而出了。
就正如運鹽河和大運河源流相通一樣,偉大和偉大也是相通的。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
是愛,我要檢閱一下自己對鄉(xiāng)土的愛情以及在一個偉大生命面前的力量感和創(chuàng)
造力。既然一個歐洲人埃米爾·路德維希通過幾次考察就寫出了《尼
羅河傳》,一個從小在古運河邊長大的中國作家為什么不能寫大運河呢?
于是,兩年后便有了《大運河傳》。
如今,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山西人民出版社要為我出一本散文自選集,我
毫不猶豫地選取了《大運河傳》中的一章,放在全書的最前面,并把這段與《大
運河傳》寫作有關(guān)的文字,作為這本自選集的序言。平心而論,《大運河傳》
是我至今仍覺得較為滿意的一部作品,那中間流動著我的少年記憶和鄉(xiāng)土情懷,
一個人哪怕當一輩子作家,他的筆觸哪怕上天入地,縱橫八荒,但最后回過頭
來看看,寫來寫去還是脫不了十八歲之前的心靈歷程,因為那是你生命的底色,
怎樣打磨也不會褪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