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文學翻譯家許鈞是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作品中文版的主要譯者,許鈞以翻譯為緣,與勒克萊齊奧結下了四十余年友情。本書記錄了他們就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教育、人生等主題展開的一系列對話。其中有勒克萊齊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不久許鈞在巴黎與他的深入交流,也有勒克萊齊奧應邀擔任南京大學法國語言文學專業(yè)博士生指導教師后在南京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等國內(nèi)著名高校與許鈞、畢飛宇等的傾心交談。他們的交流與對話內(nèi)容豐富,語言生動,充滿睿智,趣味盎然,具有鮮活的材料與深刻的思想。
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及其作品中文版的主要譯者、當代中國*著名的翻譯家、法語文學學者許鈞之間深刻、睿智又趣味盎然的精彩對話。
當代法過國*杰出的作家和當代中國*著名的翻譯家之間的對話,內(nèi)容豐富,語言生動,充滿睿智,趣味盎然,具有鮮活的材料與深刻的思想。
這是國內(nèi)著名翻譯家許鈞與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就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教育、人生等主題的一系列對話錄,相信會得到國內(nèi)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者的關注以及廣大文學愛好者的歡迎。
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及其作品中文版的主要譯者、當代中國*著名的翻譯家、法語文學學者許鈞之間深刻、睿智又趣味盎然的精彩對話。
《文學與我們的世界:勒克萊齊奧在華文學演講錄》和《文學,是詩意的歷險:許鈞與勒克萊齊奧對話錄》的中文版是先于原文法文版的全球*早問世的文本。
我所認識和發(fā)現(xiàn)的勒克萊齊奧
——代引言
許鈞
“在夏日的灼熱里,在這碧藍的天空下,她感到有那樣一種幸福,那樣一種盈溢了全身,簡直——叫人有點害怕的幸福。她尤其喜歡村莊上方那一片綠草萋萋的山坡,斜斜地伸往天際。”
這段文字出自勒克萊齊奧的小說《流浪的星星》,是袁筱一譯的。拿莫言的話說,袁筱一的翻譯很出色,很傳神,能讓我們感覺到原作生命的律動。確實,勒克萊齊奧的文字原本就是波瀾不驚,卻又隱隱地顯出空靈、恬淡與詩意。在中國讀者與勒克萊齊奧特殊的緣分之中,當我們與這樣的文字相遇時,我們心底最柔和的地方會漾起一絲漣漪。
初次接觸勒克萊齊奧的作品,是在1977年。那時我還在法國留學,讀到他的成名作《訴訟筆錄》,荒誕的氣氛、深遠的哲理寓意和新奇的寫作手法,尤其是書中那個看似瘋狂卻異常清醒的亞當,給我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1980年,勒克萊齊奧的《沙漠》問世,獲得了法蘭西學院設立的首屆保爾?莫朗獎。南京大學中文系的錢林森先生得到此書,與我分享。就寫作方法而言,《沙漠》與《訴訟筆錄》有明顯差異,小說的主人公之一拉拉與亞當也呈現(xiàn)了不一樣的面目。我細細閱讀《沙漠》,寫了一萬余字的故事梗概,試譯了近兩萬字,鄭重推薦給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這部作品的中譯本問世,書名為《沙漠的女兒》。這部小說故事乍看上去不是特別吸引人,但仔細品味后,讓人覺得其中別有深意。書中勒克萊齊奧把非洲大沙漠的荒涼、貧瘠與西方都市的黑暗、罪惡進行對比和聯(lián)系,把那里的人民反抗殖民主義的斗爭與主人公拉拉反抗西方社會的種種黑暗的斗爭交織在一起,不僅在布局謀篇上顯出匠心,而且非常有思想深度。在1980年代初,我們選定這樣一部作品來翻譯,一方面誠然和小說對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意識形態(tài)有關,但更多的是因為深深地折服于小說的文學魅力。在翻譯過程中,我們遇到了一些問題,通過法國伽里瑪出版社與勒克萊齊奧取得了聯(lián)系.他不僅細致地回答了我們提出的問題,還為我們的中譯本寫了序,為他的作品在中國的出版與傳播表示感謝,并在序中就小說主題作了精要的解說。
再度與勒克萊齊奧結緣,是在1992年。這一年,我譯的《訴訟筆錄》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作為勒克萊齊奧初期作品的代表,在形式上與1960年代法國興盛的新小說派有類似的追求和革新,但不同的是,他沒有在對形式的過分追求中忽視思想的表達。書中主人公亞當?波洛離家出走,“尋找與大自然的某種交流”。在世人眼中,他只是一個終日無所事事,在海灘、在大城市中流浪的人,最后因在大街上發(fā)表“怪誕”的演說被警方視為“精神病人”而送入精神病院,與世隔離!对V訟筆錄》從亞當原始化、非人化、物化的奇特感覺方式出發(fā),準確地表達了亞當對現(xiàn)代文明強烈的逆反心理,從而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這種文明的深刻反省?梢哉f,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人文主義關懷傾向和對現(xiàn)代社會過度物質化的激烈批評。
《訴訟筆錄》中文版出版一年后,我與這位神交已久的法國作家終于有了第一次見面的機緣。1993年,法國駐華大使陪同勒克萊齊奧夫婦來南京與我會面,我們有機會在一起談他的作品,談翻譯。他對我非常支持,不僅認真解答我提出的問題,還予以我極大的信任。后來,他每有新的作品問世,都會第一時間寄給我,如我指導的研究生袁筱一、訪問學者李焰明翻譯的《流浪的星星》、《戰(zhàn)爭》都是他寄給我的。在我們那次談話中,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讓我頗為感動:“你翻譯我的作品,就等于參與我的創(chuàng)作,我給你一定的自由”。作為一個研究文學翻譯理論出身的學者,聽到自己欣賞并譯介的作家對于自己的翻譯活動如此尊重和信任,我內(nèi)心的那種欣慰和感動難以言喻。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幸運的,因為我有了一個近乎神圣的使命——讓勒克萊齊奧在中國“再生”。
從1983年勒克萊齊奧的作品首次為國人閱讀開始,到2008年他獲得諾貝爾獎,這之間已有二十幾年的時間。他的作品始終以其嚴肅的文學追求和堅守的人文立場在中國文壇上受到好評。2008年1月,他獲得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的“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獲獎作品是他的《烏拉尼亞》。在致中國讀者的信中,他說:“我寫《烏拉尼亞》是為了紀念戰(zhàn)爭歲月……正是在那時,為了克服焦慮,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國度……決定給那個國家取個天上的繆斯的名字:烏拉尼亞!覀円虼伺沤饬瞬簧賾n愁。幾年后,在墨西哥的米卻肯洲生活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印第安人自治村莊……采用的是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模式。那是一次建立理想社會的嘗試,致力于消除等級與貧富差別,使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展現(xiàn)各自的手藝和學識。當然,那個烏托邦最終落空了。但是,米卻肯洲的印第安人依然懷念它,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抗著在美國影響下的現(xiàn)代社會無節(jié)制擴張的資本主義勢力。正是這種經(jīng)歷使我萌生了寫一本現(xiàn)代版《烏托邦》的想法……我并不想借此批評當下的墨西哥,也沒有給我的小說賦予什么社會意義。我僅僅希望通過這本書,使那曾經(jīng)給哥哥和我以勇氣,幫助我們度過艱難的戰(zhàn)爭歲月的幻夢獲得重生!蔽抑蚤L篇引用勒克萊齊奧的這段話,還是緣于一種感動,感動于作家內(nèi)心不滅的理想之光。是的,勒克萊齊奧是一個批判者和反思者,他把批判轉化為對孩童心靈一般脆弱的靈魂的關注,讓這些最易受傷的靈魂用最細膩的感觸來言說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和對公正的向往,這貌似無力的背后,深藏的是憐憫的無限力量。
瑞典學院在頒獎詞中用“新的斷裂、詩意的冒險和感官的狂喜”來形容勒克萊齊奧的文學歷險及其作品的詩學特征。對此,我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從精神追求上看,我認為勒克萊齊奧實際上繼承了拉伯雷以來法蘭西作家所體現(xiàn)出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2002年1月,我有機會向瑞典學院推薦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我就推薦了勒克萊齊奧,其中一條推薦理由就是,勒克萊齊奧繼承了法蘭西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關注弱小生命,關注他們的靈魂與命運。除此之外,還在于他對現(xiàn)代文明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強烈的批判,對文學有著獨特的追求,遠離商業(yè),在純文學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了對美的向往和真的揭示。如今,我還想加上一條,那就是他以清醒的意識,關注他者,關注失落的文明,關注人的存在。這幾點,或許稱不上偉大,但卻清楚地表明他是一個清醒的作家,一個嚴肅的作家,一個有擔當?shù)淖骷,一個對人類命運有著獨特理解的作家,一個在冷靜中不斷思考與探索的作家。
記得在2008年1月28日,在南京的我與在北京的勒克萊齊奧通話,祝賀他獲得“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在通話中,我還談到他遲早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很平靜地回答:“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但最重要的是要寫作,要寫好。”他還說:“我努力地在寫作,至于獲不獲獎,不是我所關心的!边@就是勒克萊齊奧的想法。對他而言,存在的意義就是寫作:我寫作,故我在。
2008年10月,勒克萊齊奧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給我來信,與我分享他的收獲。他告訴我,為了躲避媒體的采訪,他到了英國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靜靜地讀書與寫作。在這一年的11月初,我去巴黎高等師范學校訪問,希望在巴黎與他見面。11月26日,他從毛里求斯回到巴黎,28日下午我們在巴黎大學街勒諾克斯旅館的酒吧見了面。這一天,我們談了許多,談他的創(chuàng)作,談他作品在中國的譯介,也談他對寫作的看法。這次談話,我錄了音,根據(jù)錄音,我整理成了法文文本和中文文本,前者發(fā)表于國際勒克萊齊奧研究會會刊《勒克萊齊奧研究》2014年總第7卷上,后者蒙聶珍釗先生推薦,發(fā)表在《外國文學研究》2009年第2期上。
2011年5月,上海書展組委會通過出版界的朋友找我,想邀請勒克萊齊奧先生出席2011上海書展暨書香中國上海周開幕式并致辭。作為中國多年的老朋友,他欣然接受,于8月中旬來到上海,參加了8月17日的開幕儀式,講了話,后又發(fā)表了題為“都市中的作家”的公開演講,出席了他的作品朗誦會。朗誦會特別生動,勒克萊齊奧、作家畢飛宇、翻譯家袁筱一,還有我,我們一起暢談文學與寫作。三天后,他來到南京大學,接受了南京大學授予他的名譽教授稱號,并作了公開演講,題為“書與我們的世界”。那天,南京大學知行樓報告廳內(nèi)外都擠滿了老師、學生,還有從北京、上海、武漢等地趕來的學者。他的演講很動情,聽眾的反應很熱烈,演講后的交流更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年之后,是南京大學建校110周年,勒克萊齊奧帶著對南京大學的美好祝愿,應邀再次訪問南京大學,參加南京大學110周年的校慶活動,在南京大學仙林校區(qū)栽下了一顆紅楓樹。樹在生長, 勒克萊齊奧與南京大學的友誼也在不斷加深。2012年,勒克萊齊奧接受了南京大學的深情之邀,加盟南京大學,成了南京大學的教授,成了南京大學法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博士研究生指導教師,招收了他這一輩子的第一個博士生,一個他特別欣賞的學生。從2013年開始,他每年秋季為南京大學本科生開設一門通識教育課,四年中講了四門不同的課程:“藝術與文化的非線性闡釋”、“文學與電影:藝術之互動”、“守常與流變——世界詩歌欣賞與闡釋”、 “敘事的藝術:小說的誕生與演變”。勒克萊齊奧在南京大學教學期間,我有機會為他組織了一系列活動,其中包括與中國作家的交流。比如,他與莫言進行了三次對話:一次是在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他和莫言談文化的交流與精神的相遇;一次是在孔子的家鄉(xiāng),在山東大學,他和莫言談文學與人生,那次他還在莫言陪同下,去了莫言家鄉(xiāng)高密,見到了莫言九十多歲的老父親;一次是在浙江大學,他和莫言參加了浙江大學建校120周年的紀念活動,一起談文學,談教育。勒克萊齊奧與余華、畢飛宇、方方、杜青鋼也有過對話,我都在場,也都有參與。這些年來,我和勒克萊齊奧有很多交流,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去年冬天,他和夫人,還有好友畢飛宇,一起到了我家鄉(xiāng),看望我年邁的父母,看我出生的地方。
如果從1977年開始算起,我跟勒克萊齊奧已有四十年的交情了。在我跟他的交往中,總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
我首先發(fā)現(xiàn),勒克萊齊奧是一個很愛讀書的人。無論從他在中國的公開演講,還是從他的小說里,都能看到,他對兒時讀的那些書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些書有著啟蒙的特質,應該說是他精神成長的起點,也成了他后來寫作的根基。六十多年過去了,讀過的書仍然留存在他的記憶中,并不斷地生成為一種力量。他在很多作品中都提到小時候的閱讀,比如在《尋金者》中就有他對小時候閱讀的詩意敘述。我在跟他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非常愛讀書的人,在他隨身帶的包里,基本上就兩樣東西:一樣是書,另一樣是他在寫的東西,就是他的手稿。他每一次寫小說,首頁都要用英語和法語兩種語言寫上:My soul(我的靈魂),Ma vie(我的命)。他把他的寫作看成他的靈魂他的命,所以他無論到什么地方都要把手稿和書帶著,因為他這輩子已經(jīng)丟過兩次“命”——兩部手稿:一次是他的博士論文丟了,再也沒有找回來;還有一次是在美國講學,一部小說的手稿丟了,最后又回去找,幸運地找回來了。陪他一起外出,在學校,在旅店,在火車上,我發(fā)現(xiàn),一有空他就讀書,靜靜地讀。他讀書很廣泛,古今法外,各個歷史階段,各個民族的書他都會去讀。我記得有人說過,魯迅以前在日本期間,讀了兩千多本書,我覺得勒克萊齊奧讀的書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字。勒克萊齊奧對中國的書特別感興趣。他很早就讀過老舍的很多書,大家也都知道他為老舍《四世同堂》的法文版寫過序,稱老舍為“師者”。在他居住的南京大學的寓所里,在一起外出的途中,我就看他讀過《論語》、《道德經(jīng)》的英譯本,讀過介紹孟子、墨子的書。他還曾從法國給我?guī)碇袊敶骷易髌返姆ㄎ淖g本,像莫言、畢飛宇、余華的書。畢飛宇的書,他讀過至少有五六本。莫言的書讀過的更多,記得在西安與莫言交流,勒克萊齊奧還帶上了莫言厚厚的法文版《豐乳肥臀》,請莫言簽名,莫言也謙恭地寫上:“尊敬的勒克萊齊奧前輩:請指教!敝袊墓诺渥骷,他也很喜歡,幾部最著名的古典小說都讀過,中國的詩詞也一本本地讀,還在南京大學的課上與學生一起探討。我覺得勒克萊齊奧愛書,也愛讀書,這成了他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與他的寫作更是有著深刻的關系。
我的第二個發(fā)現(xiàn)是,勒克萊齊奧是一個特別愛傾聽的人。傾聽是一個人寶貴的品質,對人的存在也特別重要。但是,人類的交往中,人們往往愛說話,愛搶著說話。在當今世界的國際關系中,爭奪話語權更是必不可少。但是,一個人,善于傾聽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個孩子面前,母親永遠是最好的傾聽者。所以一個人本質上是否愛傾聽,決定了這個人對生活、對他人的態(tài)度。勒克萊齊奧是最善于傾聽的,他小時候就愛聽故事,聽他母親和祖母講故事,而這些故事成就了他后來很多的寫作,很多作品都是在這些故事的基礎上孕育而成的,是小時候留下的這種記憶起著生成性作用。像我在上文中提到的《尋金者》,這部小說的第一句就是:“在我的記憶最遙遠的地方,我聽見了大海的聲音。”在這部作品中,勒克萊齊奧講到了母親給他講故事,姐姐與他交流。在他的作品中,我還發(fā)現(xiàn),他特別愿意聽各個民族、各種文明的不同傳說,他的小說當中有很多這樣的傳說,都是他聽來的,讀到的。在中國,我發(fā)現(xiàn)他愛聽各種故事與傳說,像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青蛇白蛇傳,還有龍井茶的來歷,各種各樣的故事他都愿意聽,聽得很用心。更難能可貴的,他特別愿意聽小人物的訴說。他的小說會關注流浪漢,關注在城市被追捕的受傷的 狗。他不僅僅是關注,是關心,而且還設身處地地去傾聽他們內(nèi)心的聲音,他甚至可以傾聽樹的聲音、大海的聲音,與之回應,與之交流。
我的第三個發(fā)現(xiàn)是,勒克萊齊奧是一個不愿重復、不斷啟程、不斷超越的人。人的存在,要不斷拓展;人的精神,要不斷地升華。人對自己要有清醒的認識,要不囿己見,開闊眼界。勒克萊齊奧對未知世界始終保持著探索的強大動力,他不愿意重復自己,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啟程,不斷地去歷險,不斷地去超越自己,超越小說寫作的界限。他七歲開始寫小說,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直至找到適合自己的路。他說,所謂的不斷超越,是在找尋適合自己的路,是找尋通向新知的路,是開拓新的疆界。我覺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充分地體現(xiàn)出這一精神,從《訴訟筆錄》到《沙漠》,從《沙漠》到《烏拉尼亞》,一次次改變,一次次探索,是他的詩學歷險的延續(xù),是他重于探索、不斷超越的深刻意義之所在。
我在上文已經(jīng)說到,他如今是南京大學的教授,每年秋季在南京大學開通識課。我們現(xiàn)在有些老師上課內(nèi)容多少年都不變,輕車熟路,從來不用備課,很省力也很省心。南京大學請勒克萊齊奧上一門課,他本來是可以寫好以后,每年重復地上,但是他不愿意。他第一年講“藝術與文化的非線性闡釋”,強調(diào)藝術發(fā)展是多元的,任何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作,就文學和藝術而言,沒有高低之分。每個時代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座座高峰,是高峰的組合,各放異彩,不是呈線形的發(fā)展。他在這門課中,講述各種各樣的文明,評價各種各樣的藝術,目光遍及五大洲。第二年,本來他可以很瀟灑地再上同樣的內(nèi)容,可他不愿意,他要在文化中進一步探尋,把新課程定為“文學與電影:藝術之互動”,第一課就從奧德修斯開始談起,以此闡述文學與電影的關系。他要強調(diào)的是藝術的互動。2015年,他還是不愿意重復,又開了一門新課,叫“守常與流變——世界詩歌欣賞與闡釋”,包括阿拉伯世界的、古希臘的、歐洲的、中國的很多詩歌,他讀了大量的詩,而且每一次閱讀,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可以內(nèi)化為他精神的養(yǎng)分,加上他那種不斷尋找的目光,總是導向新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我跟他說下一年的課總可以重復一下了吧,他說不行,明年我還要講別的。我問他講什么?他說講小說,講小說敘事藝術。那后年又怎么樣呢?他說反正不重復。他今年77歲了,我不知道他還會在南京大學再教多少年書,如果再延續(xù)15年,我不知道他在這種不斷的超越當中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驚喜。
我的第四個發(fā)現(xiàn)是,勒克萊齊奧是一個充滿正義感、充滿人文情懷的人。在他的作品中,有對殖民主義的強烈批判和深刻反思。在與我的交談中,他多次涉及對于日本侵略中國的批判。他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去過,說一個在歷史上犯罪、但不知道認罪、不知道求得寬恕的國家的領袖,是不值得信賴的,所以他對安倍極其反感。就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泄露事件,他跟法國政府有過多次交涉,因為法國是一個核電站非常多的國家。記得2015年11月,在作家方方的安排下,我和勒克萊齊奧參加華中科技大學的文學周活動,在學校賓館遇到一位從法國來的教授,那位教授是研究能源的。勒克萊齊奧詢問他,人類確實享受了科技帶來的種種便利,但是核電站剩下來的那些廢料怎么處理?法國教授說,我們有科學的處理方法。勒克萊齊奧追問科學安全嗎?對方說暫時是安全的?衫湛巳R齊奧又逼問他,暫時是多少年,那個人說兩三百年。我當時說了一句話,我說人的一生不會超過百年,你說的暫時是兩三百年,我們是安全了,可我們的子孫怎么辦?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種永恒,都要珍惜。勒克萊齊奧當時激動地一下站起來,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問得好,說他心里想的和我一樣,說是“一樣的心”。那年11月,巴黎發(fā)生了恐怖襲擊事件,他特別痛苦,告訴我說,他考慮的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要譴責;二是要反思。他說,人類一定要反思。
我的第五個發(fā)現(xiàn)是,勒克萊齊奧是個充滿愛的人。看他的小說,可以感覺到他對自然的愛,對生命的愛,對小人物的愛。我覺得,他對我也是充滿關愛的。2015年秋冬季節(jié),有一段時間,我腰不好,他每天一個電話,每天都問候我,問我的腰好一點沒有。我最后不得不告訴他,今天已經(jīng)恢復了百分之六十,第二天又告訴他,已經(jīng)恢復百分之六十五。后來我們兩人一起到北京大學去參加博雅論壇,他手里拿著一個行李箱,還堅持要幫我拿行李箱。到了賓館辦理入住時,房間鑰匙一拿到,他就說先給許先生。他對我們的學生也是如此。幾百個學生選他的課,學期的作業(yè),他一個一個看,鄭重地打上分數(shù),有的還寫上批語。學生的生活、學習、身體,他都關心。在2014年11月27日與勒克萊齊奧就文學與教育展開的對話中,我談過這么一件事,就發(fā)生在我們談話的前兩天:“我們在火車站等火車,有一個殘疾媽媽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從前面走過。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了硬幣遞了過去。在那一刻,我受到了震撼。因為在把硬幣遞過去的時候,他的眼睛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他對著那個孩子微笑,那個孩子也特別開心地對他笑。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和一個七十多歲長著跟中國人不同面孔的老先生之間,這種很快、很簡單的給予,并非僅僅是給了一兩塊錢,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人最基本的品質,那就是愛!蔽艺媲械馗械,他是一個充滿愛的人:愛才是生命美的本質。人的存在,如果只有仇恨,那多么可怕。在他心里,寫小說,如果寫仇恨,也是為了呼喚愛。
我的第六個發(fā)現(xiàn)是,勒克萊齊奧是一個非常純真的人。2008年元月底,一個下大雪的冬天,他到中國北京來領獎。那時他還沒有獲諾貝爾文學獎,在中國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大的影響,有的記者可能沒有一種發(fā)現(xiàn)的目光,一種理解的目光,對他的反應比較冷淡。他們不去深入地了解他,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而是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有些奇怪,在報道中說他大冬天穿著一雙涼鞋,一雙“招牌式的涼鞋”。那是一雙他穿了三十多年的涼鞋,他沒有丟,也不舍得丟,因為這雙涼鞋跟非洲大地有過親密接觸,在他人生彷徨的時期,他穿著這雙涼鞋在非洲大地上行走過,仿佛這雙鞋給了他生命的力量,所以他一直保留著,在重要的場合,往往都會穿上,哪怕是在冬天。我覺得這是一份純樸的感情,是對往昔的一種純潔的懷念,是對生命的一種透徹的懷念,實際上體現(xiàn)的是對過去的生命時光的一種尊重,是對存在的一種尊重。人心靈純真,做事就簡單。他吃得就非常簡單,如果是大的宴會,他特別反感,說人類不應該這么浪費,應該珍惜資源,要想到后代。他到南京大學講學,我常常和他一起去吃飯。他在南京大學講學三個月,每個禮拜我們都要在一起吃兩頓飯,還有兩次系里同事的聚餐,最后一結算,用了多少錢呢?一千八百多塊錢!以至于南京大學餐廳的人都“笑話”我們太摳了。其實不是摳,是勒克萊齊奧就喜歡簡單,他每次都說要吃米飯,每次要的都是白開水,再加上三到四個菜,都是最家常的菜。每次出行,也是特別簡單。我有一次到上海機場去接他,看著他的箱子,頗感意外地問他,怎么這次拿了這么多行李?因為我提都提不動。他笑了,他說,我這次帶的寶貝可多了!我想,他不至于帶那么多衣服,那么多吃的——沒有,除了必用的衣物、電腦,他基本上就帶了兩樣東西:一是送給我的禮物,毛里求斯的茶,另外全部都是書。他帶了多少書呢?七十多本。有一本介紹法國盧浮宮的書特別厚,大概有好幾斤重。對書,他特別有感情,每次回國,行李箱里基本上都是書,很多人送給他的書,哪怕是中文的讀不懂,他都舍不得處理掉,說那是朋友送的一份心意,他想著要去讀。這么一個簡單的人,實際上精神是極豐富的。我覺得他的淳樸和純真,是對當今物質至上的批判,是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他常常跟我說,人活著,一定要有兩種感覺。第一種感覺是當下感。他說,生命中的每一秒都比一輩子這個詞來得更實在。我覺得這句話,無論對我們的存在,還是對我們的寫作,都有特別深刻的啟示。第二種感覺,就是要有獨立感。我讀過梁漱溟二十幾歲時寫的《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梁漱溟認為我們的社會要發(fā)展,要個人發(fā)展和社會發(fā)展相結合才行。勒克萊齊奧特別尊重個體生命。他曾經(jīng)問過我什么叫人類。他說全世界的人,每個個人的本質加起來才叫人類。沒有一種所謂的抽象的人類,也絕對不是美國的人最偉大。他的這種觀點,我覺得是對于歷史上的德國納粹主義、對如今抬頭的狹隘民族主義的最深刻批判。他強調(diào)的獨立感,有兩點特別重要:一是自由,自由地生長,自由地呼吸空氣,自由地表達思想;二是要發(fā)展每個人的個性,沒有每個人個性的充分發(fā)展,一定不會有一個完善、和諧的社會。
與勒克萊齊奧的相處與交往,我對他有了很多的發(fā)現(xiàn),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和他有過很多的交談與交流,有的有記錄,有的沒有記錄。有記錄的,我這次結集獻給讀者,與讀者分享;沒有文字記錄的,我記在心里,留在記憶中,滋養(yǎng)我和他的友情,在歷史的奇遇中,繼續(xù)詩學的歷險,繼續(xù)有意義的人生之緣。
2017年8月1日于南京仙林
許鈞,1954年生于浙江龍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著名翻譯家,現(xiàn)任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第七屆外國文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全國翻譯碩士專業(yè)學位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翻譯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并擔任META、BABEL、《外語教學與研究》、《中國翻譯》、《外國語》、《外國文學》等國內(nèi)外十余種學術刊物的編委。1991年至2016年,在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任教。
勒克萊齊奧,1940年生于法國尼斯,是20世紀后半期法國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法國文學評論雜志《讀書》的讀者于1994年將他評為在世*偉大法語作家。1963年,他出版了第1部小說《訴訟筆錄》并獲得勒諾多文學獎。此后他相繼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說、隨筆、翻譯等。這些作品充分反映了他對人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憂慮、對西方唯理性傳統(tǒng)偏執(zhí)性的反叛以及對美洲印第安世界的迷戀。2008年他獲諾貝爾文學獎。
我所認識和發(fā)現(xiàn)的勒克萊齊奧
——代引言……………………………………………………………許鈞
勒克萊齊奧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思想追蹤………………………許鈞 勒克萊齊奧
小說家要帶讀者走出封閉…………………………………許鈞 勒克萊齊奧
教育與人生…………………………………………………許鈞 勒克萊齊奧
存在、寫作與創(chuàng)造…………………………………………許鈞 勒克萊齊奧
文學,是詩意的歷險………………………王永 勒克萊齊奧 畢飛宇 許鈞
語言、寫作與創(chuàng)造………………………………杜青鋼 勒克萊齊奧 許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