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文章,都是在《讀書》雜志上刊登過的,時間跨度有二十六年之久。
八十年代偶然接觸到了《讀書》雜志,上面一些智性的文字,多是思想的飄帶,攪動著閱讀時的心緒。每一期總有些有趣的內(nèi)容,與社會流行的風向不同,引人到別樣的路徑中。那時我在魯迅研究室工作,中午拿著飯盒在資料室與同事小聚,閑聊時常常說起書架上的那本《讀書》,對于其間的妙思多有贊譽,而一些學術(shù)史的掌故與花絮,也在這樣的聚會里得知一二。
我與《讀書》發(fā)生聯(lián)系,卻是九十年代之后。
大約一九九一年秋,尹慧珉老師到我所在的《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來,帶來了所譯的李歐梵的《鐵屋中的吶喊》。那是第一次見到她,彼此所聊都很愉快。晚上讀著這位前輩的譯著,覺得散出了不同的氣象,是另一種的語境里的魯迅研究之音,幾天后,遂寫了一篇心得。
文章沒有敢交給自己的編輯部,便投寄到《讀書》雜志。記得信封上寫著:“《讀書》編輯部編輯先生收”。那是歲末,天氣有些冷了,但自己內(nèi)心的熱度還在,那是寫作沖動的結(jié)果吧。不久就得到吳彬老師的回信,知道文章被采用。我與《讀書》的聯(lián)系,便由此開始。
魯迅研究在大陸已經(jīng)形成一種相近的模式,李歐梵提供給我們的是別樣的視角。他的敘述方式在我們過去的學界甚為罕見,我們這些關(guān)注魯迅學的人,多少都從其中看到了學術(shù)研究的多樣性。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檢討自己過去思考問題的盲點。在大陸的語境里,那時候還不太易有李歐梵式的思路,這類文章,某種程度與《讀書》的趣味有些吻合的。
那時候《讀書》依然延續(xù)著創(chuàng)刊時的風氣,拒絕八股無趣的篇什。老一代的學者在此多次發(fā)聲,新人也開始涌來。學院派們、江湖野老、報紙記者咸聚于此,并無什么身份之感,只要說出新意就好。因為要清理歷史積垢,便不得不反思過往的煙云,引進新學識,重讀歷史經(jīng)典也成了風氣。就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而言,唐弢、嚴家炎、錢理群、陳平原都在雜志發(fā)表過各種議論,先前狹隘的審美空間,也一下子伸展開來。
往者難追不久我就參加了《讀書》的一些活動。雜志定期召開松散的聚會,大家隨便閑聊,地點與人員都不太固定。記得那時候在語言委員會一個房間里,大家常常討論一些有爭議的話題,有時我與王得后、趙園夫婦約好同去,其間結(jié)識了許多人。與陳樂民、資中筠、陳平原、夏曉紅、雷頤、陸建德等人的認識也在那個時候。每個人的知識背景不同,興奮點各異,聊得卻很投機。沙龍氣氛也刺激了我對于一些問題的思考。
雜志的編輯都很活躍,除了沈昌文先生,吳彬、趙麗雅、賈寶蘭都是能干的女將。多年后一些年輕編輯進來,依然保持認真的精神。這或許就是它的傳統(tǒng)。吳彬的敏銳、趙麗雅的博學、賈寶蘭的深切,在讀書界都被廣泛稱贊。我的一位學生專門寫過一篇研究《讀書》的文章,就對這支編輯隊伍發(fā)出敬佩的感慨。他們的遠見卓識,催促了許多思想的碰撞。
《讀書》是學術(shù)隨筆類的雜志,因為是思想的漫談,便有了不同精神的交織。我印象深的是辛豐年談音樂的文章,張中行的憶舊的感懷,黃裳的版本討論,王蒙的人物素描。不同人的風格,顯示了各異的文化亮點。五四后的《語絲》周刊的味道也飄動出來。有一次吳亮見到我,說這本雜志有點文體意識,“《讀書》體”的概念也就慢慢被更多人傳開了。
能夠吸引眾多的作者群,給雜志帶來了許多活力。那些人未必都參加沙龍活動,但彼此有著彈性的聯(lián)系。一些活躍的作家、學者都有出其不意的靈思涌來,阿城在美國寫下的談古書的文字、汪子嵩的亞里士多德的解析、趙一凡的哈佛讀書記,還有劉小楓那些描述早期閱讀記憶的短文,都是改變讀書風氣的書寫。我們在此看到了一些有銳氣的談吐,也感受到縷縷古風。舒蕪的隨筆是走知堂的路徑的,但有晚清韻致的卻是張中行、谷林這類人。他們的特點是恢復了傳統(tǒng)文章的觀念,又有現(xiàn)實的眼光。五四以后,在學術(shù)隨筆方面做出重要貢獻的雜志,舊時有《古今》,當代是《讀書》,彼此的作者有交叉,精神上有相近的聯(lián)系。
應(yīng)當說,《讀書》的脈息里以新舊京派為主,加之一些從域外傳來的書卷氣。即便是作家著文,也是有學問的走筆。汪曾祺就給《讀書》寫過文章,他和編輯間的關(guān)系亦好。只是那時用心散文小說的寫作,不太顧及學術(shù)隨筆。不過,他偶爾給《讀書》的文章,都很漂亮,最后一篇是談沈從文的小說。那時候汪先生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文章斷斷續(xù)續(xù)才完成。在我看來,他的文字可能最符合《讀書》的口味,有些不凡的學識,加之良好的藝術(shù)感覺,作品便很快傳開了。
我的印象里,黃裳可能是給該雜志寫文章最多的人。他在不同的隨筆里,表現(xiàn)了很好的學識。身上的舊文章脈息甚多,在什么地方有知堂的味道。但他自己不承認此點,以為自己喜歡的是魯迅傳統(tǒng)。他在明清歷史方面多有建樹,從材料說話,文字亦好,周氏兄弟的筆法藏在筆后,真的是民國辭章的延續(xù)。而我印象深的是他關(guān)于五四以來新文學的理解,以京派的文字傳達左翼的思想,在文體上獨步學林。
我自己很喜歡那些有歷史感覺的文章。許多前輩對于舊時風景的打撈,依然帶有八十年代新啟蒙的意味,談歷史人物,尤其是那些學問家的往事,其實也是在溫習歷史。以人入史,或從史入人,用心的人總有些獨特的發(fā)現(xiàn)。金克木、季羨林、李澤厚的某些短章,催開了諸多思想之門。我們隨之思之、問之,好似進入山間的小徑,彎曲之中,忽見到諸多風景。
因為倡導“讀書無禁區(qū)”,雜志涉獵的話題甚多。近代史與古典學一些鮮見的影子飄來,驚喜之外還有觀念的洗刷,引起爭論也是自然的。有人曾說《讀書》是一本時髦的雜志,那其實是誤解。上面的話題看似很新,其實許多是舊事重提。史學界對于民國學人的追憶,文學界重讀經(jīng)典,哲學界則是注重原典的價值。那些關(guān)于域外思想的介紹,也多是學界百年來思想的延伸。作者們一個共識是,接續(xù)前人的薪火,才能回到學術(shù)的基本話題中。而王國維、魯迅、胡適、蔡元培的精神,需認真咀嚼方能發(fā)現(xiàn)真意。但是在眾多文獻的閱讀中,我發(fā)現(xiàn)我們與前人的距離甚遠,今人要弄清五四那代人的話語方式,其實并不容易。所謂往者難追,是的的確確的。
我給《讀書》的文章有兩類,一是命題作文,一是圍繞魯迅傳統(tǒng)的心得。記得趙園剛出版了新作,大家都說好,吳彬便邀我寫點評論。有感于趙園的五四遺風,便說了諸多的感受。多年后我寫鄒韜奮的文章,系祝曉風所約,他剛剛接任主編,策劃了紀念鄒韜奮的專題,我便匆忙為之。其實我對于鄒韜奮只是一知半解,寫《走向大眾的知識人》時,翻了許多檔案材料,對于三十年代的出版業(yè)與文化思潮的關(guān)系,有了另一種理解。而關(guān)于魯迅傳統(tǒng)的研究心得,寫得很隨意,并不系統(tǒng)。從曹聚仁到徐梵澄,從唐弢到高遠東,都是沉淀下來的感受,隨讀隨記,留下彼時的一點心緒。感謝吳彬、葉桐、衛(wèi)純等友人的催促,二十多年間,沒有間斷給雜志供稿。自己的趣味在慢慢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對于魯迅以來知識分子風氣的關(guān)注。
但雜志也因其一些觀點刺眼,引起過不少的爭鳴,被讀者批評也是自然之事?墒恰蹲x書》并不自以為是,也愿意刊發(fā)反駁自己園地里的作品的文字,于是形成一種對話氛圍。記得茅盾誕辰百年的時候,我寫了一篇《身后的寂寞》,有人并不同意我的觀點,寫了尖銳的批評來信,《讀書》照登。那批評并非沒有道理,比如說我以魯迅的標準要求茅盾,有點刻薄,想起來說得也對。自此以后,在審美的思考上,我便注意不再以唯一的尺子去量歷史人物了。
給《讀書》的文章,也讓我想起諸多的故事。王瑤去世后,關(guān)于他的話題變得沉重起來,幾年后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潤華集》。忘記怎么得到了這本書,讀后對于先生的晚年有了許多認識。憑著一點印象,以此為入口,梳理他的學術(shù)思想,在我是一次學習的嘗試。文章最初的標題是《讀〈潤華集〉》,吳彬以為不好,改為《拖著歷史的長影》刊發(fā)出來。
寫關(guān)于王瑤的隨感,其實是為了感激他帶來的啟示。上大學的時候,王瑤來我們學校做過演講,后來在魯迅博物館工作,有了接觸的機會。他很幽默,講話中沒有一般教授的腔調(diào),語態(tài)保持了民國讀書人的機敏、隨和,一些談吐帶有《世說新語》的味道。他的新文學研究與一般人不同,有史學家與左翼經(jīng)驗為基礎(chǔ),毫無匠氣。也就是說,新文學研究,與自己的人生體驗有關(guān)。但背后有很強烈的學理的支撐。他晚年的思想其實很重要,較之先前是有很大變化的。這變化學界注意得不夠,我們在錢理群、趙園的寫作中其實看到了王瑤的長長的影子。
《讀書》上有許多王瑤弟子的文章,他們的精神邏輯大致是一致的。以錢理群為例,他討論五四以來的文學與思想,顧及不同流派的價值,而自己的興奮點在魯迅思想的繼承。這個思路也深深影響了我,覺得梳理魯迅傳統(tǒng)需要幾代人努力為之。呼應(yīng)錢理群的有許多人,王乾坤、王曉明的文章似乎也在相近的語境里。大家意識到,要有多學科的交叉才能夠搞清楚其間的經(jīng)緯。
我自己因為對于極左思想的痛恨,在面對以往的陳跡時,有意回避左翼的詞語。這是與錢理群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偏執(zhí)之語。那時候喜歡以胡適、知堂的視角回望昨天,所寫曹聚仁、劉半農(nóng)、臺靜農(nóng)的文字都留下這樣的痕跡。細想起來,只是在知識上豐富了自己,其實未必切中新文學傳統(tǒng)本身。這給我很大的困惑。有幾篇舊文使我想起一些當年的片段。比如,我對于江紹原先生一直有種神秘感,看周作人的日記,知道他與周氏兄弟關(guān)系的密切,是一般人不及的。我與江先生的女兒江小蕙曾經(jīng)是同事,從小蕙老師那里,看到了魯迅、周作人、胡適、錢玄同大量的手稿,知道了一點五四學人的舊事,尤其是民俗學的建立,江紹原先生可謂功不可沒。而魯迅對于民俗學的理解與推廣,不僅給江紹原頗多影響,對于后來文學觀念的演進的認識,也可說有推進作用。但這樣的描述,對于魯迅與同代人的關(guān)系上僅僅停留在趣味之中,那其實也遺失了思想史重要的元素。
讓我驚異的是域外學者的一些思考。過去談魯迅的影響力,一般都在本土的語境里。自從日本、韓國的學者的研究成果介紹過來,東亞視角成為一個不能忽略的存在。多年前日本沖繩之行,給我很大的沖擊,發(fā)現(xiàn)了魯迅精神在東亞知識界的活的形態(tài)。八十年代后,我自己喜歡在非左翼的話語里回望歷史,但沖繩的文化卻告訴我魯迅的生命力卻在那種左翼的反抗精神中。日本知識界喜歡魯迅,與那思想的反抗性不無關(guān)系。而底層讀書人在面臨苦難的時候,魯迅遺產(chǎn)給予的支持,是別的傳統(tǒng)不易代替的。毋寧說,魯迅激發(fā)了草根左翼的產(chǎn)生。
在沖繩訪問的時候,發(fā)現(xiàn)實地考察得出的印象,可以修補許多過去的盲點。人活在絕望、不幸的陰影里,才知道陽光的可貴。被戰(zhàn)爭扭曲的沖繩天空,流散著冤魂的影子。那些反抗美軍占領(lǐng)的知識分子從魯迅那里得到的啟示,形成了新的文化意識。在凝視那些人與文字的時候,我才知道了魯迅的跨國界的影響是如此之大。
以魯迅為核心,擴展起來看過去的文化變遷,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文化有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但后來的觀念對于這些生態(tài)的描繪過于涇渭分明,實際上那時候的人與事乃相互交叉的。《讀書》本身也包含左右不同思潮,作者群的交叉其實給雜志帶來了生氣。我過去幾十年也關(guān)注日本的漢學傳統(tǒng),尤其是現(xiàn)代中國的研究,發(fā)現(xiàn)那些研究者雖然立場不同,但對于文化生態(tài)總體把握時有一種立體感,這恰是我們要借鑒的態(tài)度。我的寫作過于纏繞在過去的單一記憶里,好似一直沒有走出八十年代。得中之失與失中之得,也是摸索中的代價。
魯迅傳統(tǒng)博矣深矣,這些跨出了文學的疆域,在金石、考古、宗教、哲學與東亞近代史諸方面都有很廣的話題。我自己只是梳理了其間的部分內(nèi)容,有些也吸收了同代人的觀點。王得后、錢理群、王乾坤、汪暉、王曉明、林賢治、高遠東等人的思考,給我?guī)聿簧俚膮⒄。他們身上的個性之光,也證明了魯迅之于今人的意義。而《讀書》要繼承的,也恰恰是這樣的傳統(tǒng)。
如今談及這段歷史,眼前晃動著無數(shù)人影。要感激的人呢,自然很多。學術(shù)史與編輯史是不能分開的,幾代編輯留下了諸多可以感念的形影,他們的率真、灑脫,讓我持續(xù)地與雜志保持著友誼。君子之交,乃在望道之樂。因為深知人類認知的有限性,渴念著從精神的小徑走向開闊之域,偶有一些荊棘算不了什么,在差異性語境里思考問題,才不至于被歷史的循環(huán)之影絆住。
至于我自己在《讀書》上的文字,不過個人閱讀史的痕跡,在那些年月,只是隨著同代人一起進行著自我的突圍而已。其間的幼稚、彷徨與憧憬,都如影子一樣,隱入逝去的昨夜!蹲x書》創(chuàng)刊的時候,正是中國思想解放的年代。從禁錮里走出的人,懂得自己要尋找什么。我們這些曾經(jīng)帶著尋路之夢的作者,精神有深淺之別,見識有高下之分。但追趕思想的腳步,是不能停歇下來的。
二〇一八年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