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一
很多年前,在完成這部小說稿時,我很興奮。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我為此專門為它寫了一篇自序。但不知什么原因,我最終棄用了它。
時間過去太久了,我連這篇自序的存在都已忘記。春節(jié)期間,為了編輯一部散文,我在把以前的舊稿逐一翻看時,突然看到了這個自序。它的內(nèi)容,讓我回憶起很多東西。我想,啊,我居然還寫過這個?
雖然這部小說一直在再版,但在今年反右運動六十年的時期,出版社意欲再次重版時,我主動提出:讓我修訂一遍。
然后,當(dāng)我完整地、再一次地重讀這部小說時,我自己倍感意外:這本書居然比我想象得完整,而且充滿激情。我甚至驚訝自己在那么年輕的時候,就把它寫了出來。并且,在那么年輕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一些銘刻在我們心中永難忘懷的歷史事件,如果我們不記錄下來,就會被漫漫時光永遠(yuǎn)埋葬。
這本書,同我后來的小說一樣,我充當(dāng)?shù)娜匀恢皇且粋記錄者。
于是,在我修訂過程中,除了修正一兩個硬傷和幾處不順暢的句子外,我?guī)缀醪挥X得有什么可以改動的,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
我在先前放棄的自序里曾經(jīng)自問過自己:為什么你就從來沒有寫過關(guān)于烏泥湖的事呢?為什么你的作品中就從來沒有烏泥湖的痕跡呢?你那么熱衷于虛構(gòu)小說,可是那些真真切切在你眼前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些分明比你的虛構(gòu)更令人驚心事情,為什么你總是繞過它呢?是你的內(nèi)心虛弱還是你根本就對烏泥湖的一切無動于衷?
我真的是不能夠回答我自己。因為我把我的目光和我的心情一起投向烏泥湖時,我能看到什么呢?
那十棟深紅色的小樓(原型宿舍是十六棟,我家住在五棟樓上。)共八十扇窗口,都一起展現(xiàn)在面前。每一扇窗口都如同一個張開著的大口,我能清晰地看見它們吞噬過哪些人青春,嚼碎過哪些人的生命,那些個失去生命和青春的面龐依然在我眼里清晰如圖畫。
我曾經(jīng)目瞪口呆地看見過那一切,而現(xiàn)在依然目瞪口呆。
二
那個真實的地名叫黑泥湖。現(xiàn)在它依然還在那里。只是容顏已改。
在一個春天的早晨。
這天我和我的小哥哥突發(fā)異想,說是我們帶著小孩子去黑泥湖看看吧。
那是我們兩個人生長過的地方。我們都還記得當(dāng)年的沼澤地上的茵茵綠草和稀疏地立在路邊的碉堡以及墳?zāi)。記得小哥哥鹿一樣地從河溝躍過時,半身落進(jìn)溝里的窘態(tài),以及黃昏時分站在籬笆墻下等候著父親下班回家并一任太陽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又斜又長的景象。還記得許多許多黑泥湖人家的故事。差不多我們是和黑泥湖一起長大的,在黑泥湖的人家開始流散時,我們也幾乎最早流散而去。
其實我們知道,在我們離開時,院子里的竹林早已不剩下一株竹子,門前低矮的冬青也早已踏成塵土,竹籬笆墻被毀棄得一干二凈,籬笆外面那條靜靜的小路擁擠上許多雜亂的房屋,小路邊的池塘業(yè)已被垃圾填平。至于常常引我們好奇的近旁村莊里的老婆婆的小茅屋也披上了紅色的瓦,婆婆的背駝得更加厲害了。那些曾經(jīng)在烏泥湖碎石路上穿著整潔的衣衫步履匆匆的人們,仿佛一多半都被風(fēng)吹而去,在這個世上,連一個淡淡的身影都沒能留下。
還有,依然留在那里的人們怎么樣了呢?歲月會把那些在籃球場上矯健的身影也促發(fā)成龍鐘之態(tài)嗎?當(dāng)他們用凝滯的目光望著黑泥湖時,會想起往日那些熱烈而動蕩的時光嗎?當(dāng)我們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會認(rèn)出這兩個夾雜著白發(fā)的中年男女,曾經(jīng)是在黑泥湖所有的岔道上蹦跳和嬉鬧過的孩子嗎?
就在這個春天的早晨,敷在黑泥湖上許多許多年的浮土,被莫名地拂去了,然后,它的面目,便如浮雕如鏤刻,紋理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這樣我們就去了。
小哥帶著他的兒子,我?guī)е畠,我們在碼頭上會合,然后乘上過江的快艇。快艇利刀般剪開了綢緞似涌動的長江,白色的浪花翻了起來,水頭有時直撲在我們瞭望的窗口,剎那間拍打幾下,又回復(fù)原狀。它流淌的方式幾千年都不曾改變過。
這時候,你就不得不想起孔子所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站在黃河的邊上,望著日夜不息的流水,回想著一去不再復(fù)返的生命,便這么慨嘆著。這一聲慨嘆的尾音穿越了幾千個年頭,依然在時空中徘徊。
從武昌到漢口,即從江南到江北。我的印象中,黑泥湖距江北的碼頭非常遙遠(yuǎn)。但料想不到的是,叫上出租車,幾乎起步價剛跳過,我們便到了。
我和小哥站在當(dāng)年黑泥湖宿舍必經(jīng)的路口上一派茫然。我們居然認(rèn)不出來那條走過幾千遍的路口到哪里去了。我說這里有個商店的。小哥說這里有家煤店。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要找的目標(biāo)。骯臟和混亂的菜市場讓我們的心情在陽光下突然黯然。于是我們都有了幾分慚愧。就仿佛一個養(yǎng)了自己幾十年的長輩,因為她換了衣服或是增加了皺紋,面孔變得蒼老,我們便記不得她一樣。
三
終于,我們還是憑著記憶走進(jìn)了黑泥湖的宿舍區(qū)。過去的簡易宿舍全部蓋成了灰白色的水泥高樓。高樓一幢幢密集地林立著。涼臺上的曬衣架一層層地伸展在空中,起風(fēng)時,各色的衣物都隨風(fēng)飄動,把頭上的天空變得五彩斑斕。
終于有了一個認(rèn)識我們的熟人。那是小哥的同學(xué),他顯得很驚訝地叫出了我們的名字。我和小哥亦以更為驚訝的聲音叫了他一聲。然后,我們都無話可說。小哥在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便同他絕交了,此后似乎就沒有再講過話。料想不到,人到中年,回到老地方第一個見到的竟會是他。小哥說,這事真有些怪怪的。
叫我們的熟人已經(jīng)是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憔悴的中年人了。他開著一個小賣部,堆著笑臉向顧客們推銷著他的貨物。他曾經(jīng)是紅衛(wèi)兵的頭目,但我印象中更為深切的仍然是他站在學(xué)校的碉堡上,朝我扔石頭的樣子。我的額頭上至今留著他砸上去的疤痕,鮮血曾經(jīng)從那里流過我的面頰,一直流到我的嘴角。我的小哥為了這事滿操場地追打他,一直追打得他以后看見我小哥便嚇得繞道而行?墒乾F(xiàn)在呢?既無恩仇,也無相逢一笑。中午的時候,小哥特地去他店里買了一些飲料和啤酒。小哥并沒有請他一同去坐坐,然后一起喝一會兒酒。
我們居住過的樓房那些在我們腦海里永遠(yuǎn)漂亮明媚的紅色小樓,拆毀得只剩下三棟,在小說里,它們便是甲字樓、乙字樓和丙字樓。破損的紅磚和樓上紅漆剝落殆盡的欄桿都似在說著它的滄桑往事。這三棟樓的人家也正在搬遷之中。據(jù)說在這塊地皮上,又將建立起高層的住宅,就如現(xiàn)在流行的那些高樓一樣。
令人最為意外的是,小哥在二棟拱門兩邊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年的墨跡。那些依稀可見的字跡是:天亮了,解放了,武漢的公雞下蛋了。這使得我們驚喜萬分。我們念著這些早年的句子給孩子們聽。我們哈哈大笑著,幾乎不用去回想,當(dāng)年的故事便噴涌而出。兩個小小的孩子卻對此十分漠然,他們不明白這些陳舊的字跡有什么值得這么興奮。他們一直不停地吵鬧著:走吧,我要喝可樂!走呀,還要去兒童游樂場哩!
我們在他們尖銳的喊叫中,才發(fā)現(xiàn),那些字跡離我們業(yè)已很遠(yuǎn)很遠(yuǎn),而孩子們的叫喊同樣地遠(yuǎn)離著我們。這種兩頭不搭的感覺在我們?nèi)粘5纳钪袔缀鯚o處不在。雖然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成為連接的橋梁。可有時候,我們卻也會悵然地想著,我們是扮演著橋梁呢,還是扮演著拆橋的人?
我們在孩子們蠻不講理的叫喊中離開那三樓紅色的小樓。從此,我們便再也見不到它們真實的存在了。只有循著我們的夢境回到童年時候,它們才會光彩照人地站在我們的面前。
這個春天的下午,我們再一次走出了黑泥湖。陽光照耀著這僅存的三棟業(yè)已殘舊不堪,容顏破損的小紅樓。在那些灰白色挺著胸脯露一臉暴發(fā)戶神態(tài)的水泥高樓里,它顯得那么孱弱和頹舊。三十年的漫漫時光,能將它們敗落得如此這般,實在令我們感嘆萬千。于是,在我們的情感中生出難以言說的痛苦和深濃的惆悵也就十分自然了。就仿佛一個與自己很親很親的人,病得無藥可救,正在你的眼前慢慢地死去。
四
帶著這自然而然的痛苦和惆悵回到家里。沙一樣散開在幾十年時光中的黑泥湖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地在我的腦子里聚攏,由遠(yuǎn)而近。彌漫于這記憶之沙中的那些一星一星的晶體,開始聚合成各式各樣的形狀。它們放射著奇異光芒,不停頓地在我的眼前閃爍。光芒越來越強(qiáng)烈而刺眼。
一天早上,我從黑暗的夢中醒來,終于發(fā)現(xiàn)那些閃亮的光體把黑泥湖凝聚成一本厚重的書。這本書在清晨的空氣中散發(fā)著微微的溫?zé)帷j柟鈴暮窈竦拇昂熗獯┩高^來,停滯在這本書的封面上。在它明亮的光照下,黑泥湖的水波和樹影都展開了自己的色彩和姿勢。于是,我伸出手,顫抖著,開始寫下它的名字:《烏泥湖年譜》。
這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本書。
初寫于1999年夏
修訂于2017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