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戲劇回歸文學

(自序)

戲劇是不是文學？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持此疑問的人早已忘了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只是一個劇作家，而他卻是人類文學的眾神之神。時間再拉近些，我們看到在百年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也有尤金?奧尼爾、薩繆爾?貝克特和哈羅德?品特等人純粹是以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獲得這項大獎。在世界文學的大視野中，戲劇當然是文學，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話劇是中國人的舶來品，而在西方文化的原典時代，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講的就是戲劇。那么，為何我們這里的某些人會有這樣的疑問和謬見？說來也是情有可原，這是因為他們見識有限，他們本來看戲就少，也很少有機會看到文學品質(zhì)高的戲劇。更為可觀的原因是，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我們的戲劇離文學越來越遠了，正如當下的中國電影，充斥舞臺的大多是腦殘而熱鬧的搞笑作品（以喜劇的名義），就數(shù)量而言，這類快餐式作品儼然已成市場主流；也有各地政府重金加持的藝術性和市場性都可疑的大量主旋律作品（以所謂正劇的名義），這其中有很多作品因其形象單薄、立意膚淺、語言粗糙的概念化傾向而飽受詬病，于是便有 了這樣的現(xiàn)狀，人們看到的是一片膚淺的熱鬧，一片平庸的繁華。

當今中國戲劇形形色色去文學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與西方后戲劇劇場之類理論的影響有關。《后戲劇劇場》是德國戲劇家漢斯?蒂斯?雷曼于1999年推出的劃時代力作，雷曼用后戲劇劇場這一術語，涵蓋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歐美劇場藝術中的一種變革趨勢。后戲劇劇場反對以文本（劇本）為中心，更強調(diào)劇場藝術各種手段（文本、舞臺美術、音響音樂、演員身體等等）的平等關系。在歐美劇場，后戲劇劇場理論的實踐已產(chǎn)生了不少杰作，然而，這個理論被我們搬過來，照例又遭到了誤讀和誤用，雖然也有一些創(chuàng)作者力圖按后戲劇劇場理論打造新作品，更突出演員身體的表意能力及舞臺多媒體技術的使用，但更多的情況卻是很多人將這一理論當作貶低劇本重要性的借口，于是便有種種即興和拼湊式炮制，徒有東施效顰的形式，卻無戲劇所有應有的力度、美感、精神和靈魂。

一個嚴峻的事實是，當今中國戲劇在原創(chuàng)性和藝術性上并無多大進步，在諸多方面反倒是有很多退步。這已是戲劇界明智之士的共識。導致這個結果的客觀原因是人傻錢多和粗制濫造的生態(tài)，而主觀原因的很多創(chuàng)作者小富即安，不思進取，而戲劇之文學性的流失便與此互為因果。

2016年4月15日晚，第10屆華文戲劇節(jié)頒獎盛典在香港大會堂隆重舉行，中國內(nèi)地話劇《莊先生》奪得華文戲劇節(jié)最佳編劇獎。2016年適逢湯顯祖和莎士比亞兩位東西方戲劇巨匠逝世400周年紀念，他們是以自己的戲劇文本而不朽。華文戲劇節(jié)評委會認為，《莊先生》的出現(xiàn)是中國原創(chuàng)戲劇向文學性回歸的一個重要標志，面對當今戲劇過度商業(yè)化和低俗化的大趨勢，本屆大獎褒揚文學性強的高品質(zhì)戲劇作品，亦是向所有經(jīng)典戲劇大師和經(jīng)典劇作文本致敬的一種方式。

《莊先生》是一部好看的戲劇，也是一部有營養(yǎng)的戲劇。在中華文明原生時代的諸多先哲中，唯有莊子最具契合現(xiàn)代人心靈的魅力�！肚f先生》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文化資源，這是一種足可使迷失在物欲中的今人有所感悟的精神氣質(zhì)。

這是一部有靈魂的戲劇，這部戲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有來自契訶夫和貝克特的啟示，而在國家話劇院先鋒劇場的首演中，導演和演員們也是以排練契訶夫戲劇的方式做出了精彩的呈現(xiàn)。這也是一部有形式的戲劇。戲劇形式究竟還有多少突破的空間？在一個線性故事中實現(xiàn)多維敘事的可能性有多大？《莊先生》便是在一個歷時性復調(diào)的結構中呈現(xiàn)出一個立體的人：古代的莊周與現(xiàn)代的莊生，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確切來說，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維度中的形象，而不同時空中的疊影卻是以線性順序來串連。這無疑是一種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戲劇敘事方式，也是最切合此劇主題的有意味的形式。莊周夢蝶，蝶夢莊生，劇情主題本身即是一種結構性隱喻。與此相應，極簡主義的舞美設計也為此劇營造出另類盜夢空間�！肚f先生》以此呈現(xiàn)莊子哲學的現(xiàn)代啟示，以文學性為戲劇招魂。

自2014年12月首演至2016年7月，短短一年多時間此劇即在國內(nèi)外演出近逾百場，其國內(nèi)演出多是在國家話劇院先鋒劇場、北京人藝實驗劇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香港文化中心等高端話劇演出場所進行。這部2015年度中國小劇場票房十佳作品也以其卓爾不群的人文品質(zhì)和文學性贏得了好口碑。

著名戲劇評論家王蘊明先生如此描述初讀劇本的感受：亦古亦今，亦真亦幻，亦莊亦諧，亦情亦思，這是一部不同凡俗的劇作。數(shù)十年間，讀戲、看戲，誠可謂多矣�；蛉绲敲�岳大川，氣勢恢宏，心曠神怡；或如入嘉林蕙苑，鳥語花香，沁人心脾。而讀此劇，如入莽林幽谷，別有洞天，渺然冥濛，思深懷遠。著名文學評論家孟繁華教授如此描述他的觀感：很久沒看到這樣成熟的國內(nèi)原創(chuàng)戲劇了，感到很震動！如此的思想力度和文化含量，在荒誕和反諷中把這樣一種悲劇性寫得如此深刻，當今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實屬鮮見。與其他藝術品種不同，甚至也與戲曲不同，話劇藝術更依賴一劇之本，而此劇的文本構思竟是如此縝密，復調(diào)結構的場景轉換也可謂天衣無縫，近兩個小時無幕間休息的演出能讓人安靜地看完，足以說明這部戲很有魅力很有張力，也很抓人。對于這部作品的主題，可以有很多的解讀方式，也有無限的解讀空間。這是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對話，也是與西方現(xiàn)代戲劇的對話。終于有這樣一部戲劇作品，對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不是跟著說或接著說，而是對著說，這是真正的對話。這種對話的前提是對中國本土文化資源的激活、拓展和轉化。往大處說，文化戰(zhàn)略是由無數(shù)細節(jié)構成的，只有基于無數(shù)像《莊先生》這樣的作品積累，才有望構建一個真正的文化強國。

這的確是一部可以走出去與世界戲劇對話的作品。2016年6月，《莊先生》作為唯一獲邀的中國戲劇赴第34屆韓國戲劇節(jié)演出，受到韓國觀眾的熱情追捧。一個有趣的背景是，在21世紀這十幾年的韓國大學論文中，莊子出現(xiàn)的頻率遠高于古今其他名人，包括韓國本土的歷史名人。

韓國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影響的近鄰，而在人文背景與東亞中國不同的西歐，此劇也引發(fā)了觀眾的共鳴。2016年7月，《莊先生》在當今頂級國際戲劇節(jié)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演出25場，成為近年赴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演出場次最多的中國戲劇之一，且被國際戲劇節(jié)權威人士評價為阿維尼翁最好的中國戲劇，也被國內(nèi)權威媒體譽為中國戲劇走出去的又一成功范例。因獲國家藝術基金資助， 2017年7月《莊先生》再度赴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演出。

歐洲觀眾看到了莊子的現(xiàn)代性，他們從莊子身上看到了尼采、海德格爾、薩特和加繆等西方現(xiàn)代哲學家的身影。英國詩人西蒙?狄金森看完演出說，他雖然跟不上法文字幕，但仍可憑感覺看懂故事�！肚f先生》像我的詩歌一樣，探討的是在物質(zhì)社會如何保持個體尊嚴的主題，也有一種流浪的情緒。

狄金森先生說。

《莊子》是中國文學的原典和極品，莊子與亞里士多德算是同時代人。在人類文明的那個軸心時代，東西方文明的智者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感應。莊子的自然哲學不僅與古希臘文化有著種種神秘感應，莊子的生命哲學與西方近現(xiàn)代哲學也有著諸多契合。斯賓諾莎的泛神論、與弗洛伊德的夢學，尤其是尼采的超人哲學，我們可以從莊子思想中找到很多與之對應的元素。這便是莊子哲學的現(xiàn)代性。

莊子的《齊物論》講的是平等，《逍遙游》講的是自由，這都是當今國際語境中能夠引發(fā)共鳴的藝術元素，也是能令法國乃至歐洲觀眾感到親切的價值理念。

法國戲劇編導朱利安?哲拉斯是中國戲劇人赴阿維尼翁之路的見證者，他是土生土長的阿維尼翁人，其父杰拉爾?哲拉斯是所有中國戲劇參加的戲劇節(jié)OFF單元創(chuàng)始人之一。朱利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很多來阿維尼翁的中國戲劇苦于語言障礙常過度依賴肢體表現(xiàn)，或僅滿足于展示中國文化符號，甚至只為來鍍金而非為藝術；而《莊先生》內(nèi)涵深刻，將一位兩千多年前的思想家塑造得具象生動，同時表達了人類向往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毫無疑問，《莊先生》是近年來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的中國戲劇中最好的一部。

透過歲月的迷霧，我們看見那些不滅的身影。他們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也是中國人的精神坐標。有哲人言：中國人外表是儒家，內(nèi)心卻都有一個莊子。有外人言：莊子哲學最有現(xiàn)代感。

莊子是千古逍遙第一人，他也是中國歷史上最任性的人。任性是時下的熱詞，而莊子早就在那里。無論你見或不見，他就在那里，在我們文化的源頭。為任性一詞正本清源，我們看見了莊子。

他是一個任性的人，他也是一位真人。莊周何以成為莊子？莊周何以成為真人？這便是《莊先生》這部舞臺劇所要展現(xiàn)的主題之一。同為道家創(chuàng)始人，莊子卻不同于老子。這也是清人胡文英在《莊子獨見》中的洞見：莊子眼極冷，心腸最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莊真人不裝。這是一個會生氣的莊子。他會生氣，也會拒絕，最終也能超脫。不為物役，回歸生命的本真與自然�！肚f先生》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文化資源，這是一種足可使迷失在世俗中的今人有所感悟的精神氣質(zhì)。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若有所悟，你將擁有一種可能的生活，你將活得更自在。這是一種生命的大自在。我們來到劇場，其實是跟莊子一起深呼吸。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莊子無疑是那個最有趣的人。有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莊子給我們的啟示是：你可以在一個無趣的世界活得有趣些。

《莊先生》便是如此以原創(chuàng)性舞臺劇形式還原莊子形象，國內(nèi)外巡演的成功也佐證一種意義，這便是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現(xiàn)代價值。

春秋戰(zhàn)國時代，那是中國思想文化的第一座高峰，那是中國人精神的原鄉(xiāng)。逮至秦漢之后，中國思想文化出現(xiàn)另一高峰，這實乃一場文化復興，而在這場文化復興中，嵇康成了莊子生命哲學的殉道者。

舞臺劇《廣陵絕》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嵇康的生命體驗。嵇康臨刑彈一曲《廣陵散》，《廣陵散》再現(xiàn)古義士聶政事跡，而聶政姊聶嫈故事堪與古希臘經(jīng)典悲劇《安提戈涅》（Antigone）相媲美。

曹魏末年，司馬氏篡位在即，魏都洛陽一片血雨腥風。天下第一男神嵇康隱居山陽竹林，時以打鐵為樂。他因為朋友冤案申辯而受牽連入獄，實因是他傲世獨立的作派早已為司馬氏所不容。在朝為官的好友山濤好心斡旋，嵇康可免一死，但要以出賣人格為代價。君子行道，忘其為身。嵇康選擇了死亡。臨刑前，嵇康從容彈一曲《廣陵散》。

神秘古曲《廣陵散》呈現(xiàn)戰(zhàn)國末年聶政刺韓相故事。聶政流落齊國以打鐵為生，韓大夫嚴仲子有意與他結交。為報嚴仲子知遇之恩，聶政信守諾言赴韓國為他復仇。在韓都陽翟，聶政以琴藝進見韓相。韓相雖是惡人，但也有琴樂之雅好。聶政從琴匣取劍刺殺韓相，爾后逃離相府。為使嚴仲子和家人免受連累，聶政以劍挖眼毀容，又剖腹自殺，其身份遂不可辨識。聶政姊聶嫈孤身來韓都，她不顧國君禁葬令，決意要掩埋弟弟的尸體。她要為弟弟揚名，且至死不肯說出聶政的雇主，她不想為一己求生而辱沒聶政的義名。

時辰到。琴弦斷。嵇康引頸就戮。

這古曲余韻裊裊，歷千載而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