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論及大學教師存在論意義的危機、表現及其根源,尋求大學教師自我認同的本真性及其意涵,揭示大學教師自我認同的內容結構,分析不同維度大學教師自我認同的現實與困境,通過運用存在主義哲學、反思社會學和精神分析學理論探究大學教師自我認同的不同階段,并且分析了不同階段之間的相互關系。
序
作為大學教師,我常常詢問自己大學教師是怎樣的。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是那個理念之中的大寫的大學教師。我是否以必要的幻象尋求我做為一個大學教師的自我認同?我明白,作為人類最偉大的文明裝置,作為人類的理性定針,大學正在喪失精神或靈魂。我們可能忘卻大學的理想,遺失大學的理性,大學只剩下了追逐所謂的一流名聲的欲望。我常常痛苦,在這樣的機制中,誰能夠理解那些想配得上大學這個名稱的那些心中還懷有必要幻象的年輕教師們在自我認同中的苦苦掙扎?
大學在現代性的處境中,已經成為一個企業(yè),如一個牟利的公司,或者像一個生產標準化產品的工廠。在這樣的企業(yè)化的大學之中,大學教師已經降格為被雇傭者,他們的存在尊嚴已經由給大學這個企業(yè)帶來的效益來衡量。大學的教師已經成為所謂的知識或信息生產線上的螺絲釘,他們或者失去了追求真理的勇氣或精神,或者融入大學企業(yè),在效益的生產中獲得自己的利益。正如尼采在《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中所擔心的,眾多的沒有教育之心的、不合格的人進入了教師的職業(yè),操縱了教育機構的文化,敗壞了教育機構的精神氣質。
尼采刻畫了那些缺乏靈魂的市儈般的學者形象:他們往往沉迷于簡單瑣碎的東西,對新穎事物缺乏正確的意識,對高遠的存在采取漠視的態(tài)度,缺乏一種寬廣的、普遍的、整體的視野,不能理解和評價罕見的、偉大的和不平凡的東西,不能理解重要的和本質性的東西;他們缺乏一種靈性的、自然的、充滿真摯情感的面孔,他們的勤奮來自于自己習慣思想的重力,他們的成果頗多,因為他們善于制作,而不善于感受、思考;他們的動機是謀食的動機,他們僅僅侍奉能夠帶來利益的東西,而對純粹的、真正的思想懷有憎恨。尼采所提到的這些庸俗學者的特征使得我直冒冷汗,我克制不住地問自己是這樣的學者嗎?我是不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以這種學者進行自我認同。
其實,尼采所擔心的問題是一個在現時代越來越嚴重的問題。大學里充斥著知識庸人。這一類人一直試圖表白或者表現他們是專家、是教師,嘩眾取寵地炫耀自己是知識精英。他們放棄了對真理的追問,以迎合時代的庸俗趣味為教育目標,反對教育追求生命中最高貴的價值,把反教育的東西當作教育,把虛假的東西當作是真實的東西,把反大學的事情當作是大學的重要事情。他們停止真理的游戲,阻礙或反對尋找、質疑和創(chuàng)造的智慧,反對理性和理想,以自己品性和教育尊嚴為代價追求地位與名譽,卑躬屈膝、阿諛奉承、沽名釣譽。他們對思想和學術采取的是投機態(tài)度和利益態(tài)度,他們頭銜顯赫、名揚四海,這類知識庸人卻把自己看作是最好的學者或教育者。大學也以這種知識庸人的文化作為人才或知識的標準。但是,這樣的人卻是與大學的精神背道而馳的人,他們是知識和真理的禍害者,也是人的心靈的玷污者,因為這樣的人根本不曉得、也不關心一個真正具有高貴靈魂的大學教師是怎樣的人。
在這樣的現代性境況中,尋找一個純粹的教化者,一個追求真理者,一個理解靈魂的優(yōu)異(arete)的人,一個能夠真正分辨善的人,一個了解大海洋流而知道航路和航向的人,一個作為人也是為了人的教師,一個靈魂高貴或偉大的教師,是多么難啊。
我覺得,大學教師的創(chuàng)造與教學來自他們追尋真理的力量,他們只有盯著真理才能獲得知識創(chuàng)造與教學的勇氣與力量,他們尋求著更高、更完整的存在,并努力參與到高貴的存在之中,提升自己的精神或靈魂,體驗真正純粹的知識與真理的引導或教誨的力量,他們明了真正能夠牽引年輕一代學子靈魂的存在是什么,并勇敢地、嚴肅地把這種存在引入到自己的教學之中,他們在人類文明的整體范疇中開展自己致知的行動。他們是愛智慧者,也是愛靈魂者,他們不是愛意見的人(philodoxer),不是愛名聲的人,因為他們曉得真正的美善在哪里。不論他們從事的是何種知識的探究,他們進行的是三重的啟明,既對存在真理的祛蔽或啟明,又是對自己內在靈魂德性的啟明,同時又是對學生的精神的啟明,這是三位一體的過程。大學教師,只有參與到對美善的存在性體驗之中,以真正親近存在性真理的方式,邀請年輕人一道去親近真理,他們的靈魂才能在真理的牽引下共同轉變,共同提升,只有這樣,才可以稱為配得上進行大學教育的大學教師。
我想,大學年輕的教師們,或者那些有志于去大學擔當教育者的年輕人,愿你們在心中保留對純粹存在的純粹之心,追尋關于存在的真理和大學的真理,關懷大學教育的必要幻象,也追問真正的大學教師的必要幻象,以此作為追尋自我、關心自我、塑造自我的某種奠基。我想在這里引用尼采的一段話,借這個序,向年輕的教師們發(fā)出召喚:
你們這些沉思的人,你們的眼睛不是匆忙躲閃地掠過事物的表面,而是善于發(fā)現通向其本質和最核心的入口,你們這些心靈高貴的人,正像亞里士多德所贊揚的,你們猶豫而無畏地度過一生,而在生活之外,巨大的光榮和偉大的事業(yè)盼望著你們!我呼喚你們!
是為曹永國的《自我的回歸》一書的序。
2019年4月 金華 望峰觀云齋
導言
自我認同是人類最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它涉及到我們如何選擇自己的生活、形塑自己的行為方式和人性品格,關涉我們對自己存在價值與意義的思考和行動。同樣,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哲學問題。哲學家蘇格拉底把自己的哲學視為認識自我,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事實上,從解開斯芬克斯之謎時起,自我認識、自我認同就成為人存在最為重要和急迫的任務。我們的思想史伴隨著人們對自我認同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自我認同的研究和表達。神學家赫舍爾(A.J.Herschel)說,人存在的本質在于人會對自我進行不斷的反思。
自我認同是一個惱人的問題。它會產生某種怕懼、焦慮、失望、無意義感等,使個人陷于一種更大的困惑和空無之中。當德爾菲神廟殿堂上撰刻認識你自己來提醒世人時,它證明了自我認同是多么容易被人們遺忘。同樣,當蘇格拉底說,不經過沉思的生活不值得過,這意味著我們是多么的容易自我異化,忘記認識自己的使命。對于那些古代偉大先哲而言,自我認同就是自我有限性、不足的自覺自省,讓自己的生活和行為不僭越、不妄為。這一自覺自省是通過對一種超越性的存在的追尋而獲得,這常常會使人的理性和情感顯得不足。在這里,個人存在的意義在于通過一種大全性、超越性的存在的陪伴和看顧而獲得。自我作為個人并不重要。在這一自我認同的過程中,自我通過高于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幸福。在這里,思考的辛勞被獲得幸福所撫平。在這里,自我認同是一種嚴肅的精神性活動,是我們生命之重的重要構成。
古代哲學家以及那些偉大的教師給予了我們諸多的思想智慧。戲劇時代和史詩時代的思想教導人們凈化自己的心靈,產生敬畏之心,以求得精神上的救贖。這一時代的哲學家們給個人的理智潑了一頭冷水,使我們得見理性之狂妄之生活危險。尊重命運、敬畏神明、恪守服從之品德也許是這一時期教育與自我籌劃的任務。古希臘三哲重新思考了理性的地位和作用,重塑理性之德性,及其在我們生活中的價值。理性之于一個人幸福生活不可獲取,理性讓一個人去思考和想象何為美好的生活,一個人應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等。理性讓我們去問詢美好生活之型相,思考成為一個人之內在性構成。知識即美德,讓我們的生活不再隨意。希臘化時期的哲學流派如斯多葛學派、懷疑主義和犬儒學派等都提供了很好的思考自我生活的思想。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們恪守著嚴格的道德標準,主張道德療愈和哲學治療,試圖恢復道德生活在一個社會中的重要地位。犬儒學派主張一種率性和簡單的自然生活,以對抗社會中流行的各種偽飾性生活。以之來驚醒世人,思考并實踐一種真實的生活。在這里,自我認同是一種對理想性生活的探尋。這種生活具有穩(wěn)固性的類屬性特征,能夠成為個人自我籌劃之依據。
近代思想尋求確定性,確切地說是能夠被思維確保的確定性。在這里,思維主體獲得了解放,懸置了有些晦暗不明的超驗性存在。思維作為一種自足性的工具得到了確立。同樣,主體獲得了地位。自我籌劃變成了謀劃那些確定性、能夠被認識所把握的東西。尋求自我存在的清晰性、科學性,以及可獲得的功利化的可見物,成了自我認同的任務。近代思想樹立了人的至高地位,同時人也變得不可教育。吊詭的是,人的自我價值變成了對于低于人之物的獲得。生活的拜物教化了,自我的實現用物來評判或獲得心靈撫慰。
為了實現自我的這種價值,自我發(fā)展出了諸多的自我管理術和規(guī)訓方法,以榨取自我最大化的功效?萍荚趯崿F這個偉大使命中完成了封神,成為個人自我籌劃的唯一正確的可靠尺度。生活的科技殖民不再受人指責,相反,成為一種迫切的需要。我們用各種各樣的技術來規(guī)訓自身、形塑自我,武裝到牙齒正在逐步穩(wěn)健地完成之中。對方法和技術的崇尚成了一種新的精神,不管一切多么重要,最為重要的卻是對方法萬能(allmacht der methode)的信仰。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為,這個時代的思想與實踐就是一種技術。
解構了超越性存在的關照,用技術所鑄就的透明有效的水晶宮卻無法安放個人追求自由和崇高的心靈。一切都變得那么確定,必然性祛除了自我的選擇和謀劃。崇高的失卻留下的空場迅速被流行的娛樂主義習俗流見等所占滿。近代思想在不斷地加固自我之藩籬的同時,亦對之進行了毫不客氣的批判。自我認同的異化成了諸多思想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和邏輯起點。存在主義思想在這一過程中受到了青睞。我們存在的無意義感、荒誕、焦慮、神經癥、自我的遺忘等都成為現代思想和實踐研究的重要主題。面對存在的勇氣、追求生存的本真、認真思考自我的價值等均影響到我們生活的諸多方面。
自我認同走向了意義性謀劃。這種意義指向了兩個方面,其一是交往世界中的意義;其二是自我內在世界的意義。前者指向了作為一個社會性存在的自我;表明自我在一種與他人的關系中謀劃和確立自我。后者指向了個人獨特的精神世界,指向了一個更崇高的、完美性的、超越性的終極性存在?梢钥闯觯晕艺J同的轉向和思想的轉向密切相連。從確定性的技術性的尋求,走向公共世界中的實踐,通過他人、共同體認識自己,再到關涉自己的心靈世界,其應和了近代思想發(fā)展的取向。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自我認同的階梯就是一部近代哲學史。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指出,自我的發(fā)展和人類的歷史相統一,個人的發(fā)展是人類發(fā)展在個人身上的重演。事實上,我們在自我認同上可以看到古今之爭、人類思想發(fā)展的階段以及人類對理想的追求。
我們總是不能回避我是誰?我的生活的意義何在?我的理想應該是什么?等問題。當我們認真去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就處在一種思想史中。我們會發(fā)現,從自我認同中會窺見一個思想史的脈絡,這種觀點其實在米歇爾·?履抢锸殖R姟M瑯又匾氖,我們發(fā)現自己正在實踐著這種思想。我們的認同被思想所形構,我們對自我的本體性迷惑亦為思想取向上的爭論和疑慮。當我們去探究這些論爭、疑慮時,我們的自我認同就會獲得一種更為廣闊的視野,我們的取向和決定也就顯得更加全面和合理。
自我認同是一個不斷反思的過程,亦是我們不斷地尋求與確定自己理想的過程。在這里,我們有對一個穩(wěn)固性、本體性的理想存在的渴望,也有面對變幻的時代所帶來的不斷調整和自我否定。它總是不能一勞永逸。我們在不斷的問詢、沉思中自我不斷靠近自己的理想。這是一個復雜的心理和精神活動,期間包含了諸多的質疑、否定、拒絕、簡化,也會被無意義焦慮神經癥所困擾。一個現實的危機就是,放棄自我認同,一任其為感覺欲望所控制,對自我無知或者自我麻木。
自我認同是一種超越性的尋求。它促使個人走出自我現實存在之窠臼,將未來納入到自我的籌劃之中。這里存在著希望、命運和盼望,以及對生活自身的熱愛。
本書展示了我們對大學教師自我認同的探究,是對一種本真性教師存在的渴望。它立足于現實,卻又努力從其中發(fā)現過去之思想,并展現出一種走向未來之精神。在這里,自我認同的探究不僅是個人的實踐發(fā)展之變革,更是思想史之探究。
本書第一部分闡述了自我認同作為一個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之意義,其在現實境遇下的異化,通過思想史中自我認同的變化勾勒出自我認同的內在構成和意義向度。第二部分、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分別探究了大學教師行為的三個方面:學術研究、教育教學和社會服務。第二部分將學術研究視為一種精神性的自我照看,以應對學術研究中自我闕如、功利化與工具化聯袂的壟斷。第三部分分析了大學講堂的異化以及作為一個教師之內在精神的遺忘,結合派迪亞的理想,構想了本真性尋求的實踐策略。第四部分充滿了迷惘、糾結和質疑,對社會服務之使命進行了歷史與現實的辯論,雖然筆者給出了一些思考,但是依然是疑云重重。第五部分剖析教師自我認同的階梯,指出自我認同是一個不斷反思、不斷攀爬的過程,這一過程受制于諸多因素的影響,其中制度性認同、技術性認同、實踐性認同和精神性認同皆為不同階段自我認同之重心所在,而非反映或代表一種單一化存在狀況。
自我認同的問題更多的是一種思考,一種基于前人思想和自我實踐的思考。它的重要意義也許在于過一種沉思自我的生活,在于使我們不斷地理性地探究自我之理想,并以之推動自我前行。這意味著一種無盡的思索和寬厚的生活智慧。